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迟国皇帝封我做他身边的武卫将军,并非仅仅为广平王之事,他是想用天一坞流民的力量,防御奚族和羽朝的进攻。”
卢筠清抬起头,“所以,只要他用得着你,你就是安全的,对吗?”
千里点点头。
“放宽心,我的安全不是问题,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恩公的下落。”
说到这里,卢筠清忽然想起在林中遇到的瞎子,就把事情告诉了千里。
“他看见我的时候,情绪十分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大概是个哑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千里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她,一双眼睛沉静如水。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卢筠清摆摆手,“不会是兄长,我记得长兄的眼睛和样貌,还有通身的气派,就算被烧毁容貌,我也认得出他。”
“这个人绝对不是兄长。”
千里的眼神明显松弛下来,“有时候遇见一个人,觉得从前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这也是常有的事。”
卢筠清点点头,“没错,我也有过这种经历。或许是眼神和姿势与熟人相仿,或许是遇见时周围的景致、空中的气味与某段记忆相合。”
“瞎子兴许是认错人了。”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隐约歌声,卢筠清向窗外看去,远远地看见一处房屋灯火通明,在黑漆漆的暗夜中亮得耀眼。
“那里是偏殿吧?是皇帝的寝殿?”
此时已是后半夜,皇帝居然还没睡?
“迟国皇帝精力过人,寻欢作乐,夜以继日。据说这次来行宫,带了最宠爱的姬妾,夜夜笙歌。”
卢筠清兴致缺缺地转回头,“我对杀人狂魔的宴会不感兴趣,咱们睡吧。”
话一出口,方觉有些暧昧。
遂一扭身子,整个钻进被子里,背对着千里。
千里轻笑一声,到屏风外的地上铺了草席、被褥,躺下之前,又问她,“今夜要点几支蜡烛?”
“不用点了,你在这里,我就不怕了。”
其实她睡觉时不喜欢亮光,只是为了借烛光驱散心中恐惧,如今千里就守在她身边,便用不着蜡烛了。
千里合衣躺下,卢筠清翻了个身,问他,“我睡在你房中,会不会有人说你闲话?”
在军中待了几日,她已明白,有些将领不爱红颜爱须眉。
“不会,他们只会以为你在这里服侍我。”
过了片刻,又补充道“就算有人误会,我也不在意。”
一夜无梦,睡得极沉,是千里把她叫醒的。
天刚蒙蒙亮,该去巡逻了。
千里带着一小支队伍,负责巡视猎场周围。
猎场已被清理干净,可卢筠清总觉得,空气里漂浮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经过昨天那片树林时,又见到了那个瞎子。
瞎子守在树林入口,一见到她就冲她挥了挥手,像是在特意等她。
千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安排其他人去别处巡逻,自己带了卢筠清走到瞎子面前。
直觉告诉他,这个瞎子或许和他们要找的人有莫大关系。
瞎子始终盯着卢筠清,见她只带了一个人过来,略点点头,佝偻着身子往里走。
千里握住卢筠清的手,跟在他身后。
到一棵两人合抱的古柏下,瞎子站定,回头,视线定格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再看向千里时,瞎子仅剩的那只浑浊的眼珠似乎柔和了几分。
“你是不是,有事要说?”
卢筠清主动开口,瞎子点点头。
“你不能说话?”
瞎子又点头,接着,他扑通一下跪到卢筠清面前,咚咚得磕了三个响头。
“你,你这是做什么?”
瞎子喉中溢出呜呜之声,浑浊的眼珠里淌下泪来。
接着,他用两只没有手指的手捧起地上一根树枝,张嘴衔住。
他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用嘴叼着树枝,弯腰在地上写出一个竖提。
“他要写的来告诉你一些事。”
千里拉着她往后退了一步,给瞎子留出空间。
第一个字是个“小”,第二个字是“姐”。
卢筠清震惊地睁大双眼,他叫她小姐,会这样叫的,除了她身边的侍从,就是姑母府中的人。
口中喃喃道,“你究竟是谁?”
瞎子继续叼着树枝写,一个“墨”字之后,是“闻”。
卢筠清再也忍不住了,扑到他身前,抓住他的肩膀。
“墨闻,你是墨闻?”
瞎子抬起头,泪水流了半张脸。
那只没有眼珠的干涸眼眶里,是流不出泪的。
顾不得身份之别,卢筠清一把抱住他,眼泪滚滚而下,“墨闻,墨闻,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是谁害了你?墨闻……”
卢筠清嗓音嘶哑,哭得泣不成声。
难怪他昨天那么激动,看她的眼神又那般古怪,原来他当时就认出了她。
千里蹲在她身边,轻拍她肩头,“落月,冷静一点,万一被人看见,对他也不好。”
他说得对,卢筠清立刻止住哭泣,又掏出帕子给墨闻擦泪。
“墨闻,你告诉我,兄长去哪里了?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
墨闻立刻衔起笔,写下几个关键词。
卢筠清这才知道,原来当日墨闻和严延之一起被迟国残兵掳走,送到一位大官手里,那大官得知严延之是未来的羽朝驸马,便将他主仆二人送往京城,交给皇帝陛下邀功。
主仆俩原以为迟国皇帝会拿他们来换几座城池,毕竟之前有过先例,谁知主仆俩却被分开。
严延之被秘密关押起来,墨闻在经历了一番酷刑折磨后,被安排到这行宫树林里收尸。
如今,就连他也不知道严延之的下落。
第79章 玉陷淖泥
卢筠清擦干眼泪,跟在千里身后,出了密林。
和其他人汇合后,千里带领众人走出密林,下一个巡逻地点,是偏殿附近。
在偏殿入口,千里以三五人为一组,把自己统领的小队分了六组,分别巡查入口、后院、走廊等地方。
千里、卢筠清、大俊三人一组,走到一处僻静的拐角,两人终于有机会交谈。
“落月。”
“千里。”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落月,别着急,你先说。”
卢筠清急切道“墨闻的事太奇怪了,皇帝这般折磨他,却不杀他,反而留在这里。”
千里点点头,“我跟你想的一样,他这样做,一定是有必须留下他的理由。”
“这个理由,应该跟兄长有关,可是我想不出,到底是什么理由。”
“他不拿兄长换城池,也没把他拘在身边当奴隶…… ”
“嘘,有人过来了。”
在一旁放风的大俊悄声提醒,两人立刻停止交谈。
两名侍女从长廊深处走来,一人手里端着铜盆,另一人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一堆破碎的瓷器。
“太吓人了,你听见了吗?昨晚抽鞭子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半夜,清晨我一进去,你猜怎么着,一地狼藉,换下来的寝衣上都沾着血……”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啦,万一被陛下的亲信听去…… ”
两人的身影渐渐走远,完全没有注意到躲在廊柱后的三人。
卢筠清想着兄长的事,神思恍惚中,一只大掌伸过来,擦去她眼角的泪。
千里的手指皮肤粗粝,动作却很轻,仿佛生怕弄疼她。
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流的泪。
“别伤心,有我在,我有种感觉,我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千里坚定的眼神给了她勇气,其实,她也有同感,只是一想到兄长不知遭遇了多少磋磨,她就心惊肉跳。
迟国皇帝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不,何止如此,他简直就是魔鬼!
京郊百姓穷到弃子于路边,皇帝本人却夜夜笙歌,把邻国平民当猎物,纵容手下人虐杀,而墨闻……
那清爽忠诚的少年,被折磨成这种惨状。
偏殿附近已经巡查完毕,只剩最后一个侧门。
卢筠清跟在千里身后,从门边走过,发现那扇门是开着的。
千里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有什么异常吗?”
“没什么,只是这扇门平日都关着,这是第一次打开”。
说着,千里继续向前走,卢筠清眼角余光向里瞥了一眼。
有个人背对着他们,伏在桌上练字,她穿着宽大的素色纱衣,长长的头发披垂至腰际。
应当是哪位后宫姬妾。
迟国皇帝好色,后宫中足有数百人,但凡看见路上姿色出众的女子,不管对方有无婚配,直接叫人掳来宫中,加以宠幸。
非礼勿视,她不该多看,卢筠清立刻调整视线,向前走,可是走着走着,她忽然啊了一声,停住脚步,惊出一身冷汗。
千里见她脸色发白,立刻问道。
“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不可能,可是,真得很像!”
她喃喃道,一时摇头,一时又推翻自己的话。
然后,她忽然转回身,匆匆向刚才经过的侧门走去。
她要去确认,那个背影,是不是她以为地那个人。
那人还在伏案写字,如她记忆中一样身姿笔挺,落笔的节奏也一模一样。
只是身形消瘦了许多。
她怔怔得看着,忽然落下泪来。
千里也眯起眼睛。
这位后宫妃子的身形,比之寻常女子,要高大不少。
“兄长……”
卢筠清颤抖着,轻轻喊了一声,眼泪扑簌簌滚下来。
正在写字的人身形一顿,手中的笔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片刻之后,那人按着桌子起身,缓缓向里走去,始终没有回头。
再也顾不得其他,卢筠清像一阵风一样冲进去,在屏风前抓住他。
他的手好凉,手腕好细,一触之下,叫她心惊。
“兄长,我知道是你,我是落月,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被她抓住的人,始终视线向前,不看她。
长长的散发遮住他大半面孔,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兄长,是我,我是落月。”
“兄长,你还好吗?”
卢筠清转到他身前,他垂下头,她干脆蹲在地上,仰头去看他。
她的手拨开他的头发,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还好,还好,兄长没遭到墨闻那样的对待。
他的手指是健全的,脸上也没有伤。
可是紧接着,她的心抽痛起来。
他的脸瘦削得厉害,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比从前大许多,眼下两片青色,说明他睡得不好。
他在这里,他的处境,已清楚昭示他所受到的侮辱。
他仍然避开她的视线,用力挣脱开她的手。
他虽然瘦削,力气却仍然打过他。
卢筠清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他。
明明是比她高一头的人,腰却细过她,卢筠清鼻头发酸,热泪滚下来。
他抓住她两只胳膊,再次推开她,声音暗哑。
“别碰我,我身上脏。”
说完,他看也不看她,向屏风后走去,两只脚踝间金光闪烁,竟是一条金链,将他的两只脚锁在一起。
长长的链子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难怪他走得这样慢。
走廊上两个婢女的话忽然在脑中响起。
“抽鞭子的声音响到半夜“
“一地狼藉”
“ 寝衣上都沾着血……”
卢筠清冲到他身边,拉起他的袖子就往上撸。
纵横交错的疤痕出现在眼前,深深浅浅,有新有旧。
严延之低垂着眼,抽回袖子,把袖口拉至手腕,掩去一切痕迹。
“他打你?他打你!”
卢筠清的嘴唇止不住的抖,多少话在喉头滚动着,就是说不出来。
动作间,他领口歪了,露出颈下一截粗粗的红痕。
那是新的伤痕,狰狞红肿。
卢筠清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敢想象,像这样的伤口,他身上还有多少。
“你兄长早就死了,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
“不,我不能走,兄长,我就是来找你的,你跟我一起走,千里,你想办法,把这链子去掉,咱们带兄长走…… ”
一只强壮的手臂拉住她,在他宽大的手掌里,她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千里低声道,“有人来了,落月,咱们先离开,找机会再来。”
游廊里传来隐约脚步声,若是被人发现,私闯后妃寝殿就是死,可此时此刻卢筠清已经全无理智,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再和兄长分开。
“不,我不走,我要跟兄长在一起,我不能让他……”
话还没说完,一个手刀砍在颈后,她身子一软,倒在千里怀中。
千里和严延之交换了一个眼神,略一点头,把卢筠清扛在肩上,跳窗出去。
御医提着药箱进来时,千里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花丛后,严延之收回视线,安静躺下,由御医上药。
卢筠清睁开眼,立刻就从床上爬起来。
“我要去找兄长!”
一直守在床边的千里按住她,“天黑了,现在不能去。”
卢筠清死死抓住他的手。
“千里,千里,你有没有看见?兄长他被打得浑身都是伤,他脚上还带着锁链……千里,迟国皇帝是魔鬼,兄长会死在他手里的!”
她越说越大声,眼角沁出泪珠,整个人都在发抖。
千里把她拉进怀里,手臂环着她,安抚道,“落月,听我说,恩公今晚没事,迟承浑不会过去。”
“你怎么知道?”
“你昏睡的时候,我已悄悄问过御医,恩公有伤在身,三五天内,迟承浑都不会过来。”
卢筠清听到这消息,又是宽慰,又是难过。
至少今晚,兄长不必承受那非人的折磨。
一想到过去大半年,兄长都在迟国皇帝迟承浑的手中,饱受凌辱,她就觉得想有一只。手捏着她的心脏,向四面八方拼命撕扯。
“兄长的病,严重吗?”
千里身子一僵,卢筠清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
她抬起头来,锐利的视线射向千里。
“兄长怎么了?你告诉我!”
千里还是没说话,只是静静回望着她,眼中浮现出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