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泊淮点了几下头,难得有了点在乔成玉面前经常装的好脾气的模样:“好。”
采丹于是鼓起勇气,小声问:“我娘……”
江泊淮垂眼看她一眼,她于是又不敢说话了。
牢狱里脏兮兮的,还带着潮气,江泊淮难以忍受,却也只知道,这一趟自己不得不来,他蹙眉,压抑不耐烦,熟门熟路地找到九婴。
九婴原本在看到采丹时亮起的眸子一瞬间熄了下去,她没好气:“怎么是他?我不是叫你找你师姐过来么……”
她话没说完,一柄长剑自江泊淮手中,狠狠地对出去,抵着九婴的脖颈,是连轻微的呼吸都会叫人有性命之危的距离。
“你见不到她。”江泊淮开口打断她,眉眼弯弯却也遮不去其中的戾气:“现在可以说了,你要同我夫人说什么?”
九婴眼珠渗血,是被气到了的表现,骨头咯吱作响,却又抵制不住从骨子和血脉里涌动的畏惧和臣服。
“说了能饶我一命么?”她轻声。
“不能。”江泊淮手指顺着剑柄,弯唇回答:“但能叫你死得好受些。”
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们修仙人除妖,轻则除妖命,重则灭妖魂、除妖骨,永生永世难超生。”
九婴颤了一下身子,她活了这几百年光景,性命最重要,自由便是锦上添花,这会好了,为了自由,还得赔上命。
见她久久没有言语,江泊淮耐心告罄。
他也不是非得从九婴这里问出来,办法很多,阴毒一点的,就是损些灵力,费点心血,从它的识海把想要的找出来。
剑刃于是更没有顾忌,往下钉去。
九婴赶紧嚎叫出声,凄厉刺耳,却很有用。江泊淮止住了动作。
“是、是有位大人,给我吃了好些活人的魂魄,叫我增长了几十年的修为,要的就是我蛰伏金陵,吸食乔家的灵力,叫乔家衰落,我只是……”
长剑自它胸前钉进去,折射出漂亮的光芒,灵力闪烁被九婴妖气濯染,很快又被压制,连同她狰狞的面孔、扭动的**,在囚牢里消逝得一干二净。
采丹仍然不敢呼吸,屏息静气。
周围其他的妖怪也不敢出声,生怕不小心得罪了这位大人。
江泊淮将剑收回,嫌弃地看了一眼被妖气所污的剑身,忍了忍。
还是没忍住,那把剑于是被他扔到一旁。
采丹的视线下意识追了那把剑过去,越看越觉得眼熟,终于反应过来大梦初醒:“这不是乔师姐的剑么?!”
江泊淮奇怪地看她一眼,仿佛在说“是乔成玉的我怎么会扔?”
采丹这才发现,只是剑息很像,细看还是有些不同的,乔成玉的剑气灵力都更充沛纯净些。
她实在好奇,继续盯着那把剑看,直到看到那剑忽然碎在空中,成为浓厚的灵力,在密闭的囚牢里散开,才知道那是什么。
无论妖魔人仙,都是要靠灵力增长自身修为的,其余妖怪自然也察觉到了这宝贝的灵力,都悄悄地吸食着。
本来就脏了的东西,江泊淮任由他们吸食,瞥了一眼采丹,示意她可以继续做自己要做的了。
他对此兴致不高,转身就要往台阶上走去。
采丹望着那些灵力,忽然想明白了些什么,再联系到今日乔成玉问的问题,自觉这可能是叫江泊淮有些耐心的关键,于是赶紧开口。
“江、江公子!”她喊住人:“今日是我同乔师姐说了哪里除夕最热闹、最好玩。”
江泊淮稍微联想了下,就知道她想要什么,他侧身,却没有看着她,声音很淡,还在擦拭自己的手指。
“只是失智,应当还不会死,将妖丹还回去就好了。”
采丹松了口气,客客气气地应了声好,也终于知道怎么叫江泊淮动容的关键。
江泊淮继续朝上走去,步子声在密闭的囚牢里那么明显,他毫不在意,恹恹欲睡似的,只留下声音在长廊里回响。
他说:“你的事,不要再和乔成玉扯上关系了。”
第40章 大阵
江泊淮回去的时候,被乔成玉抓了个正着。
她手里拎起一颗梅子糖,扔进嘴里,声音也有些含糊不清:“我说怎么早早叫我睡觉了,去哪了你?”
江泊淮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企图蒙混过关。
乔成玉也没和他计较,招手喊他过来:“要吃梅子糖么?”
江泊淮上前,从她手里接过一颗,在她殷切目光下含进嘴里。
又酸又涩,梅子应该还没熟透,即便做成糖,浓郁的糖浆也遮不住它的酸涩味。
“怎么样?”乔成玉殷切地望着他。
于是他飞快地把糖咽了下去,一双月牙眼:“很甜。”
*
叶竟思这段时间脱胎换骨般,收敛了往日的跳脱,一副沉稳模样,一颗心全扑在了练剑上,明明自渡灵村回来不到一个月,却有了很大的长进。
“真厉害啊。”乔成玉抱着剑,看他行云流水挽出一个剑花。
江泊淮站在她旁边,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慢吞吞问:“厉害什么?”
“黑眼圈怎么会这么重!”乔成玉惊,给他指叶竟思脸上的动静:“你不觉得么?”
江泊淮难得停顿了下,罕见地顺着夸了一句:“那是挺厉害的。”
叶竟思没听到前面,只听到一句“挺厉害”,得意地都要翘起尾巴,大摇大摆走到两人面前:“是吧。”
两人对视一眼,默默点头。
乔成玉还是很好奇,踮起脚看他眼底下的淤青,研究半晌,确定是人早起晚睡造成的,不是被揍的。
她稍稍松口气,诚挚地问:“你这眼睛要不要用鸡蛋敷敷?”
叶竟思脸色拧了一瞬,他僵硬:“什么?!”
还没等乔成玉说什么,他已经拿了一只铜镜,照了照才发现有多离谱,气得不想叫人看了,一只手推一个,把乔成玉和江泊淮一并推出去:“不许看了!你们快走快走……”
乔成玉顺他心意,脚步退出去,摇头晃脑:“这有什么的……”
她话没说完,就听见叶竟思剑柄上传来铃音,叮叮当当,随风作响。
叶竟思自然也听见了,眉眼忽然一顿,心头泛出莫名的慌乱。
那只铃铛是临行前拿给阿罗的,阿罗嘴上嘟嘟囔囔不愿意收下的样子。乔成玉却也能知道,她定然珍惜得不得了,此刻响起,倘若是简简单单地想他们了倒反常。
江泊淮垂眸望着那枚铃铛,出神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只是迟钝地将收好的两只布娃娃拿出来。
乔成玉惊诧一瞬,为他还好好地收着两只娃娃。
这两只娃娃平日不怎么动弹,兴许年岁久了,魂魄也老了,只是喜欢懒洋洋地晒太阳。它们时不时嘀咕几句就把乔成玉吓得半死,江泊淮因此把它们好好收着。
两只娃娃静悄悄的,没半点生气,跟寻常的布偶没什么区别。棉花纱布在日光下泛起微黄,暖洋洋的光洒在它们脸上,笑容恰到好处,完美无缺又死气沉沉。
*
乔成玉还记得第一回进渡灵村的时候,渡灵村前的密林郁郁葱葱,因着此处生灵大多奇怪,总是叫她有种毛骨悚然,不知从哪会跳出一只活物的惶惶之感。
然而这次一踏入渡灵村,她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和先前不同的地方。
村子里静悄悄的,街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就连一只生灵也没。村口的牌匾已经被卸下了,神像也凋零破损,村内荒凉一片。
乔成玉踩到一块另类的石头,低头一看,却发现原来是一块骨头,在街道上孤零零的,细看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正是如此,反倒叫人觉得是人骨——
乔成玉被吓到,下意识朝江泊淮那边躲去。
江泊淮拉着她,把人护在一侧,顺着她的视线,低着眸看过去。
他抿了下唇,很快松开,语气温和安慰:“不是人骨。”
乔成玉这才点头,却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不敢离他太远,连眼睛都不敢多看了。
一路走来,村内处处都荒凉诡异,这种奇怪的感觉在乔成玉到了祭司台后到了顶峰。
高塔上的铜钟已经坠下,祭司台空荡荡的,寂缪无人,阿罗最爱热闹,有她在,这里肯定不会这么平静。
“阿罗?”乔成玉有些发慌,喊了一声,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大事不妙。乔成玉脑袋轰了一瞬,飞快地同两人交换了视线,步子半点没停,伸手推屋子的门。
江泊淮眼疾手快,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回自己身后,率先走在前面。
屋子里昏暗得半点光也没有,正中央高高地供奉着神谕,桌案前跪坐一道身影,垂着头,轻声念着给神明的祝词。
一切那么熟悉,叫乔成玉莫名想到了一个月前的光景,当时的祭司也是这样,没有注意——也许是不想注意他们,默默地诵着自己的词。
直到乔成玉被一只木头活物震惊,她才慢悠悠回过头。
可是此时此刻,再没有活物。于是乔成玉清醒过来,低低出声:“祭司大人……”
她最后一个字还没落下,原本背对着他们的人忽然转过头来。
属于祭司的圣物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
一双灵动的眼睛在高高的祭司冠冕下好像也被压得神采均无,脸上是祭司常带的淡漠,仿佛所有事都无法叫人心生波澜。
见了她们,阿罗总算有了点不同的神色,她勉力笑笑,想站起来和他们说话。然而跪坐太久,刚直起神,腿脚却瘫软无力,险些摔在地上。
叶竟思赶紧接住了人。
*
茶水散逸出清淡的香气,阿罗给他们一一奉了茶,祭司服在她身上很不合适,仿佛她母亲也没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她这么突兀接过了这个担子,因此没有抽出时间给她制出一套新的。
宽大的袖袍在她举手之间滑动,隐约能看到她皓白的手腕。
乔成玉眼前忽然一点红,她皱眉,追着那点缝隙看过去,果然见到臂上斑驳的红印和疤痕。
“乔姑娘,喝茶。”阿罗轻声细语,一杯茶递过去。
乔成玉勉强笑笑,压下纷杂的思绪,接过和她道谢。
叶竟思藏不住事,早就如坐针毡了,好不容易等阿罗把最后一杯茶水上完,就迫不及待地开口:“我见村中诡异,明明不过一月,怎么会……还有你这身行头,祭司大人呢?”
阿罗的手指颤了颤,茶水溅出,她好像感受不到烫意和痛意,只是怔怔出神,过了片刻,疼痛传来,她才不自觉蜷缩起手指,声音低低的。
“母亲逝去了……”明明才不到一个月,却好像过了好多、好多年,时间那么久,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她不知道可以从哪里说起,眼里蕴着泪,却没有像从前一样轻易掉下。
“此番请仙长过来,实在是有要事相求。”她吸了吸鼻子,刻意别过头不看他们:“渡灵村的阵法是三位所留,我想问,可有法子加固阵法,叫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乔成玉一惊,心中奇怪,面上不显,问她发生什么了。
阿罗不说,只是让他们别在问了,嘴抿得紧紧的,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的模样。
她情绪不对,濒临失控,手指死死地扣着桌子,指甲几乎要陷下去。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阿罗赶紧低下头,身子却在发着颤,怎么样都止不住。
叶竟思眼疾手快地念了一道宁心诀,想叫她平息下来。
出乎意料的,法诀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反弹回来,收效甚微。
乔成玉求助地朝江泊淮飞快看了一眼。
江泊淮蹙眉,手指落在桌案上轻敲几下,灵力顺着四散,一缕顺着进了阿罗体内。
良久,她好似终于平静下来,仿佛大梦初醒,脑袋蒙了密密的汗,涨红了脸,沉默地垂着头。
乔成玉呼出一口气,轻声问她:“我们不说这个,那可以告诉我,你手臂上的伤都怎么来的么?”
阿罗身子剧烈地一颤,几乎要将袖子扎得严严实实,然而对上乔成玉的目光,到底是把宽大的袖子散开。
有水珠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分不清是刚刚出的汗还是泪,乔成玉识趣地没有问,等她从小声抽泣中平静下来。
事情要从一个诅咒说起。
渡灵村原本只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村落,某一日不知为什么,走了大运,村中人多了一魄,皆以为是神谕,实则是诅咒。
他们的灵魂永远被撕碎,多出一魄,注定了终其一生,也只能做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神明何其残忍又何其悲悯,赐他们噩梦,又给他们生机。
渡灵村多了一位神明,塞纳也是第一任祭司。
祂擅卜、阵、法奇门遁甲之术,因为不知名的缘故下了凡界,他庇护渡灵村,又叫他们供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