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教授甚至都没多问一句,就拉着老程教授匆匆而别。
走之前她笑着对时微说,你们慢慢吃,今天玉生有空,也不急着回家,吃完饭还可以四处逛逛。
在座两人都在第一时间嗅到了长辈的真实意图。
程玉生上回表白后,时微再也不跟他单独吃饭了,若不是今天宋教授生日,时微甚至不会跟他同路而行。于是二老出此下策,想要借着宋教授生日的机会,给他们创造二人世界。
这法子显得有些不太地道,所以程玉生抱歉地干笑了声:“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他们会......”
时微却大大方方地摆了摆手:“吃饭吧,我还没来这儿吃过,正好今天可以放开手脚,好好试试老师傅的手艺。”
吃到一半,时微放下筷子:“不过啊——”一声震动传来,是她手机响了,正是那晚上锲而不舍拨打了十四遍的“陌生号码”。
程玉生抬头看她:“怎么不接?”
“骚扰电话。”时微说,“我觉得你还是跟叔叔阿姨把话讲明白吧,我跟你不可能。”
程玉生沉默须臾,模棱两可地“嗯”了声:“再说吧。”
时微看他一眼:“总之今天这种情况,我希望别再发生第二次,会让我感到......被冒犯。”
小的时候,除了面对极度厌恶的人,时微讲不出这种干脆而又直接的话。仿佛字字都得被软布包裹着,生怕太过锋利伤到别人。
可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她发现世界不跟你讲温柔。遍地都是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动听的话并不能让他们觉察出善意,反而会因此断定你是个脆弱好欺负的对象,进而一窝蜂涌上前来吸血。
“我明白。他们的方式不对,”程玉生舔了下嘴唇,“我会跟他们好好说。”
“骚扰电话”又打来了,这次时微把手机调整为了静音,同时状若无意地瞥了程玉生一眼,她在犹豫,是否要将卞睿安回来的消息告知他。
吃完饭后,程玉生跟着时微下到一楼,走到沿街的蛋糕店拿蛋糕——给宋教授预订的生日蛋糕,本来是想让店员送到四楼去的。
拎着蛋糕从店里出来,街上起了一阵大风,时微的头发被吹得一团乱,其中有一缕,居然横七竖八地绞在了程玉生外套纽扣上。
“别动别动,”程玉生把蛋糕递给时微,小心翼翼帮她解头发,生怕把她扯痛了,磨磨蹭蹭地搞了很久。
等头发解开,时微客气地向程玉生道谢。
这时,街边乍然传来鸣笛的声响。
时微扭过头去,就见一辆黑色汽车停在路旁,驾驶室的门开了,一个高挑的身影钻了出来,“砰!”的一声摔上车门。
“睿安!?”程玉生一声惊呼,立马回头观察时微反应。
时微淡淡看他一眼,又把目光落回到卞睿安身上。
卞睿安今天穿得单薄,是少见的衬衫西裤打扮。
一件剪裁得当的白色衬衫包裹着上半身,没打领带,也没打领结,领口微微敞开着,敞得有点乱,秋风轻而易举就钻到了他衣服里,贴在了他皮肤上。
没等时微看够,卞睿安迈步到了二人跟前。
程玉生又惊又喜地跟他握手,卞睿安礼貌性地送上一个拥抱:“好久不见啊玉生,我再晚点回来,是不是就得叫你程教授了?”
程玉生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在当老师?”
“前阵子在东京碰到老朋友,从他们嘴里听说的。”卞睿安低头瞥了眼程玉生手中的蛋糕,“如果我没记错,今天不是你生日吧?”他看向时微,一声嗤笑,“难道是你生日?”
第30章
卞睿安这话是故意说来气她, 时微当然知道。她并不接招,嘴角淡淡挂着笑,什么都没说。
卞睿安看上去挺成熟稳重一人了, 不知道怎会突然这么幼稚。
小时候的卞睿安几乎从来没有幼稚过, 他是少年老成的类型,做什么都周到, 讲什么都好听。如今颇有点返“老”还童的意思了,像是要把童年缺失的部分全都补回来。
“是我妈生日。”程玉生说。
卞睿安了然地笑:“替我祝阿姨生日快乐。”
程玉生向他道了声谢谢, 忽然觉得时微不大正常。她与卞睿安八年不见了,久别重逢的反应不该这么从容淡定才是。
时微的从容淡定反倒让程玉生不淡定了,他急迫地转头问:“微微你这是什么反应?太久不见睿安,吓傻啦?”
卞睿安细品着这声“微微”,眼中噙笑看着她, 像是在等她一个合理解释。
“他又不是妖怪, 有什么好吓的。”时微不紧不慢地说, “我们前几天见过了,我知道他在临海。”
“见过了?”程玉生的心不由自主就沉了一寸,“什么时候啊?”
“演出那天。”卞睿安替她回答, “我去了后台找她。”
其实那天跟卞睿安见完面后,时微就想过要把这事儿告诉程玉生。后来仔细一琢磨, 这件事情说了反倒别扭, 搞得自己像是在跟他报备行程似的。
她与程玉生只是普通朋友,他没有立场误会,她也不怕他误会。
程玉生抽动嘴角笑了笑:“微微你怎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呢,睿安回临海, 我该早点请他吃顿饭才是啊。”
左一个“微微”右一个“微微”,听得卞睿安耳朵疼。
拍拍程玉生的胳膊, 他说了句来日方长,就打算先走。
今天本来就不是特意来见时微的,只是在开车间隙偶然一瞥,刚好瞧见程玉生一手搭在时微脖子上,他脑袋朝左歪斜着,是个俯身姿态。
卞睿安认为,若不是被鸣笛声惊扰,或许下一秒程玉生就要吻上时微嘴唇了。
这种场面他当然是不愿见到,再说了,光天化日的,也影响市容市貌。
所以他那声喇叭不只是出于私心,还融合了不少比例的社会公德。
眼下优秀市民卞睿安的目的达成,正准备迈步离开,程玉生却接到学校电话,说有急事,让他返校一趟。
程玉生心中腹诽这电话来得不是时候,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时微:“抱歉微微,我得先走了。你路上小心,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时微朝他挥手:“去忙吧,大白天的,我又不是小孩,安全得很。”
程玉生点头,又跟卞睿安寒暄几句,最后才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告别程玉生,时微抬脚往商场里头走。
卞睿安追上去:“不是要回家吗?”
“我要买冰淇淋。”说完她就踩上扶梯往二楼去。卞睿安也一脚跟上来。她满是疑惑地回头望他:“跟着我做什么?”
“这么长时间没见,请我吃个冰淇淋不过分吧?”
时微看着他,一脚迈出扶梯:“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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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冰淇淋一路走一路吃,时微跟着卞睿安回到刚才见面的地方,正打算跟他分道扬镳,卞睿安的汽车就被交警拖走了。
她咬着冰淇淋勺子,定住脚步,没说话。
卞睿安就像料定这车会被拖走似的,脸上一点惊讶情绪都没有,他一个电话打给孙助理,让对方尽快去处理。
时微听着他打电话的语气,觉得陌生又好笑。
“还笑?”卞睿安挂断电话看她,“我的车被拖走,你就这么开心?希望我留在这儿多陪你?”
“多虑了。”时微说,“我不留在这儿,要留你自己留吧。”
卞睿安快步追上:“去哪儿?”
“回家。”
“路边就能打车。”
“我不打车。”时微舀了勺冰淇淋放嘴里,心满意足地咽下,“我坐地铁。”
卞睿安微怔:“缺钱花了?”
时微摇头:“地铁方便。”然后又问,“你不是有事吗?跟着我做什么?”
“我没有跟着你,我也坐地铁。”
“最近的地铁站要走一公里。”
“累得着我吗?”
“随你吧。”
时微把吃完的冰淇淋盒子扔进垃圾桶,这才发现卞睿安手中的几乎还未动过,都已经化成水了。她小声咕哝了一句“浪费”。
时微买的冰淇淋,卞睿安不想扔,也不想继续端着这玩意儿走路。
听到这话,他仰着头,把半融的冰淇淋一并倒进了嘴里。一碗冰淇淋水喝得他又冷又腻,只觉得从口腔一路凉到了肚子。
他捂着胸口揉了几下:“现在不浪费了。”
时微被他的举动逗笑了。时微一笑,卞睿安就很放松。
他打小就爱看时微笑,但时微打小不爱笑,所以他就想尽办法逗她哄她,每次看到那张冷冰冰的小脸上绽开笑容,他都会特别有成就感。
两人并肩走在秋风里,风的温度很凉,吹得时微头发满天乱飞。
她趁着整理头发的机会,偷着看了卞睿安好几次。
卞睿安从小就喜欢穿白色衣服,眼下秋风鼓动衬衫,衬衫洁净又雪白,很容易就让她回忆起他们的十七八岁。
“你跟程玉生,走到哪一步了?”卞睿安这话问得不合时宜,瞬间就把她从轻柔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什么哪一步?”
“他母亲生日,为什么你要参加?”卞睿安嗤笑道,“不会真打算当她儿媳吧?”
这话说得无理又粗鲁,时微被他扰了兴致,也完全没了好好说话的打算:“不可以吗?宋阿姨特别喜欢我。”
“你最好是在跟我开玩笑,”卞睿安说,“她要当真喜欢你,能让她儿子八年间相了四次亲?”他拽住时微的胳膊,低声说,“程玉生还和其中两个谈了吧?空窗期才把你想起来,你当真就觉得他有多爱你、多疼你、多离不得你了?”
时微的瞳孔微微放大,慢条斯理把他手指一根根掰开:“我没觉得他多爱我、多疼我、多离不得我......”她盯着卞睿安的眼睛,“但你最好也是。”
“......别太自以为是了微微,”卞睿安逼近半步,温热的鼻息喷在时微脸上,“我没贱到那个程度。只是有些账没法儿一笔勾销,我以后跟你慢慢算。”
“你威胁我?”
“对,我威胁你。”
时微咬紧牙齿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进秋风里了。
走出半公里,卞睿安没再跟上来,时微心里烦,不想往地铁站挤,停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终究还是打车回了家。
回家路上时微全程都在走神,抵达目的地后,还是司机师傅喊了两声她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付钱、下车、关门,又像个游魂似的晃回了家去。
时微蹬开鞋子跑进卧室,从枕头底下摸出了那枚蓝宝石戒指。
她抓着戒指仔仔细细地瞧,仔仔细细地思念起了卞睿安——不是刚才冷言冷语的那个,而是把戒指套在她手上,低声感叹“居然正好”的卞睿安。
前些天在剧院后台跟卞睿安见的第一面,时微并无太多实感。可能是久别重逢来得太突然,那人虽然站在面前,呼吸、味道近在咫尺,她仍然觉得朦胧。
仍像透过迷雾看人。像梦中人。
做过梦的都知道,即便你能明确认出梦里角色的身份,但从头到尾,是无法真切看清对方面容的。
那日的相见,对时微来说,就是这样一种体验。
而后卞睿安打来数个“骚扰电话”,就更不真实了。只能听见声音,连温度都感受不到,格外虚无飘渺,比幻听也强不了太多。
卞睿安离开的头两年里,她不是没有过这种经历。时常听到“卞睿安”唤她起床、唤她吃饭,挠她的脚心、摸她的头发,秦清河都说她有些魔怔了。
但今天不一样。
尖锐的鸣笛声宛若一把尖刀,劈头盖脸将虚幻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朦胧感灰飞烟灭,卞睿安的眼耳口鼻都切切实实地出现在了时微的面前。
这张脸很有意思,横着看顺眼,竖着看也顺眼。看着让人心里来气,却还是特别顺眼。当年是,现在也是。
所以今天时微控制不住情绪了。
当卞睿安说出“程玉生多爱你、多疼你、多离不得你”的时候,时微当真是怒不可遏。
她无法容忍虚幻之外的卞睿安对自己讲出那般刺耳的话,她的卞睿安,应该是温和的、坚韧的,包容一切的。
时微对卞睿安的感情相当复杂。依恋、愧疚、歉意、不满、怨憎......以上种种都被扔到搅拌机里,“呜”一声搅和成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分开看待。
她用拇指指腹磨蹭着宝石戒面,逐渐陷到了很深的迷茫里
——卞睿安这个人,前十八年都像是嵌在她人生里的,以至于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人形大坑。时微花了好些时间精力,才将这个大坑填上,填得还很马虎,轻而易举就能看出痕迹。
如今卞睿安原有的位置已经不在了,重新闯到她的生命中来,必然又会砸出新的大坑。
时微对此的态度,是又喜又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