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想让我帮什么忙?”
卞睿安被时微按在椅子上坐着,否则她够不到这颗脑袋的高度。
“没什么,”时微拿起吹风机,“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了。”
卞睿安的头发短,没几分钟就吹干了。他看着镜子里的时微,脑袋热烘烘,心里也热烘烘:“说吧,想问什么?”
时微绕到他面前,撑着洗手台坐了上去:“你小叔和你爸关系不好吗?”
“谈不上好不好,只是比较淡薄。”
“可我看他对你倒挺好?”
卞睿安点头:“我招人喜欢。”
“谁信你这理由?”时微啧了一声,“快点回答我的问题,”她敲敲吹风机,“我是用劳动换的。”
“我说错了吗?”
“这是重点吗?”
“是。”卞睿安仰着头追问,“那我这话到底错没错?”
时微双手放在膝盖上,视线在他身上游走:“没错,但——”
“没错就行了。”卞睿安看着她笑,“你重复一遍。”
时微懂装不懂:“什么啊?”
卞睿安不动声色。
时微拖长声音,做投降状:“是——全世界你最招人喜欢了。”
卞睿安这回满意了,靠着椅背,继续解释道:“爷爷让他对我好,他就对我好。”
时微眼睛咕噜一转:“他这么听话?”
“小叔没有孩子,如果我也像我爸一样,被爷爷赶出家门,他就难办了,他是不可能结婚生子的。”
“为什么?他年纪也不大呀?”
“他喜欢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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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往年暑假比,卞睿安呆在家里的时间变多了。每天跟着时微睡到中午起,吃吃饭、看看书,在楼下听她练练琴。偶尔会去花园里站个十来分钟,从冰箱里拿出陈阿姨一早买回来的金枪鱼刺身,明晃晃地诱惑隔壁大橘。喂完鱼肉双方就各回各家,都不情愿在烈日下逗留太久。
听到楼上琴声暂停,卞睿安悠哉悠哉去了琴房,他仰头靠在沙发上,伸长了双腿问时微:“哪天去集训?”
时微摸着曲谱叹了口气:“下月初。”
她是真的不想参加什么劳什子集训,她也根本没有参加任何集训的必要。但不知道彭惜究竟听了谁的谗言,非要把她塞到天澜艺术中心上课去。
时微翅膀还没长硬,处处受她掣肘,再不情愿也没办法。于是在一个暴雨天,卞睿安早早起床,送时微去了天澜艺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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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实在太大了,两人都是湿了衣衫。时微抵达寝室楼下,就催着卞睿安赶紧回家换衣服。卞睿安还是坚持帮她把行李拎上了五楼。
两人站在楼梯口,都在酝酿着那句告别的话。
风吹着雨丝,雨打着玻璃窗,世界热热闹闹的,总把时微的思绪敲断,那句“再见”盘旋在嘴边,她好几次欲言又止。
卞睿安扶着她的行李箱,手指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他不看时微,只是看着窗外的雨,视线里的东西很单一,单一到仿佛没有变化,一切都是恒定的,这种恒定给人一种可以放缓时间的错觉。
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沉默,还是时微先开了口:“快回去吧,虽然我们周末也不放假,但你有空可以来找我,找个天晴的时候。”
卞睿安看着窗外的雨笑了笑:“要是这个月都下雨呢?”
“你就在家里等着发霉吧!”
“那不行。”卞睿安回过头来,“放心吧,下雨我也会过来的。”
仔细想想,这好像是他们五六岁认识以来,第一次面临半个月以上的分离。时微心里七上八下,有对卞睿安的不舍,也有对未知生活的恐惧。
“说话算话啊。”她突然软了语气,主动把行李箱接过来,“你要敢不来找我——”说到这,她发现自己拿不出什么东西威胁卞睿安,便硬着头皮说,“我就跟你绝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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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训是封闭式的,寝室为两人间,时微从来没有住过宿舍,和陌生人同吃同住的生活让她颇为不适。但好在除此之外,日常的学习和练习对她而言都十分轻松。
星期一上午下课后,她路过办公室,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段嘉木老实巴交站在一个中年女人身边,正讪讪笑着。
时微有些吃惊,但她没有主动跟段嘉木打招呼,而是走到隔壁教室坐着玩手机。不过五分钟,段嘉木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教室门口,挥舞着手臂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见啊!在这儿都能遇上,咱们可真是缘分不浅!”
时微抬头看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当然是来集训啊!”段嘉木回答。
“你要参加艺考?”
段嘉木嘿嘿地笑:“对啊,我文化成绩差嘛。”
这种表述让时微皱了眉头:“临海那么多培训学校,你怎么偏偏就来了天澜?”
段嘉木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她面前,弯腰问:“你想说,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我可没这么说。”
“我就是特意来找你的!”段嘉木朝她做了个鬼脸,“在哪儿学都是学,学习的同时还能见你,这么好的事被我撞上,我上辈子绝对积德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问了苟——”段嘉木用力捂住嘴,露出个无辜又心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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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嘉木学的是钢琴,又跟时微不是一个水平的学生,俩人的课程八杆子打不到一起。
不过除了上课时间之外,段嘉木几乎随时随地往时微跟前凑。
虽然理论、实操都学得稀烂,天天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但只要他能每天和时微见面,就吃得香、睡得好,就快乐得仿佛要上天。
该说不说,段嘉木的到来,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时微集训生活的无趣程度。
本来一两天都觉得很难坚持了,跟他说说笑笑的,时微又在这里度过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星期天下午,生活老师来寝室找到时微,说是家里有人来了,正在一楼会客厅等她。
时微急得连鞋都没换,穿着拖鞋就跑下了楼。也不知道到底猴急个什么劲,卞睿安又不是煮熟的鸭子,又不会飞走。
他是带着维多利亚蛋糕来的,时微进屋时,他正在拆盒子。
时微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走过去,凑到卞睿安跟前左看右看:“我这一离开家,你手也好了,眼睛也好了?”
卞睿安把叉子递给她:“听你这语气,怎么还有点遗憾?”
时微接过叉子,戳了一块蛋糕,送到卞睿安嘴边:“给你吃第一口,祝贺你恢复健康。”
卞睿安低头咬住叉子:“借花献佛,借的还是佛的花?”
他垂眼的瞬间,时微看到了他眼皮褶皱上的伤疤,忽然就走了神,忘记了说话。
“想什么呢?”卞睿安问。
时微舔了下嘴唇,继续用手里的叉子吃蛋糕:“想我们食堂的饭有多难吃!”
“能比二中的饭难吃?”
“有机会我带你去尝尝就知道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难吃之外还有难吃!”时微告诉他,“不过这样也好,前阵子在家,我的嘴就没停过,少说也长胖了三四斤,就当是减肥了。”
时微没想到因为自己的随口抱怨,接下来的一个月,每日都有人专程跑到学校给她送餐。大部分时候,送餐的是一位青年男性,时微过去没有见过他,从零散的对话中得知,这人平时在卞梁身边做事。
八月二十号这天,时微向老师请了假。
早上五点多就起床收拾打扮,头发编了又拆,拆了又编,她至少换了四个发型,才悄悄摸出寝室大门,打车回了家。
时微到家才七点五十分,这个时间陈阿姨应该正好出门买菜,卞睿安多半还在楼上呼呼大睡。家里很清静,只有鸟儿在树桠上吵得欢快。
时微轻手轻脚地摸到楼上,想给卞睿安一个生日惊喜。
卞睿安和时微一样,卧室从不上锁,所以她轻而易举拧开了门把手。虽然这种随意进出他人卧室的举动算不得多么文明,但认识这十多年,俩人都不文明惯了,如果不文明的次数叠加在一起算总账,双方都要被打入野人阶级。
此时屋内窗帘紧闭,光线并不十分明亮,远远只能看见一床被子拱得老高,床上的人影瞧不实在。时微走到床边,准备吓他一跳,却发现床上空空如也。
她正想下楼找人,就察觉到一股热气逼近后颈。时微回过头,不偏不倚撞到了卞睿安湿漉漉的胸|口正中。她往后打了个趔趄,撑着床头才站直身体。
时微下意识低了头,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卞睿安的脚尖。卞睿安穿着拖鞋,脚背上的青筋很明显,他的小腿泛着水光,皮肤热气腾腾的,显然是刚刚洗过澡。洗澡不稀奇,时微在家的时候,经常碰到卞睿安洗澡。
可他今天洗完澡没有穿浴袍,只腰间随意裹了一条白色浴巾,腰腹的线条显露得一清二楚,胸口的线条也一清二楚。
时微倒着深吸了一口气,她推开卞睿安,逃也似的回了自己卧室。她左手掌心是润湿的,贴近鼻尖一闻,好香,沐浴露留在卞睿安的身上味道,与留在自己身上的不大一样。
时微逃跑后,卞睿安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了。
金灿灿的阳光落在皮肤上,更显出一种年轻健康的美感。他盯着窗外的树叶出了会儿神,然后不由自主低笑了声。回想起时微仓皇逃走的背影,卞睿安心里升腾起一种恶劣的快乐。想要再贴近些,近到她推不开、逃不掉的才好。
擦干一身的水汽,吹了头发,卞睿安换好衣服,下楼吃早餐。
这顿早餐时微已经抢先吃上了,非得往胃里塞点什么,才能把那颗悬在半空的心稳住。
“怎么突然回来了?”卞睿安坐在时微对面,拿了一片面包涂果酱。
时微轻轻哼了一声:“明知故问。”
卞睿安把涂了果酱的面包递给她:“找的什么借口请假?”
“表姐结婚。”时微端起装着牛奶的马克杯,撞了下卞睿安手边的杯子:“生日快乐!”
卞睿安很配合地喝了口牛奶:“我成年了。”
时微听了这话,仿佛不认输似的,立马回道:“我也快成年了!”
卞睿安单手托腮,笑着点头。他看着时微,没觉得和七八岁时有太大区别,眼睛圆溜溜,眼珠黑漆漆,一头长发秀丽又顺滑,嘴角总绷着一股劲。
她像只动物。像只灵巧的动物。
“陈阿姨买菜去了?”时微问。
卞睿安摇头:“这几天她都不在,请假回老家了。”
“又回老家啊,那我们中午出去吃?”
卞睿安向后一靠。他仰头思忖着:“你请了几天假?”
靠在椅背上的动作,拉长了卞睿安的脖颈线条,时微被他越发明显的喉结吸引了注意力。看着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时微从鼻子轻轻“嗯”出了一股热气:“就今天。”
她话音落地,卞睿安隔了很久没接话。
时微半开玩笑地笑起来:“你不想我走啊?”
“那就别出去吃了,路上耽误时间。”卞睿安拿起手机说,“点外卖吧。”
下午一点半左右,和外卖前后脚到的,还有时微订的蛋糕,以及一瓶三十年的麦卡伦。
卞睿安看着餐桌上的酒:“这是什么意思?”
“我妈让人送来的。”时微二话不说就开了酒,“你不敢喝啊?”
“你敢倒我就敢喝。”卞睿安对自己的酒量没数,他不是那种会背着家长老师偷偷喝酒的类型。不是不敢,就是觉得没意思。
时微盯着杯子里琥珀色的液体,浅浅倒了一个指关节的高度:“等你喝醉了,我就回学校。”
“那要是我一直不醉呢?你就不走了?”
时微摆手:“这酒度数很高的。”她凑过去闻了闻,立刻皱了眉头,“我都闻到酒精味了。”
“尝一下?”
时微双手交叉,作出拒绝的手势:“未成年禁止饮酒,你是大人了,可别想带坏小孩儿。”
卞睿安低低地笑:“到底是谁带坏谁啊。”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闲聊。时微问卞睿安:“我们是不是半个多月没见了?”
卞睿安放下叉子说:“十七天。”
“你倒是记得清楚,”时微托着下巴说,“上星期我还特意等你来着,集体烧烤都没参加。”
卞睿安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时微又见缝插针给他倒上。卞睿安笑:“看来你真是急着回学校了。”
“可不是吗!”时微一瞪眼睛,“谁让你大半个月不来找我玩!”
卞睿安解释道:“上周末,跟小叔去了承州。”
“那上上个周末呢?”
卞睿安把扇贝肉送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故意不来的。”
第20章
时微眉毛一皱:“为什么?”
“我不来, 你也没有主动找我。”
时微翻了个大白眼,夺过卞睿安的酒杯哗啦啦倒酒,然后用力推到他面前:“不来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 罚你一杯!”
卞睿安端起杯子一饮而饮, 同时眯着眼睛笑:“满意了吗?”
看着卞睿安散漫的笑容,时微恍然发现, 他怎么又长大了,是越发没有孩子模样。
相比同龄男孩, 卞睿安本来就早熟,时微对他的成熟一直习以为常,但今天这份成熟却有些微妙的不同。
从早上她无意间撞到的胸膛,到眼下端着酒杯的手指,就连他的眼神也藏了锋利, 带着成年人才会有的锐意和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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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下午三点半, 桌上只剩下残羹冷炙。时微拎起酒瓶晃了晃, 还剩大半,她把酒瓶挪到桌子的另一侧:“不喝了。”
“我没醉。”卞睿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