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扮作男子模样,脸上涂抹得又黑又黄,跟在千里身边。
抵达行宫时是正午,一番修整之后,陛下要用午膳,一众随行人员也都跟着。
宴会上,迟国皇帝点名要吃鹿胎羹。
没想到,立刻就有行宫的宫人牵了十余只母鹿进来,个个腹部隆起。
迟国皇帝生得肥头大耳,伸出戴满宝石戒指的粗短手指,指指点点,最后一定,宫人会意,立刻将所有母鹿牵出去,被指定的母鹿脖子上套了白绫,单独牵走。
卢筠清不安地动了动,低声问身边的大俊。
“鹿胎不是小鹿仔吗?怎么还牵母鹿来?”
“鹿胎是没出生的,为了新鲜,皇帝陛下只吃现杀的,开膛破肚取胎。”
顿时,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脑门,卢筠清强压下想吐的冲动。
耳边的鼓乐,眼前的漫舞,都染上了一股血腥味。
大约半个时辰后,鹿胎羹装在巨大的白瓷盘中呈上来,迟国皇帝吃得酣畅淋漓,接着饮下一杯又一杯的鹿血。
千里借口要上净房,带她出了宴席。
走到一处僻静的廊柱后,千里停住脚步,担忧地看着她。
“你脸色发白,是不是不舒服?”
卢筠清咬住下唇,摇了摇头。
“没事,我只是被那道菜恶心到了。”
千里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别怕,不去看就好了。下午我告假,送你回城去,好不好?”
“不,我不走,我要陪你一起探查秘密监狱。”
她立刻摇头,态度坚决。
“若留在此处,接下来看到的或许更残暴,可能忍得住?”
“我能,就算吐了也要坚持。”
他担忧地看着她,“我不想你勉强自己。”
“有些事总要面对。” 她迎上他的目光。
“好,我陪你一起面对。”
说着,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旋即松开。
宴席过后,迟国皇帝吃得红光满面,兴致高昂地带领众人向殿外走去。
他要去狩猎。
卢筠清很奇怪,他看起来雄壮肥硕,行动起来却不慢。
狩猎场早已布置好,栅栏外三步一个卫兵,五步一个瞭望台,排场极大。
卢筠清跟在千里身后入了场,皇帝站在一个略高的平台上,周围旌旗猎猎,侍从跪在一侧高举金制弓箭。
猎场的最远程,放着成排的巨大木笼,卢筠清猜想那里大概关着猎物。
皇帝巡视一番后,比个手势,宦官尖利的声音刺破晴空。
“放猎物。”
果然,一队士兵走到那些木笼前,打开笼子。
然后用长枪抵着猎物,逼它们走入猎场中央。
近了,更近了,卢筠清这才看清,哪里是什么猎物,分明是人!
第77章 行宫泣血(下)
被当成狩猎对象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五六个人为一组,被长长的铁链连成一排。
所以他们走不快。
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破烂的裤管拖拽在地上,男女老少皆蓬头垢面,面容憔悴。
被数十柄雪亮的枪尖指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逃,
“陛下,这一批都是从羽朝俘获的奴隶。”
卢筠清呼吸一滞,悄悄捏紧了拳头。
迟国皇帝不满得摆摆手,“太少了,不好玩,把奚族奴隶也押过来,放一起。”
“是。”
士兵随即又押来很多人,这些人的外形更为高大,身上穿的皮毛早已破烂不堪,半散开的辫子胡乱挂在胸前、肩头。
两拨人合起来,足有近百人。
迟国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一个眼色,宦官立刻传令。
“解开铁链,狩猎开始。”
士兵上前解开这些人脚上的铁链,随即离开场地。
得了自由,一个高大的男人立刻向栅栏跑去,他的腿还没迈上栏杆,上面的瞭望塔下射出一支利箭,直插他咽喉。
他的身躯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上。
其他想逃的人,都愣在原地。
迟国皇帝轻蔑的声音响起。
“要遵守游戏规则,懂吗?在这个圈子里,你们可以尽情地跑,想出去?那就只能提前出局了。”
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孩子,张大嘴哭了起来,一个瘦弱的妇人将他紧紧搂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好奇怪,孩子在哭,却没有哭声,妇人张大嘴,却没有声音。
一切如同一场可怖的哑剧。
正在这时,身后两名士兵低声交头接耳,传入她耳中。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不哭也不闹?”
“你是新来的吧?连这都不知道,咱们陛下不喜欢听人骂他,所以每次狩猎前,都要把奴隶们的舌头统统割去。”
一股寒意爬上她的后背。
卢筠清挪动着脚步,靠到千里身边。
她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随着迟国皇帝拉动手中金弓,狩猎正式开始,一时间,混乱的奔跑声、跌倒声、铁器刺破皮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卢筠清不想看,却又忍不住关注着那对母子。
见他们跌倒又爬起,她就松一口气。
她注意到,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有人试图帮助他们,然而,那只伸向他们的手很快就垂下来,因为手的主人也中箭了。
她心里存着一丝侥幸,如果直到狩猎结束,母子俩个都能躲过,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还有生还的可能?
就在此时,迟国皇帝拉动弓弦,一支利箭瞬间刺入那名母亲的后背,箭头从她怀中孩子的胸前露出。
母子俩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双双跌落在地。
周围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陛下射艺无双”、“一箭双雕”、“这对母子可是有福气……”
卢筠清的视线模糊了。
一堵高大的身影站到她身前,隔绝开狩猎场。
卢筠清站在他的影子里,迅速擦去眼角的泪。
千里低低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不要看。”
她想说好,可是一张嘴,生理性反胃的感觉就上来了,她捂住嘴,“千里,我要去净房。”
“好,我陪你。”
就在这时,一名宦官过来,告诉千里,陛下要见他。
千里眼中闪过矛盾和挣扎,然后他叮嘱大俊。
“大俊,你陪卢小姐去。”
“记住,快去快回。”
卢筠清和大俊出了猎场,向净房走去。
在净房里干呕了一阵,终于觉得好些了,只是那对母子倒下的身影始终在她晃动,叫她难过得无以复加。
原来,在封建时代,一个暴君可以这般肆无忌惮地杀人。
不,何止是杀人,简直是虐杀。
从别人的恐惧中获取快乐,从流淌的鲜血中感受兴奋。
他不是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卢小姐,请等一下,咱们好像走错路了。”
大俊叫住她,卢筠清这才意识到,周围的景致有些陌生。
从猎场到净房,要经过一片水杉林,可这里的数明显不是水杉,枝桠更多,树叶更密,将大半阳光遮蔽在外。
这片林子显得幽静而深沉。
大俊本就是个路痴,刚才只顾看着卢筠清,没成想就这样走错了路。
“刚才小路有个分叉口,八成就是从那里走错的。”
“那咱们就原路返回,走另一条岔路。”
两人转身往回走,谁知这林间地上覆满杂草枯枝,竟一时找不到出路。
卢筠清又嗅到了那股味道,在来行宫的山路上就曾闻到过,此刻那味道越来越强烈,散发出某种潮湿腐烂的气息。
就在这时,大俊忽然一个闪身站到她前面,“这个方向肯定不对,卢小姐,咱们往回走吧。”
一边说着,一边夸张的张开双臂,试图遮挡她的视线。
大俊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
卢筠清狐疑地盯着他,视线却被他身后树枝上悬挂的东西吸引住。
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个人,被一根麻绳吊着,挂在树枝上。
视线移向左右,赫然发现周围吊着十余个这样的人。
或许不该称之为人,因为他们已经了无生气。
一阵骇然攫住她,卢筠清震惊地捂住嘴,眼睛却控制不住地看向这可怖的画面。
从眼角和嘴边流出的血水,蔓延在身上,滴落草地上,已经干涸成暗沉的乌黑色。
有人被削去鼻子,有人被挖出眼睛,有人的脸上被划得面目全非,还有人被砍去手和脚……
这不是简单的行刑,而是彻头彻尾的虐杀。
在这片林子里,究竟还吊着多少这样的尸体。
卢筠清下意识往后退,脚下擦到一根硬硬的东西,她下意识低头去看。
是一截枯树枝,被她踩断。
刚松了一口气,抬头时,视线被左侧一具悬在空中的尸体吸引。
这是一具女人的尸体,上半身光裸着,露出姣好的身形,光裸的胸口有斑斑血迹,嘴边有被强行占有的□□,小腹被撕开一道口子,青白色的内脏流淌出来,一直拖到地上……
卢筠清再也忍不住了,背过身疯狂地吐起来。
大俊慌张得跟过来,“卢小姐,你,你不要紧吧,都怪我,没带好路。”
这一吐,仿佛把五脏六腑都吐了个干净,卢筠清抬袖擦去唇边的秽物,虚弱地说“不怪你,是我带错了路,你是跟我走的。”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从林子深处走来。
“谁?你是干什么的?”
大俊立刻挡在她身前,抽出腰间的佩刀,摆好战斗姿势。
可他很快垂下手。
“什么啊,原来是个半瞎。”
大俊没说错,来人一只眼睛瞎了,仅剩的一个眼珠也十分浑浊,看东西似乎很吃力。
只见他走到一棵树前,隔断麻绳,把吊着的尸体取下来,接着,又去取另一具尸体。
卢筠清注意到,他的十根手指都没了,只有一点短短的指根。半张脸也有点变形,像是被火烧得。
“原来是负责收尸的。”
那就是行宫里专门干杂活的了。
大俊低声道,“咱们走吧,卢小姐。”
卢筠清点点头,这阴森血腥的树林,她一刻也不想待。
“大俊,咱们试试走这边吧。”
话音刚落,瞎子忽然停住手上动作,快速向他们走来。
大俊立刻挡在她身前,做出警戒姿态。
瞎子喘着粗气,变形的脸因激动而扭曲,仅剩的浑浊眼珠死命盯着她,他嘴唇轻颤,张嘴发出几声嘶哑的啊啊声,却说不出一个字。
“再靠近,休怪我不客气!”
大俊的刀就要架到他脖子上,瞎子却浑不在意,只一味对着卢筠清咿咿呀呀。
“你要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卢筠清大声告诉他,瞎子虽然长得可怕,直觉却告诉她,此人并无恶意。
瞎子似乎被她的话问住,愣了半晌,然后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他抬手指指自己,又指指他们右边的林子,然后向他们右侧走去,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他们,挥臂示意他们跟上。
“我猜,他是要带咱们出去。”
大俊点点头,“那就跟他走试试。”
瞎子果然带着他们走出了树林,卢筠清和大俊对他道谢,瞎子却早已转身走进了树林。
第78章 一位故人
大概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卢筠清当晚就烧了起来。
迷糊中觉出时不时有凉凉的帕子在她额间、掌心细细擦拭,间或又有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触她额头。
直到出了一身汗,才清醒过来。
眼前的鹤形长信灯,烛火摇曳,被水过滤后的轻烟在空中逶迤散开,一点也不呛人。
靠在床边的千里站起身,“你醒了?可还觉得头疼吗?”
“不,不头疼了,不过我想洗个澡。”
身上的单衣已被汗水浸透,黏黏得贴在皮肤上,十分难受。
千里微微一笑,“没问题,我去准备热水,待会带你去耳房沐浴。”
赤身泡进温暖的浴桶里,卢筠清长长舒了口气。
这还是千里在天一坞为她做的浴桶,一路带到了京城,又带至行宫。
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整个没入水里,感受被温热的水包裹。
等到忍不住换气的前一刻,哗啦一声从水里冒出,靠到浴桶内壁上微微喘息。
抬头,正好看到墙壁上挂着一个东西,看形状像是葫芦,她知道这寓意是好的,可顶端那截细绳,却叫她回想起下午看到的那一幕。
十余具尸体被吊在林间,个个饱受残虐,相似的场景,也曾出现在迟国人攻进羽朝京城那一晚。
原本安静的房间,忽然变得可怕起来,烛光照不到的暗影处,仿佛潜藏断臂残肢。
视线移向门边,纸门上映出千里的身影。
“千里,你在吗?”
门外立刻传来千里的回答,“我在,有什么事?要加热水吗?”
“不用,没事,我就是看看你在不在。”
“放心,我一直都在。”
回到卧室,卢筠清终于能把包着的头发放下来,她靠坐在床上,杯子拉到胸口,长长的青丝垂在两侧。
她看向坐在床边的千里。
“千里,我认真想过了,你不能在这个皇帝身边干下去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热衷于杀人取乐,你在他身边,难保哪天他心情不好,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千里静静看着她,眼眸深处闪烁了一下,“我听大俊说了,你今日受了惊吓。”
他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千里,我是认真的,找个机会走吧。”
“你不想找兄长了?”
“想,我当然想,可是,若是为了找兄长搭上别人的性命,我自是不愿意的。”
千里微微挑眉,“我在你眼里,是别人吗?”
说到别人时,他刻意加重咬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无论是谁,我都不想为了找兄长让无辜之人牺牲。”
“尤其不愿你受到伤害。”
看着她着急解释的样子,千里忍不住微微一笑,长臂一伸将她拉入怀中。
胸膛的炙热穿透薄薄衣料传递给她,有力的心跳传入耳中,他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你不需要想这么多,这些事交给我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