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微一边说着,往他盘子里夹了个煎蛋:“年纪轻轻的,可不能这样。”
卞睿安笑着将蛋黄戳破:“大清早的,尽存些歪心思。”
时微哼了一声:“就你心思直。”
“快吃吧,”卞睿安看了眼时间,“咱们八点出发。”
-
时微打着伞去花店拿了扫墓用的鲜花,卞睿安正好把车开出来,在路边等她。把那束黄白相间的菊花放到汽车后座,时微拉开副驾驶的门,收伞的同时坐了进去。
“这雨得下到什么时候?”时微系好安全带,抹了抹胳膊上沾的雨水。
“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五点。”卞睿安看了时微一眼,“伞给我。”
时微茫茫然把伞递上。卞睿安开门、下车,绕到后排,给她拿了一条薄毯回来,“披着吧。”
“......谢谢。”
车往墓园方向开。路线生疏、外加下雨,卞睿安开得很慢。时微披着薄毯靠着椅背看雨,总有种被大雨关进笼子的错觉。
她回头看着卞睿安:“你之前去过吗?”
“没有。”卞睿安目视前方说,“我今天本来也不想去。”
“那后来为什么改主意了?”
“不知道。”卞睿安说,“可能是今年夏天雨水多,和那年一样。”
车里的空调很冷,时微裹紧了薄毯,看着窗外的雨幕和青山,突然又觉得,他们这辆车,就像一只轻舟。但她看不透卞睿安此刻的心,不知道他会不会有已然度过万重高山的释怀。
卞弘毅的墓在高处。卞睿安停好车后,时微跟着他同打一把伞,一步一步往阶梯上走。不管卞睿安如何倾斜雨伞,时微从头到脚也是湿了个透。
上山路上,卞睿安心中还没多少实感,看到卞弘毅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时,他才突然一下子,感受到了迟到的悲凉。
他把伞交给时微,俯身将花放到墓碑前方,雨噼里啪啦落下,打得花头在风中战栗。黑白照片上的卞梁很年轻,年轻时候的他,整体神态平静温和,那双眼睛却十分锐利,好像能直捣人心。卞睿安的眉目与他略有相似,但整体来说,卞梁的双目反倒更加有情、热烈。
卞睿安在雨中抽了根烟。
山上风大,火打了几次都没打着,时微伸手替他掩住了风,“嚓”的一声响起,那橙红色的火星总算亮了起来。卞睿安吐出的烟雾悉数隐匿在了大雨里,抽完第一根,又点了第二根,吸得太急,他咳嗽了两声,时微替他拍了拍后背。
“走吧,”卞睿安抽完第二根烟,“老爷子让我来看看,我这就算是来过了。”
时微看着墓碑,看着墓碑前的花。打心眼儿里觉得,来过就够了,做到这样,就什么都够了。卞睿安本来不用多说什么、多做什么,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要求他原谅卞弘毅。如果卞睿安想要记恨,她会和他一起记恨的。恨到地老天荒、恨到下辈子。
回到车里,俩人的衣服都湿透了,织物浸水贴上皮肤,让整个人都变得沉重。卞睿安用薄毯给时微擦头发,作用总之是聊胜于无。回程路上,卞睿安开得比先前要快,时微在副驾驶上打了个盹儿,醒来已经在进城路上了。
卞睿安直接把车开到了仁和公馆,进屋之后,两人就各回各的房间,一头扎进浴室洗澡。洗完澡,时微吹了很久的头发,等她从头到脚收拾妥当,走到一楼客厅,卞睿安已经在沙发上等了她半个小时了。
“泡澡泡饿了,”时微走到卞睿安身边,扶着他的肩膀说,“你饿不饿?我去厨房找点吃的过来。”
“还是我去吧。”卞睿安睡袍的腰带被时微无意间压在了膝盖下面,他站起来的那一瞬间,腰带就随之散开了,领口大敞至腰腹一带,时微扫眼一看,就瞧见了卞睿安腹部的旧伤。那道伤疤狰狞突兀,九年过去都看不到变淡的迹象,明显是没被仔细对待过。
时微拉住卞睿安的手:“你等等。”她用手指拨开睡袍,想要重新看个清楚。
卞睿安却推开她,随意系上腰带:“没什么好看的。我去给你拿东西吃。”
“我不想吃了,我就想再看看。”时微把卞睿安拽回到沙发上,不依不饶地跟他拉扯起来。她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将卞睿安仰面推|倒,然后直接横跨两侧,坐了上去。
扯开松散的睡袍腰带,那道崎岖的疤痕裸|露在了空气中,时微盯着这道蜿蜒的痕迹,被震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卞睿安无声叹了口气:“恶心吗?还是害怕?”
时微抚摸着那道伤痕,都完全不敢用力:“怎么恢复得这么差?”
“可能是疤痕体质吧。”卞睿安说。
“你是吗?”时微沉思一阵,又问,“还会不会疼?”
卞睿安摇了下头:“都过去这么久了。”
时微告诉他:“我不害怕,更不觉得恶心。”随即俯下身,在那道伤疤上落下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卞睿安猛一激灵,仰着头望了时微半晌,骤然坐直身子,扳着她的肩膀,稍一用力,与她换了位置。
卞睿安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睛:“可我觉得恶心,我不想让你看到。”
时微勾住他的脖子,主动把嘴唇送了上去。这个举动,让卞睿安回忆起高中毕业的那个晚上。他怔了片刻,等对方结束这个短促的吻,卞睿安抬起右手,把时微的双眼蒙住了。卞睿安低下头,亲她的鼻尖和耳根,咬她的下巴和喉咙。黑暗之中,时微听到卞睿安抵在她耳侧低语道:“早上没完成的事,我们继续。”
第57章
屋内的气息和屋外一样的潮湿。
卞睿安抓着时微的脖子, 一遍一遍地吻她,用他的脸蹭她的脸,用他的头发蹭他的头发, 像势必要将自己的味道全部留在时微身上。
时微闭着眼睛, 看不见任何光亮,因为卞睿安的右手一直死死捂住她的眼睛, 她只能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还有卞睿安急促的呼吸。他咬着她的耳垂让她叫他名字, 时微喊他“睿安”,他却下口更重了,“你叫我睿安总没好事,我不想听。叫我的全名,微微, 叫全名。”
“卞睿安......”
被极度的兴奋包裹着, 时微连雨声也听不见了, 仿佛被什么东西勾到半空,有种飘飘然的恐惧和快活。
......
四肢瘫软地躺在沙发上,时微睁眼就看到一地狼藉。卞睿安的睡袍已经穿上了, 他仿佛当真是很忌讳被时微看到腹部的伤疤,这种抗拒甚至透露出了零星自卑来。
时微拽着卞睿安的胳膊坐起身, 把那颗凌乱的脑袋怼到卞睿安怀里去。卞睿安低头亲她:“还不够?”
时微捧着卞睿安的脸:“我刚才都没有好好看你。”
她的指尖划过卞睿安耳后, 一种想要吃掉她的冲动在卞睿安脑海中炸裂开。他推开时微,从沙发上站起来,俯身把她扛上肩膀:“这里太窄了,去楼上。”
在时微的衣帽间里, 在镜子面前,卞睿安满足了她想看他的愿望。这次是想闭眼都不行, 想不看都不行。
她将满屋混乱看进眼里,唯独看不到他身体上的疤。时微往后伸手,想要触碰,却被他扼住手腕,按在了后腰上,完全动弹不得。
窗外的雨越来越小,及至雨停时分,屋内的动静也随之停下了。
时微躺在地毯上,闭眼就要升天。卞睿安搂着她哄了几句,把她抱进浴室洗澡。洗完澡出来,时微更觉身体软成烂泥,灵魂都出窍,碰到枕头的瞬间就睡了过去。
安抚完时微,卞睿安回到浴室。他挨着浴缸缓缓坐下,一手摸着腹部的伤疤,再次感受到了放射性的剧烈疼痛。卞睿安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伤口早好了,即便是丑陋了些,也早都愈合了。可无论他如何调整思绪,刀口仍旧疼,疼得他额角冒汗,疼得他抓紧浴缸边缘不敢松手。
卞睿安在浴室里缓了很久,等他走出去,时微都已经半醒,坐在床上揉眼睛。卞睿安走过去,抱着她靠在床头,两人都休整了一会儿,然后下楼开始研究晚饭。
时微先是拉开冰箱看了一眼,除了矿泉水就是苏打水,除了苏打水,就是汤力水,不说新鲜菜叶子了,连培根、香肠之类的深加工密封食物都没有。
她回头笑卞睿安:“你家冰箱也不比我家冰箱热闹啊。”
卞睿安摊手:“你好像忘了,我最近都在建州。”
时微如梦初醒地愣了下:“你今天是不是还得走啊?”
“嗯,陪你吃顿晚餐,吃完就走。”卞睿安关上冰箱门,揽着时微肩膀把她推到客厅,“点外卖还是出去吃?”
时微的情绪略有低落:“你看着办,我吃什么都行。”
“那点外卖吧,”卞睿安在手机快速点了几下,然后抬头看着她,“不想我走啊?”
时微没说话,她别过脑袋,双手环住了卞睿安的腰,耳朵贴在他心脏的位置。
卞睿安摸着她的头发,无奈笑了两声:“一城之隔都这么想我,之前是怎么过来的?”
时微闭着眼睛嘟囔:“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小时候没有选择权、自主权......现在仿佛是有了,可仔细一看,还是没有。其实你回来到现在,我时常都觉得,还是像梦一样。”
梦一样的脆弱、梦一样的虚幻、梦一样的美好和温暖。
她抬头望着卞睿安:“还要在建州待多久?冬天以前会回来吗?”
卞睿安贴着她的额头说:“我尽快。”
“卞睿安。”
“嗯?”
时微收紧四肢,往他怀里缩了缩:“我们以后——是不是不会再分开了?”
“嗯。”卞睿安抱着她换了个姿势,时微双脚蹬在他小腿上,冰一样凉。卞睿安拉着时微上楼,非要给她穿袜子。
时微坐在沙发上,卞睿安抬起她的一只腿,放在自己膝盖上,将一只浅灰色的袜子套了上去。他半跪在地上仰头望时微:“白天刚淋过雨,当心感冒。”
卞睿安太好了,好得让人心软,好得让人红了眼眶,好得让时微差点就要开始耍赖,差点就要开始不讲道理,勾住他、粘住他、拦住他,让他不要走。
外卖来得很是时候,楼下的门铃声,打断了时微的失控。
她对着卞睿安眨了眨眼睛:“走吧,下楼吃饭。”
晚餐过程中,司机和孙飞昂前后脚过来了。吃完饭,卞睿安先让司机把时微送回了家去。走之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时微,万事谨慎,注意安全。时微连声答应着,让他也务必三餐规律,保证睡眠。
俩人一边像老夫老妻般互相关怀,同时又像热恋爱侣般,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孙飞昂在车外抽着烟笑,远远看到时微走了,才扇开眼前的烟雾,散了散身上的味道,回到了车里去:“老板,这么舍不得,带时小姐一起走呗。”
卞睿安望着时微逐渐变小的背影摇头,失落中带着点骄傲,他在心中暗想:她才不会情愿成天围着我打转呢。
-
周一开始,时微恢复了日常生活。一早就去了乐团排练,然后下午六点,去沧澜给蒋希文上了最后一堂课——听说康博昨天回国了,时微估摸着自己的指导生涯多半会就此画上句号。
蒋希文来的时候欢欢喜喜,上完课的瞬间就变得臊眉搭眼。司机在学校门口等了她二十分钟,她也磨磨蹭蹭不肯走,时微估摸着她是舍不得自己,随口安慰了几句,蒋希文却表现得特别抗拒:“我有康老师,我怎么会舍不得你!?”
时微摊手:“那最好咯。不过你要是想我了,就打我电话,有空的话,我还是可以陪你玩啊。”
“谁要你陪我玩!你的工作是陪玩吗!?”蒋希文突然激动,说着说着,手舞足蹈的,眼泪花都流出来了。
时微被她吓了一跳:“哎哟,祖宗,怎么还哭上了?”
蒋希文用力扑在时微怀里,一边呜咽一边叫嚷:“我不要你陪我玩,我要你陪我练琴!”
“康老师在的时候,可能会不太方便。”时微摸着她的后脑勺说,“但他毕竟业务繁忙嘛,到时候我就来查漏补缺呗。”
蒋希文抱着她,嗷嗷哭了半天,眼睛都肿了。时微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一滩水渍,想要调笑两句,看到蒋希文可怜巴巴的眼神,还是选择闭上了嘴。
蒋希文拉着时微的衣摆:“明天中午,家里要请康老师吃饭,你也来。”
“你见过谁请人吃饭用祈使句的?”
“我不管!你就是必须要来嘛!”蒋希文急得直跺脚。
时微担心自己拒绝邀约,她当真就要就地打滚儿了,于是只好点头说:“好好好。请我我就去呗,有饭不蹭,是傻瓜,对不对?”
蒋希文揉了揉鼻子说:“你本来也不太聪明。”
时微“切”了声:“行了,赶紧走吧,人司机师傅还等着你呢。”
“明天必须来啊!”
“行了知道了,记得提前把地址发我。”
-
翌日一早,时微就跟卞睿安通了电话,祝他二十八岁生日快乐。然后哼着小曲儿,在衣柜面前挑了一条剪裁利落的连衣裙。时微不太喜欢穿得过分正式,但去蒋希文家里吃饭,同桌的都是什么角色,她心里门儿清,那种氛围,可容不得她松松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