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微不好意思说这话,她扯过卞睿安的衣袖沉默着抹眼泪。卞睿安任凭她拉着拽着:“以后任何事我都第一时间告诉你。”
时微抵着他的胳膊点头,眼泪擦了半天都擦不干,她重重叹出一口气,反倒是一改常态,放声大哭起来。
时微的哭完全是一通鬼哭乱嚎,“哇”的一声,又“呜”的一声,是一种形似与五六岁小孩被人抢了玩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哭法。
卞睿安硬生生被她哭笑了。
五分钟后,他拍拍时微的后脑勺:“挺厉害,哭到现在也不带累。”
时微抓着他胳膊拧了一把,哭声逐渐变小了。
卞睿安也没急着让她抬头,俩人就维持这个姿势坐着,一言不发地干坐着。直到卞睿安胳膊上那片泪渍变凉,时微揉着鼻子,主动坐了起来:“下下周六我的课就上完了......你记得来接我。”
她说话的鼻音很重,卞睿安起身拿了抽纸过来给她擤鼻涕。
“好,我准时到。”
过了一会儿,时微的鼻腔恢复了通畅,她抠着地毯上的绒毛又问:“那......不考飞行学院了,你准备去哪?”
“就留在临海吧。”卞睿安说,“你不是想去临海音乐学院么。”
“只是因为我的原因?”
“不全是。我去哪都是一样,换个城市还得重新适应。”
“卞睿安。”
“嗯?”
“不管发生什么事,反正还有我在呢。我随时都跟你站一边的。”
“我知道。”
“有我力所能及的事,偶尔也让我帮帮你。”
“好。”
得了他一声“好”,时微总算得到了一丝淡淡的安心。她挠了挠鼻尖,别别扭扭地说:“我说的是偶尔啊,事情太多我可不行。”
第21章
接下来的一个周末, 踩着秋天的尾巴,集训学校组织了一次秋游。
秋游返校后大家自由活动,时微跟着段嘉木在附近的餐馆吃了顿家常小炒, 回到寝室, 她还觉得肚子很饱,又折返下楼, 绕着校园遛弯消食,走到夜里秋风都变热了, 才哼着小曲儿上楼去。
下周过完她就能结束集训课程回家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磕磕绊绊熬了好几个月,终于快要回归她熟悉的正常生活,和熟悉的人吃饭, 和熟悉的人上学。
光是想想就心生喜悦。
段嘉木这次没能成功跟上时微脚步。时微拖着箱子离开那天, 他正在音乐教室恶补乐理知识, 都没能得空出去送人。
回家这天又下雨了,时微最近和卞睿安的每次见面,都伴随着程度不一的润湿感。
秋雨如丝, 缠绵着人的视线。
时微走到学校门口时,卞睿安正撑着一把黑伞往学校里面走。脸被黑伞遮住了, 只见修长的一双腿在细雨中迈步, 鞋底踩着水泥地面,溅起不大不小的水花,水花飞到小腿上就消失不见,深色的下装布料也不大看得出浸水的痕迹。
这给时微一种错觉, 消失的水花多半是溅到了她心里去。
不然,她怎么会莫名慌慌张张的, 心脏好像又重又轻,总觉得有东西在胸口滴滴答答,滴答的节拍还和卞睿安的步子一个样。
及至卞睿安走到面前,时微“唰!”地一下把伞收了,灵灵巧巧地一弯腰,钻到卞睿安的黑伞下方。
行李箱在伞外经着受秋雨的洗礼,雨水淌在箱子上,积少成多,不声不响把这阵子蒙上的尘埃全部洗了干净。
时微抬眼看着卞睿安。
这伞下好像凭空生出了一个新世界,新世界又暖又热,让人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笑什么?”卞睿安问这话时分明自己也在笑。
时微眨眼扇了扇:“好热!”
卞睿安接过她手中的箱子和琴盒,不动声色地倾斜了雨伞:“怎么不在里头等我?”
“你太慢,我等不及了。”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那我吃你冷豆腐!”时微张牙舞爪的,伸手在卞睿安腰间掐了一把,继而撑开透明雨伞,白兔似的撒腿儿跑出去,又回头冲他“哎呀哎呀”地咧嘴笑,“我发现冷的没有热的好吃呀!”
卞睿安摇头笑:“说得像你吃过似的。”
“你说什么!?”时微隔着雨幕冲他喊。
卞睿安拖着箱子走过去:“我说,陈阿姨今天晚上好像真的做了豆腐。”
时微跟着卞睿安走近了一辆黑色汽车。司机从驾驶室出来,替卞睿安放了箱子和琴盒。时微没问司机来路,她攒了一肚子话要跟卞睿安聊,腾不出额外精力去好奇这些不重要的人和事。
陈阿姨做好饭菜,就出门了,说是好友父亲生日,得过去帮忙庆贺。没有第三双眼睛盯着,少了拘束感,时微吃得更加自在了。
看到卞睿安在剥虾,时微抓准时机就把脑袋歪了过去。等到一只饱满的虾仁脱壳而出,她碰碰卞睿安的胳膊,张着嘴“啊——”了一声:“这里这里!”
把虾仁塞进时微嘴里,卞睿安叹了句:“懒东西。”
时微冲他眨眼:“再给我剥两个。”
“自己剥。”
“你的手已经弄脏了,帮我剥两个嘛,日行一善!一方二便!当积德了!”
卞睿安转头看她,似笑非笑地顿了顿,突然抓住时微右手,用十指紧扣的方式,将手上的“虾味儿” 一点点蹭了过去。
时微低头看着二人紧紧相缠的手:“你、你干什么?”
卞睿安也被自己的举动惊到了。他想要松开时微,把自己的左手放回原来的位置,可就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吸住了,他放不开、也挪不动。
“你的手也脏了。”他低声说。
“啊?”
“......自己剥虾吧。”
时微把手从卞睿安指间缓缓抽离,她对着空气握了握,又送到鼻尖轻轻嗅闻了几下。她看了眼卞睿安僵在原处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挠了挠自己逐渐变热的脸。
她干咳一声站起来:“幼稚......我洗手去了......”
-
晚上睡觉前,时微得知了彭惜再婚的消息。
电话里,彭惜的声音是清脆的,带着不轻不重的愉悦。时微对此没什么好评价,她很平静,也不觉得被人抢走了母亲,可能是彭惜与她本就根深蒂固的疏离感,造成了她眼下的大度。
在卧室里独自待了几分钟,时微就将这个消息完美消化,然后在第一时间去找了卞睿安,将这个消息告诉对方。
卞睿安看上去比她震惊,但很快回过神:“婚礼什么时候?你要参加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时微挺直后背说,“再过一阵子我就成年了,准备自给自足!”
“哦?”卞睿安感叹了一声,“这是要闹分家啊。”
“什么分家,这叫独立!”时微笑着瞄他一眼,“但我要是真闹饥荒了,你得主动救济我。”
卞睿安挑起眉毛:“看你表现。”
俩人说说笑笑,时微的电话又响了。她随手接起来:“还有事吗?”
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对方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普通话,在跟时微打招呼。时微愣了一瞬,及时调整了语气,假模假式地与这位Richard先生聊了十几分钟,说的全是客套话。
及至时微口干舌燥了,彭惜才把电话接了过去:“我们的婚礼在六月六号,也不打算走远了,就像香港办,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时微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我六月七号高考。”
“唉你看我,太开心,居然把这事忘了......”彭惜想了想,“没关系,今年过年来香港吧,Richard也很想见你。”
“再说吧。”时微舔了下嘴唇,“我还在吃饭,先挂了。”
“这个时间吃饭?”
“夜宵。”
-
随着一天天渐冷,时微又进入了起床困难期。
或许是先前过了几个月集训生活的缘故,时微对早起一事的接受程度高了许多。虽然每天上学仍然带着痛苦面具,但至少不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跟卞睿安吵嚷起来。
如此过了好一阵,刚刚适应冬日作息,期末、联考、校考三座大山就接连排上日程了,时微简直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拉磨老驴,除了埋头往前,什么都顾不得。
等她拉完磨抬头一看,临海迎来了今年冬天的第四场大雪,已经快要过年了。
陈阿姨年前一周就告假回家,走之前,在冰箱冷冻室塞满了包子、饺子、馒头、花卷等一系列碳水。就算是被冰雪封在家里三个月,时微和卞睿安也绝不会饿死。
陈阿姨走后的第三个晚上,时微出了趟门,苟利云和秦清河正坐在咕咕冒气儿的铜锅涮肉面前等她。
“冻死我了!”进到包间脱下外套,时微拉开椅子坐下,“怎么三个人还坐包间啊,你们谁发财啦?”
苟利云得意地笑:“期末考试我进入了年级前一百,我爸奖励了一笔小钱。”
“原来是苟总的手笔啊。”时微笑呵呵落座,看了秦清河一眼,“给你个机会,把谷曼炀一起叫来?”
秦清河眼睛一亮,连着点了三下头:“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事儿呢,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是时候跟人吃顿饭、通通气儿了吧。否则那毕业证一发,人家展翅高飞了,你上哪儿抓去?”
苟利云摘下眼镜,用力地擦着镜片:“羊肉不够你们涮的?非要涮我。”
“这么稳重啊?”秦清河碰碰她的胳膊肘,“是不是早就暗度陈仓了?”
“哎呀哪有!”苟利云胡乱摆摆手,眼镜穿过水蒸气,又沾上一层白雾,“别问了别问了,顺其自然吧。”
时微从她手机拿过眼镜,帮她擦着:“想好考哪儿了吗?”
苟利云点头:“我肯定不出临海。”
秦清河诧异道:“谷曼炀不是保送北华了吗,你不往北边儿考啊?”
“两码事,”苟利云重新把眼镜带上,“临海大应该是我能力范围里最好的一所大学,谁也影响不了我。”
时微看着苟利云的眼睛里突然增添了一丝敬意:“行啊,小苟,好样的。”
总算把话题挪开,苟利云松了口气,她看着秦清河:“你呢?准备考哪儿啊?”
秦清河想了想:“看分数吧,能去哪去哪。”
-
这天晚上吃完涮羊肉回家,时微去浴室泡了个澡。在氤氲的水汽间,她开始思索起了自己的人生和未来。
这种宏大议题她此先从未深思过,反正横竖要拉琴,反正横竖会有钱花。
随着彭惜再婚,她心里的独立火苗一天比一天烧得旺。
今天晚上她骤然意识到,琴尚且稳稳握着,钱却是说不准了。
其实时微对成年后的生活抱有很高期待。老话都说拿人手短,她这么多年之所以处处受着母亲限制,让她往东不能往西,就是因为跨越不过金钱的关隘。这道关卡随着十八岁的到来,眼看马上就能跃过去了。
但独立并不只是一件热血的事情,随之而来的还有恐惧和不安。
这时候时微又想起了卞睿安来——她给自己预备的,饥荒时刻的救济者。
这么多年,卞睿安给她的安全感是实打实的,时微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但她不是瞎子,不是聋子,她作为一个双商正常,且博览无数情爱作品的当代女青年,最近明显感受到了两人关系的变化。
她和卞睿安的关系是那样的与众不同。
这种与众不同需要分两个角度看,一是她如何看待卞睿安,二是卞睿安如何看待她。
第一个角度,时微从前阵子就开始研究了。具体说来,差不多是从培训学校回家后。心跳的变化是能切切实实感受到的,时微在一次次的心动过速中,很快摸索出了答案。
但第二个角度,她没法设身处地,卞睿安的态度仍旧朦胧。
他十年如一日对她的好,到底是哪一种好,到底是哪几种好?时微顶着一颗混沌的脑袋,根本无从落下评判。
于是她又思考回了“独立”的问题。
其实她心里知晓,要想真正做到独立自主,是绝对不该设立“救济者”角色的。可如果没有卞睿安,她可就真成孤家寡人了,还不是曲高和寡的那种寡,是跌到土里没人要的那种寡。
手指上的皮都泡皱了,时微从热水中爬起来,裹了浴巾蹭干水汽,套上睡袍就躺到了床上去。
没过一会儿,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她仰躺在床上喊了一声:“什么事?”
门把手动了一下,木门咧开一条缝隙,走廊上亮光透进暗黑的屋里,一同透进来的还有卞睿安的声音:“回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你在等我吗?”
“嗯。”
“我以为你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