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聿白喘了口气,喉结滚动了几番才抑制住那声哽咽:“她说,她妈妈临走的时候,希望她一世无忧。”
她本该就是那般的。
他将一切罪责揽下,说:“是我……断送了她的无忧。”
他无暇再顾忌桌上长辈的脸色,满桌的人,在这份文件面前,再也无言。
周聿白浑浑噩噩地往屋外走,吴盈秀回过神来,忍着心中的痛意忙道:“承良,你跟着他,别让他出什么事。”
从周钧之松口开始,他们就没有刻意再做避孕措施,心照不宣地开始不碰烟酒。
那本该是在他们期待中出生的孩子。
那时的桑南溪,也真是把自己赤忱地全交到了他手里。
是他没护好她。
宋承良愣怔地点点头,加快了脚步去追他。
大门开着,外面的冷风一个劲儿地往屋里灌,周聿白穿着单薄的一身,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拿,在漫天的大雪下,孤身一人踉跄着往车边走。
“聿白!诶哟,你这是要冻着的!”门口扫雪的人喊道。
不知是因为雪太大,还是他身上的体温太凉,落在他发丝眼睫上的雪一时未化,真有那么一瞬间是满头银丝的恍惚感。
宋承良没能拦住他,只能赶忙开了车在他后面跟着。
车子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四九城里,仿若迷失在海面上的孤舟,他的灯塔,被他撞毁了。
*
桑南溪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机场准备登机。
那时桑明德已经出院,她又在家里陪了几天。
眼见着快到年末,Isaiah的摄影展也要在元旦后收尾,她放心不下,在饭桌上试探着开口:“爸爸,清珩的弟弟,他的摄影展是我在负责的,所以我可能得去趟京北。”
像是怕桑明德不答应,桑南溪还紧接着说了一句:“等Isaiah回爱丁堡了,我就回来。”
桑明德这回倒没再多说什么,见着她的笑颜,哪里经得住她撒娇,“工作要紧,你去忙,我这不用担心。”
桑南溪坐在候机厅的时候还在给闻清珩发消息,调笑着说他现在的魅力在她爸这已经远超于她了。
“喂,Isaiah怎么了?”刚和闻清珩发完消息,Isaiah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语气夸张地在跟她说:“你不知道,那人真的很奇怪,也就穿了件衬衫吧,盯着你的那张照片看,就差没在你那张照片前跪下了,我还以为又是什么环保人士,要泼油漆,差点没让保安把他赶出去。”
桑南溪忍俊不禁,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本来想叫沁年来看一下的,一转头的功夫,他人就不见了。”
机场的登机广播响起,她说:“我要登机啦,不跟你聊了。”
“我去接你啊!”
“不用,到时候我去找你。”
她熄了屏幕往登机口走,还没走几步,手心里的手机却突然震动了起来。
桑南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脚步微微顿住。
清晨的飞机,大多数人都带着早起的不耐,她愣神的功夫,身后就已经响起不满的轻“啧”声。
桑南溪怕挡到后面的人,挪着脚步到一边,才接通了电话:“喂,承良。”
“南溪,最近还好吗?”宋承良毫无缘由的突然开始跟她寒暄。
桑南溪看了眼逐渐减短的队伍,门口的空姐与她对上视线,礼貌性的微笑了一下,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她顺着话题跟宋承良聊了几句,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她忽然想起周聿白上次出的那场意外,心不住地打鼓:“承良,是出什么事了吗?”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瞬,只说:“先生,都知道了。”
桑南溪的眉心猛地一跳,不确定地问:“知道……什么了?”
“当年发生的事,和……”
宋承良语气停顿的那几秒,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那个结果。
“和你在爱丁堡发生的事。”
通话陷入寂静,也许是桑南溪保持同一个姿势的时间太久,空姐走到了她身边,问:“小姐,您没事吧?需要我帮助吗?”
桑南溪的眼睫轻颤了颤,摇了摇头,面色平静地走到登机口,将登机牌出示给了等待已久的空姐,一边往机舱里走,一边问:“那他……现在呢?”
宋承良自知没有再找她的道理,可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大门,也豁出脸做了一回没脸没皮的人。
他将周聿白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桑南溪描述:“先生他没允许医生进门,他最近身子不太好,一夜没睡,雪又落了满身……”
哪怕面上表现得再淡然,可逐渐加快的脚步似乎已经出卖了她越发慌乱的内心。
桑南溪坐上飞机,没过一会儿,空姐来提醒她关手机,她说了声抱歉,这时候才鼓足了勇气,说:“承良,飞机应该是在中午的时候会落地,麻烦你到时候来接我一下。”
宋承良长舒了一口气,感激地道:“麻烦你了,南溪。”
万米高空中,她望着云层静静地发呆,她本以为,那些秘密会被隐藏一辈子。
原本荒芜的内心,在一切都被揭开的一刻,似乎也被一同扯开了一道裂缝。
落地的时候,京北依旧是满城的白雪,与她离开时几乎无异。
“南溪!”宋承良早早地就在这等着她,一看见她的身影,忙招了招手。
桑南溪的心似乎找到了不安定的原因,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身边,两个人一块儿往外走,她问,“他现在在哪儿?”
“在……西山的别墅。”
桑南溪没有惊讶,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别墅的门口,停着医疗车,还有……
桑南溪走近规矩又疏离地唤了一句:“叔叔阿姨。”
仿若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桑南溪没想和他们寒暄,她来这里,和旁人都没有关系,只是为了一个人。
她快速地说道:“我先进去了。”
罗子玉看着她的背影,略带请求地在身后喊:“聿白,麻烦你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输入密码,进了门,屋里没开暖气,几乎是和屋外一样的温度。
桑南溪蹙着眉,先去打开了暖气,才快步往楼上走,没去主卧,而是去了一间被久久尘封的房间。
桑南溪按下把手,原本上的锁已经被打开。
锁舌轻响,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屋里一片漆黑,她没开灯,适应了一会儿,看清了那个蜷缩在小床上的人影。
一动不动的,毫无声息。
她的鼻头泛酸,走到床边坐下,搓了搓手,缓解了些凉意才轻触上他的脸颊。
她轻抚过他的眉眼,俯下身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贴了贴。
烫得不行。
刚要起身,腰间倏地一紧,他的手臂紧紧环住了她,面颊上沾染了湿漉漉的水渍,是苦涩的咸湿味。
桑南溪没有挣扎,静静地贴在他的胸膛,低声哄他:“阿白,你生病了,我让医生进来,帮你看看好不好。”
他以为这是一场梦,所以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抱住她。
他本没有资格再去抱她,再去出现在她身边的。
他们在黑暗中相拥,宛若是在冰冷的空气内互相汲取着温暖的爱人。
周聿白的手掌从后腰缓缓摩挲到她的小腹,那里曾经孕育过一个生命,他想到刺痛处,不敢再碰,只重新环上她的腰背。
他自私地希望,这场梦,永不会醒,他宁可溺在这片梦海中。
可梦里,无法淡化现实中的苦痛。
周聿白颈间的青筋暴起,像是在忍着极大的痛楚,那些痛意,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她明明,那么怕疼。
他捧着她的脸,泪流了满面,一遍遍问她:“溪溪,痛不痛。”
第140章 都过去了
她想否认的,可那句不痛,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出国的那段时间,一直依靠酒精和尼古丁麻痹自己的神经,试图用这样的方式能让自己快速忘掉
那样的生活持续了有一个月,直到有一天晚上,在一个派对上,她的小腹开始不住地抽痛,身边的同学将她送到了医院。
她犹记得那日医院里冷白色的灯光,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在医生说出“You"repregnant”那一刻,那句话恍惚间仿佛营造了一个虚幻的梦境。
她难言那刻的错愕与不安,和周聿白在一起的时候,她曾无比期盼过孩子的到来,但此刻……
当时时间已经太晚,她的腹痛缓解后,医生跟她预约了两天后再进行检查。
那两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煎熬,桑南溪忍不住一遍遍去看自己的小腹,怎么也没想过里面孕育着一个生命。
但那时,她已经隐隐察觉到,这个孩子或许保不住,那种萦绕在心头的焦虑恐惧感,让她吃不下饭,但像是为了弥补之前自己的过错一般,她努力逼着自己将那些饭菜塞入口中,咀嚼,吞咽。
桑南溪按照约定时间到达了医院,一步步地跟随指引去做检查。
冥冥之中,都有预感。
当她与医生相对而坐时,透过眼镜所反射出来的黑色字体,密密麻麻的字体,让桑南溪不由想到信仰基督教同学手上抱着的那本圣经,她不信这些,但人到了这种时候似乎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祈祷。
素来出色的听力,在医生开口的一瞬间,好像退化到了学龄前孩童的地步,她神情愣然地问,能不能再说一遍。
一阵耳鸣声中,她才从中提炼出几个关键的词语,“badnews”,“babyhasbeenpassedaway”。
医生关切地看着她问她有没有事,桑南溪脑子里的语言体系已经混乱,用中文下意识地回答,我没事。
可要走出诊疗室前,桑南溪突然转身向医生询问,是不是因为她对于身体无节制的挥霍,所以那个小生命才会离开。
那位年迈的女医生目光依旧祥和,亲昵地安抚她:“Sweetheart,It’snotyourfault.”
可这句安慰并没有让她的心情有所好转。
后来她坐在海边的长椅上,总是会想,如果她没有喝那么多酒,没有抽那么多烟,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桑南溪捏着护士给的小册子,目光呆滞地坐车回了家,没有哭,平静地出奇。
那天,她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放在桌面上的册子写着她所可以选择的,让那个小生命离开的方式。
当时她住的地方离街道很近,一面玻璃挡不住楼底下喧闹的人声,有孩童的哭啼,有幼儿的欢笑,可真正留给她的,却只有那一张带有宣判意味的纸张。
桑南溪的指节微动,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小腹,隔着厚重的衣物,她无声地张嘴,说对不起。
桑南溪清晰的记得那天的时间,下午三点的时候,她打电话给了医院,预约了第二天去拿药。
那天含在嘴里久久不散的苦涩药味,在周聿白一声声的询问下,似乎又重新涌现。
她分不清脸上的泪水到底是谁的,揪着他衣领的手逐渐攥紧,她像是当年安慰自己一样,也安慰着他:“都过去了,阿白。”
过去了吗?
那年她从一座大雪漫天的城市中逃离到了另一座同样凌寒的城市,本以为冰雪会冻结一切,可那些寒意困住的,好像只有她自己。
她再一次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尽黑了,她默默地踩着路灯照耀的灯光往家里走,雪花顺着风一同从身后袭来,推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去,寒潮翻涌下,几乎可以看到风雪的飘流的方向,而她似乎也是从那一刻开始,随波逐流地,任由情绪掌握自己,任由自己踏入无尽的黑暗中。
周聿白在恍惚间摸到她湿润一片的脸颊,他昏沉的精神状态已经不足以再支撑他去仔细思考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只知道,他又让她哭了。
意识模糊间,他一遍遍地想,那些年,那些时刻,她究竟有多少次是这样无声地落泪。
他无意识地一遍遍重复着,“溪溪,对不起。”
桑南溪伸手用拇指在他的颈侧轻柔地摩挲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灼热得发烫。
桑南溪怕他烧出问题,强忍住哽咽,安抚他:“睡吧,阿白,别说了,好好睡一觉。”
等到周聿白能迷迷糊糊地睡着已经是一个小时后,桑南溪抹干净眼泪,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借着透过窗帘的微光去看他拧在一起的眉头,她不禁伸手替他轻轻抚平。
他的呼吸声逐渐深沉,也不知是烧昏了,还是真睡过去了,桑南溪不敢再拖延,快速帮他把潮湿的外衣都给脱了,从主卧拿了床被子来替他掩好,才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她重新系好外套,打开门的时候外面的人忙迎了上来。
桑南溪垂着眼眸,看了一眼罗子玉,却还是将目光转向了宋承良,说:“他刚睡下,我替他把湿衣服换下来了,但烧一直没退,让医生去看看吧,他在二楼最里面的那间房间里。”
说完,桑南溪就拎着包准备挤过人群离开。
宋承良忙在身后唤道:“南溪,你去哪儿?”
桑南溪没回头,回答地很快:“我摄影展那儿还有事,就不多待了。”
“南溪,那你一会儿还……”
身后的声音戛然而止,转而变成一句客气的:“我送你去吧。”
桑南溪摇了摇头,背身冲他挥了下手:“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你照顾好他吧。”
地面上先前杂乱的脚印已经被白雪覆盖,积雪还没来得及被清干净,“吱嘎”的响声未曾掩盖那道温润的男声:“桑小姐,让承良送一下吧,大雪天,不好打车的。”
桑南溪低头看了眼手机上毫无响应的打车软件,沉默了几秒,微微侧身低声道谢:“麻烦了。”
她不愿逞这个强,更觉得自己面对他们无愧于心。
她早不再是从前那个执着着,想要证明自己的尊严有多珍贵的少女。
第141章 怕是也不愿再回头了
上车后,桑南溪没报地名,宋承良选择的道路却没有一丝的偏差。
她有些讶然地问:“你知道摄影展在哪儿?”
宋承良看了一眼后视镜,与她对视,“早上的时候跟先生去了一趟。”
桑南溪想起Isaiah说的那个“环保人士”,不再纠结他去调查这一场开始的契机是什么,默默移开视线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人行道上,路上的行人往来依旧,这已经是京北下的第二场大雪,对此情此景麻木的仍旧是那一批人,感到惊喜的却又是一群全新的人。
谁是过客,一眼便分明。
车子快开到场馆的时候,桑南溪才眨了眨有些泛酸的眼眸,敛下眼眸低声说:“我晚上再去看他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