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你告诉我,不许瞒我,你说呀!”
她攥紧他胸口的衣服,厉声质问。
千里张开大手,虚拢住她颤抖的双手。
“落月,我记得你对我讲过,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你说人生只是一趟旅程,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归途。”
“不不不,你不要跟我扯这些,告诉我,兄长到底怎么了?他快不行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从没这样失控过,一双眼睛充斥着哀伤和痛苦,却又愤怒得仿佛能喷出火来。
千里终于开口,一字一句道,
“太医说,恩公的外伤并未伤及根本,只是,他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如今也只是强撑。”
油尽灯枯,强撑。
这些字眼不停在耳边回荡,眼前忽然冒出无数细小金星,卢筠清忽觉头重脚轻,向后倒去。
还好千里的手臂一直环着她。
好半天,谁都没有说话,一室寂静,只有烛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声响。
卢筠清的眼泪像小溪一样,无声无息地流下来,流过脸颊、脖颈,染湿领口、前襟。
原来,人在极度伤心的情况下,是哭不出声的。
她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千里给她擦了多少次泪,她只知道,这一次,是彻彻底底要失去兄长了。
哭到再也流不出泪,她开始默默发呆,千里把她抱到床上,她就屈起双腿,抱住双膝,盯着床头橘红的火苗,眼睛一眨不眨。
千里给她喂水,她摇摇头。
“兄长最爱练字,不管多忙,每天都会抽时间写字,今天也是如此。”
千里点点头。
“兄长是我见过最好的男子,他是端方君子,温润如,他出身高贵,品行却比出身更高贵,从前在海西城,他对平民和穷人,都是那样亲切温和,还常用钱去接济他们。”
千里把她的一缕碎发别至耳后,温声道,
“我知道,当初我能从皮鞭下死里逃生,全赖落月和恩公相助。我能有今日,更是靠着恩公那封推荐信。”
“兄长虽然不习武,却懂带兵之道,常劝次兄要礼贤下士,去军中不可骄矜,要与士兵同吃同住。”
“陛下赞他诗写得好,北宁公主喜欢他、要嫁给他,兄长他,他是羽朝的驸马啊,他怎么能受这样的侮辱……”
卢筠清说着,把头埋下去,眼睛酸涩刺痛,却再流不出一滴泪。
第80章 人死灯灭
“兄长,兄长,我来看你了。”
卢筠清扮作侍女模样,悄悄来到严延之的居室。
半年多来,严延之一直被秘密软禁在此处,他不喜欢侍从,所以除了必要的洒扫和送饭时间,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千里跟其他守卫换了班,最近几天,都由他负责这处偏殿的巡逻。
严延之睁开眼,见卢筠清蹲在床边看他,眼中写满思念和悲伤。
他长叹一声。
“我已是将死之人,何苦过来?”
“不,兄长,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去,我已经和千里想好了对策,借着你生病,咱们死遁,只要出了京城,咱们就能想办法过赤河,回羽朝。”
说着,她激动得握住严延之的手,他的手似乎比昨天更瘦、更凉。
“兄长,咱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说着,犹自哽咽起来。
她其实知道,这个所谓的计划有多么不切实际,兄长已病入膏肓,就算能顺利逃出京城,恐怕根本经不起一路颠簸。
严延之却回握她的手,轻轻点头。
他在安慰她,肯定她。
她用力逼回眼眶里的泪水,勉强笑道,
“兄长,我扶你起来,喂你吃饭,好不好?”
严延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淡笑,轻声道,“好。”
她扶着他坐起来,惊觉他的身体薄得像一片树叶,鼻头又一阵发酸。
她在他腰后掖好靠垫,低头的瞬间,悄悄擦去眼角泪水,转身端了粥来喂他。
他吃得很慢,每一次吞咽都显得极为吃力,可只要是卢筠清喂的,他都一口一口的咽下去。
到最后,卢筠清看出他吃得痛苦,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
“别吃了,兄长,别吃了。”
她把粥碗放回桌上,把头转向他看不见的一侧,抬手捂住脸。
数秒后,她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用轻快的语气同他说话。
“兄长想做点什么事?我给你念书好不好?或者扶你在屋里走一走?”
严延之的视线移向书桌,目光一一抚过纸笔。
“我想去练字,落月替我磨墨,好不好?”
“好,当然好。”
一坐到书桌前,他那瘦削的身形便仿佛被灌注了精力,提笔写字时,一笔一划虽然缓慢,却仍飘逸有力。
卢筠清专心立于一旁磨墨,直到兄长放下笔,她才意识到,今日不是单纯练字,这是一封信。
严延之拿起纸,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用枯枝般的手指迭好,交到她手里。
“落月,这封信,你替我转交给小婉。”
小婉,是堂姐卢静宜的小字,曾与兄长定过娃娃亲。当然,后来这份亲事为北安公主让路了。
当日她为此事特地跑到白石城质问兄长,如今想来,已恍如隔世。
“我这一生,上对君父,下对兵士、百姓,亲族、朋友、同僚,全无一事不尽心,也不曾对不起任何人,唯独对小婉,这一世是我负了她,每每想起,羞愧难当,唯有来世与她再续前缘。”
卢筠清越听越心惊,这一番殷殷嘱托,倒好似遗言。
“我累了,你该回去了。”
说完,他扶着桌子站起身,缓缓走向床边。
正午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打在他脚踝的金链上,反射出耀目寒光,刺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这天晚上,严延之就陷入昏迷,此后二日,粒米未进。
据说迟国皇帝只来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转头就叫人把他挪去了后院的厢房。
于皇帝而言,他不过是一个玩物、一件工具,饶是再好玩,再好用,坏了就扔掉,换下一个。
这一挪位置,却方便了卢筠清来看他。
卢筠清在严延之的床边铺了地垫,整日整夜得守着。
第三天的傍晚,严延之终于悠悠醒转,醒来就说饿。
卢筠清激动地手足无措,盛粥的时候手止不住的发抖,连着打碎两只碗,第三次才终于盛了小半碗粥,端来喂他。
严延之翕动着嘴唇,小口喝下几口粥,眼神中渐渐有了光彩。
“落月,。”
他叫她。
“兄长,你说。”
她蹲在床边,仰头看着他。
严延之抬起头,轻轻放在她头上,摸了摸,像小时候安抚练字练到手疼的她。
“落月,我死之后,效仿尸陀林法,草席一卷,埋在野林中即可。”
卢筠清一怔,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立刻抓紧他的手,“不,兄长,你不会死,千里正在暗中遍访名医,他们一定会医好你。”
“没用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连这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再叫旁人来,亦是徒劳。”
“乖,落月,不要哭,让兄长再好好看看你。”
她转向他,竭力控制着泪水,严延之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落月长大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勇敢。千里是个可靠之人,有他在你身边,为兄也放心了。”
泪水无声地留下来,卢筠清一味摇头,泣不成声。
“我有重要的事嘱咐你,落月,你要听好。”
他的声音忽然一变,沉肃有力,卢筠清凝神去听。
“我严家祖上,随元帝过赤河,南迁于海西,已历百余年。百年来,严家子孙绳绳,繁衍至今,我作为先祖的九世孙,才能不济,未能建功立业,为家族增光添彩,如今又身陷淖泥,饱受屈辱,此事绝不可记录于家谱,令亲族蒙羞。”
卢筠清睁大双眼,静听他接下来的话。
“迟国主昏民疲,必有一场大乱,我死之后,你即刻返回羽朝,以保平安。届时,见了父母和阿弟,就说我当日不慎落水,死在赤河,家谱中,照此记载。”
“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的事情。”
说完这些话,似乎已用尽他所有力气,他脸上的光彩消失不见,重新变得灰暗无光。
他闭了闭眼,数秒后又艰难睁开。
“落月,答应我,这些事你、你要做到。”
“兄长……我答应,我都答应…… ”
卢筠清抱着他的手,埋下头痛哭出声。
严延之再一次抬起手,想要抚摸她的头发,可那只手抬到半空,便重重落下,再也抬不起来。
“兄长?兄长?”
她唤他,良久,听不到没有任何响应。
卢筠清的肩膀剧烈抖动起来。
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她不敢抬头,仿佛只要不抬头,就不会看见兄长合上的双眼,不会确认兄长已经去世的事实。
她伏在他手边,直到感觉自己握住的那只手,温度渐渐流失,她才抬起头来。
烛光下,兄长仿佛睡着了一样安静,病痛的折磨并没有折损他的美貌,也未曾消减他的风度,他仍是羽朝最光彩耀人的谦谦君子。
他的灵魂,依然高贵不可侵犯。
透过细格窗,可以隐约看见行宫偏殿,又是一夜灯火通明,跃动的光在黑夜中鬼魅妖异,隐隐舞乐声传来。
她的兄长,死在异国破旧的木屋中,带着一身屈辱和伤痛。
始作俑者,却在尽情享乐,醉生梦死。
她的手暗暗握紧,指尖扎进柔软掌心。
门外传来叶笛声,声音凄婉低沉,仿佛一首安魂曲,是千里对她的无言抚慰。
她在笛声中,渐渐松开双手,拿起梳子,为严延之梳理头发。
她的兄长,一向整洁端方。
身后传来叩门声,接着木门被推开,千里站在门口,“大俊把墨闻带来了。”
墨闻一看见眼前的情形,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跪下膝行到床边,重重磕了几个头。
他那仅剩的浑浊眼睛里流出的泪,重重砸在地上。
他并不十分清楚,严延之究竟遭遇了什么,但他瘦如枯槁的身形,和脚踝上的金锁链,足以令他猜到七八分。
墨闻不住地磕头,他发不出声音,屋里只有咚咚咚的磕头声。
卢筠清上前去拉他,他却执拗地不起身,继续叩拜。
千里拉住她的手。
“随他吧。”
至此,已经大致可以拼凑出之前的事:迟国皇帝以墨闻的性命做要挟,迫使严延之臣服于他,残喘于深宫,不得自尽。
他虽未取走墨闻性命,却将他摧残至此。
眼泪渐渐干涸,她的心里却有一把火烧了起来。
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
要报仇,她要为兄长报仇。
行宫后山的树林里,一辆小小的木头推车在幽暗的林间穿行,前头拉车的是一个肩膀宽阔、强壮有力的男子,车后跟着一名更矮小的男子,男子身后,还有一个佝偻的身影,一瘸一拐,走得极为缓慢。
到了一处古柏环绕的草地,一行人停下来,拉车的男子弯腰掀开草皮,露出提前挖好的墓穴,矮小的男子则脱下黑色外衣,露出一身素白麻衣。
这正是千里和卢筠清,旁边佝偻的男人,正是墨闻。
卢筠清弯腰,最后一次为严延之整理仪容,一卷薄薄的草席,铺在他身上,露出一张如玉般的容颜。
君子端方如玉,卢筠清始终认为,长兄是最能诠释这个词的人。
一铲铲的泥土洒向墓穴,腿、手、胸口,最后连那白玉般的脸孔,也一并消失在棕色泥土下。
卢筠清红着眼,把最后一铲泥土撒进去,然后跪在地上,用手抚平最上面的泥土。
就在这时,数片轻柔的白,落在黑褐色泥土上,黑白分明。
卢筠清仰起头,看见空中飘起漫天大雪。
六月飞雪是有冤情,如今不过五月底,便飘起这样的雪,看来就连上天也为兄长哀恸,来送他最后一程。
一根简易的木头无字碑,插进土里,是羽朝名相严道之的九世孙、准驸马严延之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抹痕迹。
第81章 手刃皇帝
她的心里,像有一把火在燃烧。
吃饭时,走路时,巡逻时,睡觉时,这把火无时无刻不在烧。
那是复仇的怒火,昼夜不息地燃着。
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为兄长报仇。
这一切,都被千里看在眼里。
当她第一次在烛火下抽出短刀,打量刀刃的锋利度时,千里就看出了她的意图。
他抽出她手里的短刀,那是她从禁军的日常配置里挑选的,虽不是什么名刀,要穿透血肉之躯,已足够了。
“宫中的每把刀,都有编号记录在案,用这个。”
他取出怀里的短刀,递给她。
这把沉甸甸的弯月形短刀,已经有些年头了,她记得它,十多年前两人初见,他用这刀,剜去小白伤口的腐肉。
她张开手握住刀柄,感受着皮肤下凸起的花纹。
她看向他。
“我以为你会阻止我。”
千里唇角微弯,“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更何况,我本来也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
卢筠清定定看着他,点了点头。
“就算你要拦,我也不会停手的……”
千里忽然抬手,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卢筠清立刻住口,很快,窗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那是禁军在巡逻。
待脚步声走远,千里再度开口。
“刺杀皇帝,并非难事,难的是杀了之后怎么办?宫中禁军,城中兵士,必然要来追杀,我们需要确保退路。”
千里说着,向前一步靠近她,俯下身子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悄声说,“张桃汤已带了人从天一坞出发,暗中赶来此地;奚族在城中的探子,也已接到消息,赶来这里接应。”
卢筠清定定看着他,她记得,他多次说过,不想与奚族扯上关系,如今这样做,显然是为了她。
千里眸光闪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卢筠清拉起他的手,轻声道,“千里,遇见你,真好。”
千里眼里的笑意一寸寸漫上来,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其实,她另有打算。
表面上,她答应千里,等援军赶来再动手,事实上,她早已决定独自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