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三郎手里有一小簇犀角蜡烛的火芒, 细细地凝视着她, 双眸如同春雨下深深的湖水。
“十一娘, 你还好吗,我实在担心你。这些天我想方设法要来看你,奈何守卫太多, 看得很紧,好不容易脱身……”
“你的伤好全了?”沈今鸾问道, “我让你准备的事,做得如何了?”
“早就好了。” 贺三郎见到她,面上扬起抑制不住的喜悦,拍拍胸脯,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册,交到她手中。
名册中,是当年云州一战死去的将士,以及散落在各地的沈氏旧部亲眷。
既然代、寰二州的沈氏旧部可以被说动,那么等她入京,可以再号召其余在世之人,为沈氏翻案。
“十一娘,我还有一事不明。”贺三郎挠挠头,眼神有几分游移,“顾辞山已死,我们没了人证,如何服众?”
“顾辞山虽死,但在北疆冤死的鬼魂岂止千千万万。谁说,要有人证才能翻案?”
她的计划不会因为顾昔潮强硬的手段而改变。
虽然顾辞山的证词不可再用,她就请其余的证人来陈情。
沈今鸾目色平静,道:
“只要我在,便可招魂作证。”
沈十一娘一开口,无论说得什么,总能让人无端地信服,想要追随。贺三郎眸光微动,蜡烛的火芒在澄澈的眼底跃动,笑道:
“顾昔潮今日已点了将,三州兵马尽在他手中。待他出征,我们就可以出发入京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沈今鸾继续嘱咐他,元泓生性多疑,在京的贺家族人务必谨慎行事,以免打草惊蛇。
“十一娘,你不要怕。”他扶住她的肩头,郑重地道,“纵然这件事艰难万千,我会一直陪着你。”
“待你去轮回转世,我也会陪着你,一直一直地陪着你。”
烛火之下,少年一身明光,满眼都是未来的希冀。
这一瞬,心头乌云一般的忧虑好似淡了,沈今鸾不忍打碎这样的期许。
“三郎,我只是一个鬼魂。”
她轻声道。
“我没有其他奢望。只要你们都好好活着,清白地活着,我就没有遗憾了。”
她微微笑着,并没有告诉少年她阴寿将尽的事。
门外传来一阵沉定的脚步声。
沈今鸾皱眉,顾昔潮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要是被他发现贺三郎在此,还有这一份名册,他们为了沈氏平反的密谋就功亏一篑了。
沈今鸾头皮发麻,只得推搡着贺三郎走向屋内西首的那一面斗柜墙,想要找一个空的柜子将人先藏起来。
她挥袖一扇一扇地打开柜门查看。
前面几个斗柜之中,无非是叠放的四季衣物还兵书,都是满满当当,藏不得人。
直到深处的最后两面斗柜。
她敏锐地发现,这倒数第二扇的柜门闭阖得严严实实,光她袖下的一阵阴风全然打不开。
直到来到最后一扇柜门,一打开,所幸终于是空的。
人高马大的贺三郎被迫贺名册一道塞了进去。
下一瞬,她吹灭了他手中的蜡烛,阴风一阵,阖上了柜门。
同一瞬,“嘎吱”一声,微风涌入,房门从外打开。
一道英伟的身影从外头走进来。
男人在军营换了一身寻常的对襟暗纹长袍便服,只袖口镶绣着蟒蛟暗纹,无端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一手抓着佩刀,长腿阔步地就跨入房中。
沈今鸾心虚,手托腮,仰起脖颈看着朝她走来的顾昔潮,道:
“你今天回来得那么早?”
颇有几分在家等夫君归来的小娘子情态。
男人瞥她一眼,先去了书房,“咣”一声响,他将佩刀放在了桌案上。
隔着珠帘,朦朦胧胧看不清他在做什么。
她心下犹疑,才听到那头传来一声:
“请娘娘过来。”
书房的案头上铺开了一幅羊皮纸制的刺荆岭布防图。没想到这么短时辰内,他已让军中制图师全然描摹了全新的。
沈今鸾熟知兵事,看得目不转睛,背后渐渐被男人的胸膛罩住了。
顾昔潮立在她身后,目光掠过她肩头,手臂贴得她的手臂,指向图纸之上。
他知她心念云州之战,一回来便与她推演行军布局。
“这一处,还有这一处,地势难测,我欲让邑都的羌人军探路在前。”
拂动的袖口蟒蛇纹路,如同游过图上山川河流。
沈今鸾看着他布下的兵阵,暗自点头。
“北疆地势复杂,从前羌人依附大魏之时,北疆各位将帅从前也会请羌人作为先锋探路。但……”
她一顿,摇头道:
“但是,我始终觉得羌人不可完全信任。能助你一时,也会毁你一时。”
顾昔潮抬起了头。
沈今鸾看着他,神色肃然,继续道:
“我大哥是因云州城中兵力空虚而被迫投降救民,可云州城中兵力既然都为我阿爹带领出关抗敌。可是,以北疆军全盛之兵力,何以会最终全军覆没?”
“羌人。”顾昔潮回道。
“没错,就是羌人。”沈今鸾面色冷若冰霜,道,“只可能是羌人背叛,使得我阿爹和二哥带兵误入歧途,以致于全军覆没。”
“所以,我二哥死后做鬼在崤山游荡,愤恨不忘的,也是羌人。”
烛火晕开顾昔潮浓烈的眉眼,他的眸光促狭了一息,道:
“我大哥死前曾告之我,他当时赶去支援沈楔,只见漫山遍野皆是北疆军的尸首,却甚少见到羌人尸首。他也同样推断,是那一支领路的羌人叛逃,北疆军才会被埋伏的北狄大军一网打尽。”
所以北狄明河公主憎恨羌人。
到底是顾家大郎,身残不屈,搅弄风云,能使得他之恨,成为北狄掌权者之恨。
沈今鸾点点头,一字一句地道:
“不错。我记得阿伊勃说起过,老羌王至死都想夺回北疆军主帅的尸骨,并非因为我阿爹对他有恩,而是他在愧疚悔恨不该背叛我阿爹。以致于,羌人这十五年来被迫受北狄奴役。”
旧案盘根错节,如此推演,似乎拨云见雾,明晰了几分。
顾昔潮还是紧锁眉头,双唇紧抿,望向她,问道:
“你可有想过,当年的羌人为何会突然叛变?”
沈今鸾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只知草原牧族人心不定,惯于首鼠两端,行背叛之举。”
“此次再战云州,我劝将军,不可尽信羌人。”
顾昔潮却道:
“当年羌人叛变,必有缘由。”
“此一时,彼一时。你我在羌族部落同历艰险,也见过阿伊勃,阿密当,邑都,莽机这样一诺千金的汉子。人心复杂,不能一概而论。”
她和他对羌人的看法从来都有分歧。
一路险境,邑都等人救过他们,也救下不少牙帐的北疆军旧部,一同历经生死,相互扶持,她对他们心存感激。
却实在不能肯定羌人一族的忠诚。
此时说不过他,沈今鸾心中嗤之以鼻,闷哼道:
“你觉得好便好。不要到时候又像歧山部一样,要我来救你。”
顾昔潮撩起眼皮,见今日她的魂魄精神头不错,突然问道:
“你今日做了什么?可好些了?”
沈今鸾满心想着云州战局和自己入京的谋划,此时回过神来,薄唇一抿,冷静地回道:
“将军不是让我为你熏衣么。”
她今日确实装模作样,随手为他熏了几件衣袍。
顾昔潮看了一眼榻上摊着的袍衫,举步正往深处的斗柜走去。
沈今鸾心下一紧,魂魄飘得飞快,在他面前晃晃悠悠,想要拦着却无济于事。
男人抬臂撩开帘幕,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忽然停住了。
而后,他掉头往回走。正好与紧紧跟着他的魂魄撞个满怀。
一人一鬼,显然都不想靠近那一面斗柜。
沈今鸾眉头一蹙,也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异样。
那一面密封的斗柜,定是藏了他的什么秘密。她不由挑眉道:
“我好奇,这柜中是何物?竟被将军封存至此?”
贺芸娘的那一番话后,她疑心不灭,顾昔潮身上任何一丝疑点她都不想放过。
顾昔潮面容平静无波,像是一滩沉寂已久的死水。
“将军不是说,你我夫妻。那你的东西就是我的。”
她凑过去,来到他坚实的胸膛面前,雾气般的手指戳了戳他心口,道:
“难不成那柜中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将军不让我看?”
男人终是缓缓抬眸望向她,目光专注,暗影里的眼睫却在颤:
“这柜中,是我心上人的旧物。”
“她,素来不喜别人碰她的东西。”
他看着她,眼底一贯的冷漠麻木,讳莫如深。
此刻却暗燃着不可探究的焰:
“请娘娘不要擅动。”
全然没料到是这么个回答,沈今鸾愣在原地,失了神。
胸口中像是有一股什么在激荡,不断涌上喉头,唇齿之间还能尝到最深处的酸涩,还带着一丝苦意。
他喜欢一个人那么多年。
当初宁肯不要军功也要向先帝求娶。后来,她不愿意嫁,他就孤身一人来了北疆,始终孑然一身。
直到她死后还留着她的东西,不许旁人动分毫。
虽不知究竟那位心上人的什么东西。即便他说得再含糊,她也瞬间没了再强问出个所以然的勇气。
贺三郎还躲藏在旁边那一面斗柜中,她需以大局为重。
顾昔潮秉烛在榻边,将她翻转过来,又为她渡阳气。
同卧帐中,她无端生了抗拒,背身向他,蜷缩起来,不欲与他相触。
想要推开,却一直被他紧紧圈在怀中,揽住了纤细如缕的月要月支。
经过几夜来的锤炼,丝滑熟练,像是迷恋沉醉一般地,与她纠缠不休。
她被迫将脸埋在他肩头,死死地,不想再看他的眼。
好像多看一眼,就会溺进去,摄走了魂魄,由此生了许多令人陌生的情绪,从前从未有过的情绪。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由爱,还生妒。
诸般情丝,搅弄得人辗转反侧,气息急促。
身上一面在落雨,他的话语随着气息拂遍了耳鬓:
“北狄逃逸在外的大王子铁勒固趁明河公主死去,已回到牙帐主持大局,即将继任汗位。”
沈今鸾陡然一惊。
她上回为了救出顾辞山,将大牢里的铁勒固放走,没想到,竟是放走了一个祸害。
所幸此人在牙帐是出了名的见识粗浅,又不懂领兵,只是个大腹便便不学无术的无用之徒。
下一句,男人沉定的声音传来:
“明日,我出征云州。”
沈今鸾心底一跳,有些尘埃落定的释然,还有一丝淡淡的解脱。
铁勒固到底也是北狄可汗的骨血,若让他慢慢集结如今一盘散沙的北狄军,于云州之战大为不利。
必须趁北狄军重整旗鼓之间,速取云州。
所以,顾昔潮必须要立即出征了。
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
意乱情迷之中,听到这一句话,如同诀别。
她紧绷的身体彻底软化下来。那双手,如淬了铁一般的强势,滚烫,有力,战场杀伐一般不容抗拒,终于将她打开。
有时候,真不知是作为阴魂的本能,还是其他一些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脱离她的掌控。
今夜烛火燃得尤为旺盛,像是也在吞噬了太多不明的情绪。
火星子烧至芯子,爆开一声。
骤雨停歇之时,她一直闭着眼不肯睁开,困倦不已,只感到他在缓慢地轻抚她发烫的脸颊,小心翼翼地像是藏起来的什么珍宝。
而后,似是听到他微乱的呼吸里,一声极浅极浅的叹息。
眼帘的罅隙里,她看到男人掐灭了烛火,披衣起身,像是朝那一面斗柜走了过去。
她睁开眼,隐隐看到暗影里的斗柜门缝里,漏出了一角可疑的衣袍。
看到那一瞬,任是鬼魂,她都有浑身血液逆流的惊悚之感。
眼见贺三郎躲藏的斗柜近在眼前,沈今鸾心一横,眼一闭。
攥紧了顾昔潮的袍边,将他拽回榻前。微微发颤的双臂勾上他的颈侧,湿漉漉的眼望着他,在他唇角轻轻啄了一下。
放手一搏般地,她柔声道:
“将军出征在即,今夜就到此为止了么?”
顾昔潮没有再动,面上被月色浸染,冷冽异常,看不出喜怒。
只静止了一刻。
榻边的犀角烛火终于重燃起来,照亮重重旖旎的纱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