卢筠清不懂武功,但她看得出,千里和阿莫在面对面对决,没有人使阴招。
这边,大俊喘着粗气赶过来。
“总算赶上了,卢小姐,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担心千里,对了,黄莺呢?”
“没事,”大俊弯腰喘着粗气,冲她摆了摆手,“昏迷了一个时辰,这会醒了,我才匆忙赶过来的。”
“这小子,”他指指打斗中的阿莫,“迷晕了黄莺,就劫持你跑到这里。”
一听黄莺没事,卢筠清便把全部身心都放在眼前的打斗上,紧张得嗓子眼发干,两只手紧握成拳。
“卢小姐,你别担心,不是我吹牛,这天底下,能打过我大哥的人,怕是还没出生。”
卢筠清对他的话持保留态度,大俊一向崇拜千里,大哥长大哥短日日挂在嘴边,是彻头彻尾的“千里吹”。
眼前刀光剑影,耳边金鸣不止,两人身形快到她分不清谁是谁,再加上夜色深重,只知道两人打得难分难解,愈演愈烈。
大俊在一旁,捏着拳头在空气中挥舞,仿佛在给千里无声打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莫竟然渐渐过了下风,随着千里的双刀架到他脖子上,交织成一个X,这场战斗终于宣告结束。
千里的呼吸声十分粗重,额头上的汗水闪闪发光。
卢筠清记得,他上次以一当十,解决奚族暗卫时,还是一派轻松。
“很久没被人逼到这步田地了。”
大约是棋逢对手,他很累,语气里却透着畅快。
他抬起袖子,擦去颊边汗珠。
这边,大俊已经迫不及待拿粗麻绳把阿莫困了个结实。
“大哥,依我看,直接砍了他的头!”
此话一出,卢筠清放放下来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行,你们不能杀他!”
她冲过来把阿莫护在身后,千里挑起浓眉,没有说话,大俊不快得回道,“我说卢小姐,你到底是哪边的?莫非你要为了这个人,对付我大哥?”
“不,我不是哪一边的,不是这个道理,阿莫也算是我的朋友,他不能伤害你们,你们也不能伤害他。”
“卢小姐,你也太天真了……”
大俊还没说完,被千里拨到一边。
他在她面前站定,喘息已经回复平常。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他,我都听你的。”
身后大俊发出不满的啧啧声。
就在这里,破庙里传出声音。
“快给我松绑,松绑啊!”
是陈仲明,刚才打得激烈,居然把他忘了,好在他只是被绑在那里,并没受什么伤。
陈仲明活动着僵硬的手臂走过来,对大俊怒目而视,“陈大俊,你刚才又对我阿姐吼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不准对我阿姐不敬!”
大俊刚才被千里打断,拨到一边,本就有三分委屈,这下又被陈仲明呵斥,不由气上头来。
“哎,我真是冤枉啊,我不过是嗓门大了点,不是对卢小姐不敬。谁叫我是天生的大嗓门呢!怎么?难道以后我还不能说话了不成?”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千里面色一沉,低声道,“都闭嘴!”
这一声音量并不高,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两人齐齐噤声,眼观鼻鼻观心,再不说一个字。
“千里,你叫大俊给阿莫解绑,放他走吧。他也没伤害你们。”
千里看着她,几乎没有片刻犹豫,点了点头。
谁知远处飘来一道声音。
“不可,不可!”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车上郭默扯开帘子冲他们大喊,和以往淡定矜持的贵公子模样完全不同。
马车终于停稳,郭默急匆匆下车跑到千里面前。
“此人乃是殷玄的心腹,是他身边最得力的干将,殷玄有他,便是如虎添翼,放他回去,等于让自己的敌人更强大!”
郭默一口气说完这些,语气又急又厉。
卢筠清走上前。
“郭公子,何出此言?千里和殷玄并非仇敌,不是吗?”
郭默看看千里,又看看她,正要张嘴说话,千里抬手止住他。
“不必多言,我自有分寸,此人未伤我们,我也不想赶尽杀绝。”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这阿莫是殷玄身边最得力之人,机会难得,若不尽早除掉,恐生祸端。”
郭默这次铁了心据理力争。
“主公,就算受责罚,郭某也要直言。殷玄视奚族为宿敌,又一心北伐,无论将来主公回奚族,还是在迟国发展,与他之间,必有一战。”
“今日除掉此人,便是斩断殷玄一只手。”
卢筠清听得心惊肉跳,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不是不明白,可她无法接受……
郭默又转向她,“卢小姐,主公对你如何,你比谁都清楚,此事还请你不要意气用事。”
“我……”
一只温热的大掌拉住了她的手,是千里,他注视着她,柔和的眼神里有隐约笑意。
“郭兄弟,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此人我是不会杀的。”
“我说过的话,不能不作数。”
郭默讶然,见千里目光坚定,眼神冷峻,知道他心意已决,多说无益,只得长叹一声,摇摇头。
“大俊,松绑,放他走!”
大俊不情不愿地给阿莫松了绑,阿莫是个冷淡的性子,全程一言不发。
“怎么还不走,还杵在这里干什么?你是根木头吗?”
大俊不耐烦地说。
阿莫仿佛没听见,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卢筠清身边。
单膝跪在地上。
“小姐,阿莫武艺不精,败给他人,回去自会向主人领罚。”
“不过,阿莫还是想请小姐跟我回去,只要您同意,阿莫就算拼上这条性命,也会带你回去。”
卢筠清转头看向千里。
“你们先回避一下,好不好?我要单独跟他聊一聊。”
见千里神色有些犹豫,她立刻补充,“放心,他不会伤害我。”
千里这才点点头,带着大俊等人走到旁边一株大树下。
卢筠清深吸一口气,过去扶阿莫起来。
阿莫一侧身,避免和她身体接触,自己起来。
他微低头,眼神看向别处,避免与她对视。
是了,阿莫一直是这样的,认定她是殷玄的人,恪守非礼勿视。
“阿莫,你走吧,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小姐,主人一直在等您。”
“阿莫,且不说我要在这里找兄长,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不会再和殷玄见面了。他已结新欢,我没有和人共事一夫的气量。”
“不,小姐,您有所不知,主人娶亲只是权宜之计,是为安抚南福国的世家大族。”
“主人与那南福国公主,空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自从成婚后,主人在京城,公主在纪州,两人并无一日同屋。”
卢筠清的心一惊,随即沉下去。
“这是他的事,和我没有关系。”
“不,小姐,主人他……他日日夜夜都在思念您,被困于南福国战场三日三夜粒米未尽的时候,中了敌人的暗箭高烧不退命悬一线的时候,他口中念着的,都是您的名字。”
“主人不管走到哪里,始终带着您送他的那件紫色外衣。最难的一次,我们都以为会死在战场上的时候,主人把这件衣服,放到了提前准备的棺椁里。”
“他说,生不能同寝,死定要同穴。”
卢筠清的心一颤,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
“你说的故事很动人,不过,我已经向前走了。”
她抬起头,目光移向远方,月光照出远处群山的轮廓,仿佛一幅巨大的写意画。
“小姐,阿莫知道您和主人之间有误会,可是阿莫一直守在主人身边,看得清清楚楚,他对您的想念与日俱增。”
“您留下的铁皮人和稻草人,他小心守着,日日擦拭护理,从不假手于人。侯府后院的山上,那头狮子养得好极了,主人常说,您喜欢狮子,一定要养得好好的,等您回去跟他一起看。”
说到激动处,阿莫忍不住抬头看向她。
心脏一阵抽痛,卢筠清抬手捂住胸口,感受到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
“阿莫,我不知道你能否明白,但我会试着把我的感受告诉你,请你转告殷玄。”
“我这个人,十分缺少安全感,他骗过我,这感情一开始便不纯粹。往后和他在一起,我会忍不住想,他说某句话、做某件事,是否又在骗我。”
“我会不断怀疑、求证,而他需要不停保证、辩白,长此以往,我们也只能做一对怨偶。”
“所以,如果做不到完全互相信任,这样的感情我宁愿不要。”
第76章 行宫泣血(上)
阿莫笔直的身影渐行渐远,很快就被夜色吞噬。
卢筠清盯着那一片浓黑看了许久,擦去眼角的泪,这才转身来找千里他们。
“走了?”
千里问她。
卢筠清点点头,她此刻情绪低落,不愿多说一个字。
大俊吐掉嘴里的草叶,不死心地凑过来。
“卢小姐,我说,咱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吧,以后再有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放过……”
千里一把推开他,“再啰嗦就把你嘴缝上。”
大俊被推得踉跄两步,差点跌倒在地,好容易挣扎着站稳了,转身趴到陈仲明肩上,委屈道“大哥已经不是过去的大哥了!”
陈仲明嫌弃地拨开他的手,拍了拍肩膀,拂去那并不存在的灰尘。
“那当然,你连我阿姐的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
“陈~仲~明!你!”
大俊气得直跳脚,陈仲明只当没听见,一溜烟跑到了马车上。
“呸,你阿姐刚才都忘了给你松绑,要不是我给你解开…… ”
郭默掀开车帘冲他喊,
“大俊,再不快点,你就只能走回去了。”
“哎,等等我,就来就来!”
马车在府门口停下,卢筠清一言不发下了车,径直向后院走去,千里叫住她。
“落月,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她点点头,没说话,却在接过千里递给她的东西时,睁大了眼。
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里面详细画着迟国皇宫内廷的所有通道。
“这皇宫里一共有八条密道,三条通往皇帝寝宫,三条通往大殿,最后两条通往后花园的一处假山。”
“我已将这些密道摸排了一遍,其中确有秘密监狱,关押了一些犯人,不过其中并无恩公。”
“接下来,我会把搜寻范围扩大至京郊行宫。据说那里有座秘密监狱,曾关押了不少犯谋反罪的犯人。”
原来,他做武卫将军的这两个月,一直在暗中忙这件事。探查皇帝密道,一个不小心走漏风声,就是杀头的大罪,他却不声不响做了这么多。
卢筠清觉得眼睛涨涨的,又酸又涩。
“谢谢你,千里,我……”
千里止住她,“不,不要说谢字,为你做这些,我乐意之至。”
“好,我不说”,卢筠清浅浅一笑,“没想到你还会作画。”
“只是一点皮毛,看过坞里的画师作画,有样学样画画罢了,能让你看明白就行。”
“我看过不少画,千里,你很有天分,技巧虽然不够,却灵气十足。”
千里露出爽朗笑容,双眸璀璨似星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像月光一样柔和。
“得你夸奖,比什么都重要。”
子时已过,卢筠清的卧房纸窗上仍映着一灯如豆。
千里在凉亭的暗影里坐着,饮一口烈酒,静静看着那个房间。
郭默坐在他身旁,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悠悠道。
“路上的陶火罐,是阿莫放的。”
是肯定,不是疑问。
“没错,这一路上,他一直跟着我们。”
“所以你安排要时时处处守在她身边,当值时就安排大俊和陈仲明。”
千里不置可否。
“她知不知道,你每晚这样守着,待她熄灯睡下,才去睡。”
“她不需要知道。”千里回得没有一丝犹豫。
“她为别的男子黯然神伤,你不恼?”
“她做什么总有她的道理。”
郭默停住手上动作,惊讶道“原来你并非没有信仰,你信仰她。”
千里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道,“她为过去伤怀,正说明她是重情之人。”
“我只会心疼,又怎么会恼她。”
郭默站起身,“今日我算是彻底明白了,要想成就大业,最大的阻碍不在远处,正在身边。倘若她反对,你会放下一切,跟她走,是不是?”
阴影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郭默沉默了一瞬,忽然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似好笑、似释然、似抒怀。
“幸好卢小姐不是个不讲理的。”
郭默伸了个懒腰,施施然走下凉亭,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边走边吟诵一首诗。
“……乘舟能上月,飞幰欲扪天……”
过了几日,宫中忽然传来消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五月花节,皇帝陛下要移驾京郊行宫。
千里正在随行人员之列。
得知此事,卢筠清立刻去找千里,开门见山道,“我也要去。”
千里皱了皱眉,“不是我不想让你去,只是迟国皇帝为人残暴,离他太近,观他行事做派,我怕你受不了。”
她听过这位暴君的传闻,据说年前有大臣当朝斥责他奢靡太过,被绑在城外石桥上,砍去四肢。那位大臣也是硬骨头,继续骂,迟国皇帝就叫人片下他的肉来,生吃了下去。
卢筠清深吸一口气。
“我不怕,我也并非没见过风浪,那年羽朝京城陷落,我曾亲眼见过迟国士兵在城中肆虐。”
千里低头思索片刻,抬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也好,只是少不得委屈你扮作侍卫,只有二品以上的近臣,才可带家眷。”
说着,他走近一步,双手搭在她肩头,俯身弯腰看住她。
“只是记得,要时刻在我身边,千万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只要在我身边,我就能护你周全。”
卢筠清回看他黑葡萄似的眼睛,重重点头。
行宫建在京城十里处的半山腰上,一条玉带似的河水绕山而过,使得此处山明水秀,风景如画。
马上驶入上山的道路,一路听得松涛阵阵,鸟鸣啾啾,十分惬意舒适。
可是随着离行宫越来越近,氛围逐渐变得奇怪,卢筠清总觉得空气里似乎有股奇怪的味道,可是细细嗅去,又说不清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