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景觉得好笑,因为她的手不自觉抓着他的袖口,“你现在可以下去,我不拦你。”
车里默然一阵,林郁斐没有动弹。
“我太了解孟平乐的脑回路,所以早几天就派人守在你家附近。”孟时景将她的手指抽开、抻平。
“你现在可以下去。”孟时景重复一遍。
林郁斐低着头,仍是一声不吭。
于是孟时景反握住她的手,那只小手在他掌心扭了扭,又很快作罢。
“你要考虑好了,我可不是白白收留你。”他将手指插入林郁斐的指缝,严丝合缝地锁住,“你得和我结婚。”
如他所料,林郁斐立刻给出激烈反应,她像只拼命挣脱锁链的鸟,想把她的手抽出来。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三天两头被骚扰、被绑走。报警去抓也没用,他手下多的是人。”孟时景知道她挣不脱,因此说话不紧不慢,温和得像安抚,“我们有共同目的,那就是解决孟平乐,你可以选择和我做队友,解决了他我就和你离婚。”
“只有我能庇护你。这买卖不亏,你觉得呢?”他慢慢松开手,声音低沉。
林郁斐掌心向上摊开,一片温热的红痕,心脏敲击着猛烈的回响。
夕阳即将被吞没时,黑色路虎镀着最后一抹金光,慢吞吞卷着灰尘驶离。
林郁斐没有下车。
灯光下是一片崭新的米色纱帘,笔直锋利的褶皱垂到地面,并不用来遮挡什么,它的作用是增添一些可有可无的氛围。
林郁斐不知道别墅区的夜晚这么宁静。蛙虫鸣叫算不上噪音,人声一旦暗下去,悠长的虫鸣在空中拖着尾巴,像自然的计时器,隔几秒提醒她一次,时间正在往前走。
她正在和孟时景谈条件,希望这段荒唐的婚姻关系,能一丝不苟封存他们二人之间,成为隐秘的故事。
说这句话时她心口发慌,因为她想起徐屹在会议室里站起来的模样。
世俗伦理的潜意识警告她,不该在谈婚论嫁时想起另一个男人,理智又告诉她这是假结婚,她可以自由地想其他男人。
孟时景笑而不语,与她面对面坐着。纱幔织出的光在她脸上,融进皮肤里似的,让她看起来像一颗待剥皮的熟番茄。
“而且你不能随便对我那样。”林郁斐补充道,声音嗡嗡地低下去。
孟时景还未应声。
透过纱帘和落地窗,屋前小径走来三两个人影。林郁斐噤声看着,是莫诚带人去她的家里,取来她的日用品。
三个大型皮箱被拎进来,深棕色牛皮箱子敞开,里面是女孩花花绿绿的物什,装在细腻的牛皮纹路里,头一次显得寒酸。
林郁斐立刻站起来道谢,跟着三个皮箱往二楼去,脚步停在衣帽间外。
这是别墅主人的衣帽间,林郁斐往门里看,一目了然是孟时景的穿着风格。
“哎……”林郁斐刚出声想阻止,听见孟时景拾级而上的脚步。
她的家当被安置在这里,大约也是孟时景的意思,林郁斐便不说话了,她知道这里没有人会听她指令,亲眼目睹她的裙子和鞋,挤进孟时景成套的西装之间。
一道影子靠过来,落在她脚下,孟时景声音带笑,“你刚才没说完,那样是哪样?”
正在整理的三人齐齐抬头,目光好奇地看林郁斐。
她大惊失色扭头,满眼是孟时景散开领带的胸口,他慵懒地在手中折藏蓝色领带,搁在靠门的胡桃木置物架上,手撑门框等着她回答。
门板晃动间,一抹粉白色身影从孟时景胳膊下钻出,跑进她被安置的客卧,像晚风一样离开了。
林郁斐躺在陌生的床上,盯着房顶的水晶灯出神,试图辨别究竟是水晶或是玻璃。
她盯得久了,睡意朦朦胧胧找上门,眼皮耷拉着即将睡着,听见玻璃崩裂的声音。
连虫鸣都吓得静默一秒,才重新托起长长的尾巴。
林郁斐从倦意抽离,以为是水晶灯摔碎了。双眼一睁看见它完完整整悬着,意识到那是外面的动乱。
房内比楼外更暗,她趴在窗沿像个突兀的影子,露出一双眼睛往下看。
孟时景站在花园小径,与一个中年女人面对面,氛围不太友好。
摔碎的花瓶倒在他们附近,孟时景那条浅棕色亚麻裤子在风里抖动,他是换了居家服又被打扰,背影散发着暗沉的躁郁。
林郁斐悄悄推开窗,花园的芳香飞进来,交谈声也飞进来。
“这才头七,你就敢把孟平乐打成那样,你是不是早晚要杀了我们母子俩!”
声音忽然震得很大,林郁斐耳膜一胀,愣愣地看那个女人的脸,原来是孟平乐的生母。
“你先问问你的宝贝儿子做了什么。”孟时景不紧不慢地说话。
他拿出一个皮夹,开始往外扔现金。
花园木架上的补光灯,照着纷纷扬扬飘落的纸钞,摔在罗俪岚脸上,她羞愤难当地倒退几步。
“没钱了是吗?捡了钱就滚。”孟时景背影冷峻,扔完钱便扭头,不经意看见二楼窗口趴着黑乎乎的一块,在他投射的目光里微微耸动,然后往下沉入墙壁里。
林郁斐知道她偷看被发现,且被孟时景抓个正着。
移动的脚步声朝她逼近,经过她门口又走远了,隔壁传来开门的动静,孟时景没来找她麻烦。
她厘清这场矛盾,罗俪岚深更半夜为孟平乐讨说法,这件事不能说和她毫无关联。
门把手轻轻拧动,林郁斐安静地走出来,她穿着自己的棉睡裙,洗过无数次的蓝粉色印花晃在胸口,线条宽松往下垂,她只露出一双胳膊和半截小腿。
走到孟时景的门口停住,林郁斐忘了要说些什么。
孟平乐的母亲找你麻烦了吗?这件事会让你在家里处境尴尬吗?
林郁斐双唇翕动,将虚掩的房门推开,看见孟时景松垮的肩头。
他仍是背影,身体不如往常笔挺站着,而是微微驼下,倦怠地抽烟。
“你还好吗?”林郁斐只说出来这个。
沉默夜色被她的声音划开,孟时景散漫转身,白烟从他指尖往上浮,眼睛在暗处更暗,只看见他嘴角勾起寡淡的弧度。
“偷看了多久?”他低声问。
“抱歉,她动静实在太大了……”
“过来。”孟时景打断她,低头又吸一口烟。
林郁斐应声往里,离他一米远时停下,烟草味苦涩地游动。
“你担心我?”他弯腰迫近她的眼睛,从她两颗琥珀石般的瞳孔里,看见一些涌动的情绪。
“我担心你因为我,破坏了你的家庭关系。”她坦荡地说。
孟时景闻言闷笑,烟草味压不住那些破土而出的东西。
“你先前说的,不能随便对你那样,究竟是哪样?”他突兀地转移话题,似乎对这条规则不依不饶。
在林郁斐未反应时,他扣住她的后颈,唇舌带着淡淡的烟草苦涩,毫无征兆地吻她。
“是这样吗?”他适时停住,声音立即哑了。
林郁斐呼吸骤停,眼中那点温柔的怜悯,被羞恼轻易揭过,她顾不上担心,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旁人担心。
卧室又剩下他一个,隔壁的房门猛然关上,似乎是抗议。
孟时景在瞬间降临的沉默里,长长舒了口气,眼前残留她晃过的身影。
一件普通甚至廉价的睡裙,遮盖她如春笋鲜嫩的身体。
烦闷的夜晚,她竟然大胆地推开房门,竟然问他“你还好吗”。她的手把廊灯释放进来,让他不能不被光照着。
其实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干净地站着,孟时景看着她背光的身体,不可控地有反应。
孟时景微微皱眉,即使她不在眼前,欲|望仍久久不能弥散。
他面色阴郁而无奈,咬着烟,喉结翻滚着。
烟雾弥漫间,他回忆刚才吻住她的味道。
还好她及时溜走了,否则现在该他听着女孩轻涰,接受她带着眼泪的指责。
领证日是个好天气,林郁斐睡得昏沉,最后一刻才被孟时景唤醒,不得不坐在车里啃全麦吐司。
她穿着正式的白衬衫,人造面料免熨烫,和孟时景的真丝白衬衫挨着,她觉得他们果真不像一个世界。
林郁斐对领证的过程触觉迟钝,目光隔着一块厚重的透明玻璃,置身事外目睹一切发生。
从决定领证至今,不超过24小时,她的脑袋尚未接受她走入婚姻的事实。
一封敲过章的红本放到她手上,林郁斐的记忆才走过他们拍登记照时,孟时景扣住她后腰的触感。
她迟疑地看着掌心,不敢相信她真的如此潦草走进婚姻。
下一秒,她将结婚证塞进背包最里层,见不得人的架势,努力藏住这块扎眼的红。
等她抬头,孟时景似笑非笑看着她,清晨阳光在他身上镀浅金色,没能让他显得开朗。
他抬手一扔,像扔不值钱的垃圾,巴掌大暗红色丝绒首饰盒抛出弧线,瓜熟蒂落般砸入林郁斐怀里。
“这个也藏好了。”他语气平淡,叫人分不明情绪。
林郁斐愕然打开,一枚粉钻女戒正中掌心,折射没有温度的暗芒,象征爱情与忠诚。
耳旁一阵风过,孟时景转身走远了,似乎不想同她说话。
第9章 棉花糖的食用方法
农发投红砖院落里,有一半是桂花树。
退休职工爱带着孙辈进来,拿竹竿敲打葱郁枝桠,桂花一粒粒金黄地落下,孩童笑声随之洒满院落,秋日暖阳里也像金子般熠熠生辉。
林郁斐听见鲜活的欢笑声,终于从漫长的失神里醒来,一滴眼泪砸在文件上,她飞快捂住,不敢让人发现这粒湿漉漉的狼狈。
发送联名检举信时有多勇敢,此刻她就有多怯懦。
林郁斐今天上午申请的是病假,回到工位时穿过同组同事整排背影,无人向她问好,遑论关心她病假的缘由。
同样的沉默,伴随她踏入的脚步声降临,他们再度缄口不言。
等林郁斐离开工位,假装去水房灌热水,那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才在身后复活。
林郁斐盯着出热水的水龙头,接满一杯木然倒掉,再接一杯,循环往复至有其他人进来,这杯水不得不接满,她迟迟未行的脚往工位去。
待她硬着头皮坐下,发现桌面生出细密灰尘,她这张办公桌阳光满布,绒绒的灰尘一览无余,和隔壁文件堆叠成山的桌面壁垒分明。
主任喊小组成员开会,林郁斐跟着站起来,却看见她的新领导正古怪瞧她,声音也古怪,“小林你不用来,不是报名下乡吗,你去忙你的事就行。”
她被这种诡异的目光剔除在外,同事们陆续跟着走了,林郁斐站在空旷的办公间,心脏挤得快要窒息。
当真是她的过错吗?是她不该挑明部门长久经营的潜规则,不该斩断他人乐见其成的灰色收入。
与此同时,唯独她没有为检举付出代价,被其他人忌惮,被曾经的战友记恨,她成了众矢之的。
林郁斐有些失魂落魄,坐回她冰凉的座位,一滴眼泪砸下来。
自从新领导上任,林郁斐再没接到新的工作任务,一道无形隔阂横在她与其他人之间,她只能孤零零坐着,脊背微微佝偻,埋进她自己的阴影里。
团结一致的孤立,让她如坠冰窟,生冷发寒。
“斐斐,你不舒服吗?”有人轻声唤她。
事发至今,仍对她温柔以待的同事寥寥可数,林郁斐欣喜地抬起头,果然看见徐屹的脸。
他侧对整排玻璃幕墙,午间阳光照亮他一半的脸,笑意柔和望着她。
“听说你上午请病假,是怎么了?”
终于有人对她表示关切。
林郁斐找回自己的声音,“没什么事,有些偏头痛,开了点药。”
身上沉重的寒意逐渐消退,在他担忧的目光下,再听见孩童欢闹声,奇异地悦耳动听。
“那就好。”徐屹肉眼可见松口气,抬起手看表,问她,“要去吃午饭吗?食堂现在应该人很少。”
林郁斐点点头便站起来,主动跟着他,以证明她还不算孤军作战。
自助餐厅尚未到正式饭点,林郁斐和徐屹走进来,她是无事可做打发时间,徐屹是自由无拘领导管不着,餐间谈话成了林郁斐的诉苦大会。
她用叉子卷肉酱意面,一圈圈缠紧送入口中,食欲和倾诉欲一齐开闸。
“其实检举信上有我,赵把我的名字去了,现在我里外不是人。”林郁斐终于向这位纪监部门的中流砥柱坦白,她不怕接下来的风雨。
徐屹面色微顿,很快扯出无所谓的笑,宽慰她,“你怕什么,这说明赵要保你,他们很快就没资格孤立你了。”
林郁斐咀嚼的动作一哽,眼中略有迟疑,“我参与了这件事,又溜掉了,你不打算管管吗?”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徐屹失笑,似乎觉得她太天真,语气沾上教导,“这件事你不要再告诉任何人,越多人知道,对你未来升迁越不利。”
说这话时,徐屹声音压低,像掩藏一桩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如同在说,是你欠缺考虑,是你一腔孤勇而愚蠢过头,麻烦高高在上的赵耘婷为你收拾烂摊子。
这一刻她想明白,她受尽好处的真正原因,是借她父母的光芒,赵耘婷需要这种光芒,做企业宣传的门面。
林郁斐手一松,不锈钢制的叉子跌落盘中,无力感排山倒海,温和仿佛正从他脸上流失,尽管他没有那种古怪的目光。
被孤立的难受是否不值一提?林郁斐忐忑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向他倾诉,她想问究竟她有没有做错。
“赵应该很看重你,听说她给你介绍了一次相亲?”徐屹的话头转了,他不再关心林郁斐耿耿于怀的事情。
“相亲那个是……”
“看起来你没看上那个男人。”徐屹感到庆幸,双手交握,郑重而诚恳向她发出邀请,“明天是周五,能和我一起吃顿晚饭吗?”
林郁斐被突如其来的邀约一震,手伸进背包想找纸巾,胳膊鼓鼓囊囊里来回,不慎碰到一方丝绒首饰盒。
外面是暗红色,内里是水粉色,装着她的结婚钻戒。
子虚乌有的婚姻忠诚,让她瞬间变得心虚,不敢发出声音,只轻轻点头接受他的邀请。
下班时她没有逗留,在一堆忙碌的身影里无所事事,比为工作焦头烂额更难捱。林郁斐演不出岁月静好,打完卡灰溜溜地离开。
院门口停着一辆小轿车,莫诚站在车外等待,看见林郁斐出来便快步上前,“太太——”
林郁斐慌忙遏止他,眼睛瞪得快掉出来,一张脸飞速红透。
“林小姐……抱歉。”莫诚竟然被吓得后退一步,留下礼貌的距离,“孟总让我接您下班。”
林郁斐心不在焉听着,躲避洪水猛兽般钻进车内,声音嗡嗡的,“谢谢,但是我自己有车,以后不用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