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开过减速带,轻震了一下,宋承良趁着那几秒钟的时间斟酌好语言,说:“那我等七点来接你?”
车子刚好稳稳停下,桑南溪打开了车门,迎着寒风,说:“好。”
桑南溪一进展厅,就有人笑着跑了上来:“南溪姐!”
她略带歉意地开口:“这段时间辛苦你们啦。”
“不辛苦不辛苦,南溪姐你到时候请我们吃好吃的呗。”
桑南溪捏了捏少女的脸蛋,笑说:“好,吃最贵最好吃的。”
一直走到展厅最中心的位置,那是她的照片。
他说的版面不大,但越是大面积的留白,那张深色背景的照片就越是突出。
Isaiah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从她身后搭上她的肩膀,故作深沉地道:“这位小姐,我这张照片可是非卖品,您盯再久,也是不能卖给你的。”
桑南溪横了他一眼,伸手去拧他的耳朵。
Isaiah连连喊痛,忙叫:“溪!我错了!”
桑南溪不过是做出虚势吓唬吓唬他,哪儿有他演的这夸张样。
桑南溪松了手,绕着展厅转,一直到亲眼见证一切都没有差错之后,她才松下一口气。
Isaiah一边陪着她,一边絮絮叨叨地问:“叔叔的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Isaiah舒出一口大气,“那就好。”
桑南溪突然转过身来,状若无意地提起:“Isaiah,今天那个你说的那个男人,大概是几点来的?”
“很早啊!早上一开展他就来了,你不知道,他盯着你那张照片看了有半个小时,浑身上下都是湿的,那眼睛红得跟恐怖电影的特效一样,他还问我这照片卖不卖,还有没有你的照片,你说会不会是什么变态……”
“欸!你去哪儿啊?”Isaiah在身后追着问。
桑南溪无奈地说了句厕所,他才停下追赶的步伐。
冰凉的水流冲过掌心,似乎减轻了先前残留的灼热烫意。
她从卫生间出来,站在门口,往左往右通向不同的地方。
迟疑了片刻,她果断选择了往左的通道。
“桑小姐,好久不见了。”监控室的工作人员看见她回来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
桑南溪含笑点了点头,说:“能不能麻烦你们调取一下早上八点左右的监控啊,11号监控。”
工作人员连连点头,手按着鼠标熟练地操作着,闲聊地问起:“是丢什么东西了吗?”
桑南溪微微俯身,去看那已经被调出来的监控:“没有,就是看一下人流量。”
进度条拉到八点左右,几分钟后,那个衣衫单薄的人影出现在屏幕中,她开口:“就这里,我能自己看一下吗?”
工作人员说着当然,起身给她让了位置。
半个小时的时间,她没有快进,坐在椅子上静默地一直看到那道人影已经撑不住地要倒下,宋承良及时在他身后托了他一把,才站稳了身形。
她默默地起身,道歉:“不好意思啊,打扰你工作了。”
“没有没有,您哪里的话。”话虽这么说,那人心里却也不禁嘀咕,人流量,有盯着一个人看的说法吗?
回到展厅后,她跟许久未见的人都打了个招呼,又给父亲打去了电话,“嗯,您今天身体怎么样?注意一点,我回去检查啊!知道了,我穿得可多了。”
一直忙到闭馆,Isaiah搂着她兴致冲冲地说:“庆祝你回来,我们去喝一杯!”
桑南溪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轻响了一下。
她将Isaiah靠近的脑袋戳远,“行了啊,等闭展那天咱们再不醉不归吧,今儿您就让我好好休息一下,成吧。”
Isaiah此刻才想起她今日经历了一场飞行,眼珠子一转,似乎在思考有没有什么更舒适的聚会方式。
桑南溪趁机将他往外推:“好了,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Isaiah的思绪被打断,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桑南溪已经下了台阶,与跟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边走还一边挥手:“回去了早点睡。”
她走向路灯下的辆黑色的车辆,脚步极快,在雪地里印下的脚印连接得紧密又浅淡,宛若深夜里急于归家的旅人。
*
别墅里,罗子玉和周明奕在这陪了一下午。
医生繁忙的身影看得罗子玉心头发慌,周明奕搂住她低声安慰:“没事的。”
罗子玉的眼尾微红,看向那间房,里面装饰得很温馨,一眼便能看出,那大概是间儿童房。
想到这,她不由又叹了口气。
五年前,她就知道周聿白和桑南溪在这里安了家,但真正踏足这里却还是第一次。
这个家里不论是色调还是装修都让人看了极舒服,小到挂在墙面上的装饰,大到整体的空间布局,不难看出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这儿,是他们的家。
罗子玉揉按着太阳穴说道:“我该给那孩子道个歉的,一会儿等她回来,我好好跟她道个歉。”
周明奕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当年的事,我们都有错。”
罗子玉喃喃道:“我一直觉着聿白这孩子感情上,谁能想到……”
谁都以为他们不过是孤独寂寥中迸发出的微弱火花,是少年时的一时兴起。
即便当时分别后周聿白有些萎靡,但在所有人眼里看来,大概也不过只是因为求而不得,因此才念念不忘。
不曾想,当年大学里最花名在外的和最冷清淡漠的会生出这样一段刻苦铭心的爱恋。
等了一会儿,罗子玉忍不住往楼下看,“承良去了有多久了?”
周明奕压下她,说:“你瞧你急的,人姑娘既然都答应了要过来,那肯定不会食言。”
医生从房里出来,跟夫妻俩汇报周聿白的身体状况,大概意思是现在的烧虽然退了,但夜里可能还会再烧起来,要时刻注意着。
罗子玉连连点头应好,夫妻俩走到门口,通过掩着的房门去看床上睡得并不安稳的人。
“你说两个孩子……还能……”
周明奕素来看事乐观,但到此刻,也不由摇了摇头。
当年,挡在他们面前的是家世,可这些年下来,岁月蹉跎下,所堆积的东西越来越多,再炙热的感情怕是也会淹没在这些潮水之下。
下午的时候,他看得清楚。
那姑娘,怕是也不愿再回头了。
第142章 接受不了你的道歉
桑南溪到别墅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层还亮着的灯光,其中晃动的人影憧憧,让这间原本她分外熟悉屋子生出几分陌生感。
桑南溪先下了车,在台阶前微微顿住脚步,长靴的前端被冰雪覆盖,没能隔绝凉意,整个脚掌都冻得有些僵硬。
宋承良停好车子,看见在门口顿住的人影,感受到她的犹豫迟疑,快步上了台阶替她拉开门。
伴随着门被打开一道细缝,屋内透出来的暖光从一道细线逐渐成扇形扩大,照耀到脚背之上,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打开门,是一阵扑鼻的暖意与菜香,有人扬着笑脸热情地招呼她:“南溪,回来啦,吃饭了没,先来吃点东西垫垫。”
这里离不了人,老太太派了李姨过来。
桑南溪脱下鞋子从柜里拿出毛绒的拖鞋,一边放下包,一边说:“阿姨,不用了,我先上去看看阿……他。”
她的目光落到从楼上下来的身影,原本脱口而出的称呼调转成一个笼统的称谓。
罗子玉走至她的身边,笑语嫣然地开口,“聿白那有医生看着,先吃饭吧。”
这样的笑意,让她觉得有些别扭。
桑南溪僵直着脊背,背上传来礼貌性的一下轻拍,若不是耳边也一同传来的嗓音,她甚至会以为是她的错觉。
周明奕说:“南溪,这么晚了,先吃口吧。”
桑南溪默了几秒,握在栏杆上的手收紧了又放松,最后,她如同奔赴战场般,一步步走到了餐桌边,坐下。
满桌的菜,大部分都是江浙的菜系,这屋子里只有她一个江南人氏,不难看出是为了谁准备的。
她没有太大触动,只是按着礼数说了一句谢谢。
周明奕和罗子玉并肩而坐,桑南溪坐在她们的对面,这样并不平衡的入座方式,布满菜肴的桌子使得屋内的空间变得泾渭分明。
桑南溪低垂着眼眸,等待长辈动了筷,这才拿起了筷子夹菜。
这场饭局,其实谁都吃得心不在焉。
他们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她听过他们在饭桌上和当初那位沈小姐聊的话题。
类似于,你家那位长辈最近身子怎么样?亦或者是,家中的哪一位最近职位进行了变动。
这些,她和他们统统聊不了。
一些生疏又无意义的寒暄,听得桑南溪其实都想说一句,其实也不是非要寒暄,甚至连这顿饭也不是非要凑在一起吃这一顿。
当然,她还是耐着性子,时不时地抬眸回应几句他们对她客套的关心。
六年过去,罗子玉容貌基本上没什么变化,除了因为操心而产生的几分憔悴,和刻意挤出的几分笑意。
她一如当年那般,让人第一眼就觉得有一种从容又漠然的疏离感。
周聿白的眉眼上其实与她有五分的相似。
初见时,也正是因为这几分相似,她对罗子玉下意识就有一种好感。
其实在那之前周聿白也跟她讲起过他的母亲,在他口中,他的母亲是个极亲和有礼的人。
桑南溪在电视上也见过许多罗子玉一闪而过的镜头,不过匆匆几眼,但那含笑的模样,让人莫名地觉得温暖。
那时她还觉得,周聿白形容得很对。
她和周家的第一次谈判,让她第一次认识到那些外表看上去越是温文尔雅的人,其实说起话来才是真正的不留情面。
和好后,她窝在周聿白怀里,总是不免担忧:“你妈妈如果不接受我,那怎么办?”
她爱周聿白,但总做不到为了他就在他家人面前低声下气的地步。
周聿白总是捏捏她的耳垂,说:“我们溪溪那么漂亮优秀,哪儿能有不喜欢你的?况且,一切有我挡着呢,你就只管开开心心的,不用为了我去做让自己不高兴的事儿。”
他防得了明枪,却躲不过暗箭,尤其还是至亲至爱之人射出的暗箭。
桑南溪很小就失去了母亲,曾几何时,因为周聿白所说的话,她对眼前的女人也抱有一种憧憬。
只不过那些憧憬在那个晚上刺耳的言语下,轻而易举地碎裂。
桑南溪将碗里的饭吃了一半,轻抿了抿唇,胃里已经有些撑。
罗子玉与周明奕对视一眼,看着灯光下那张消瘦的脸庞,缓声关切地问:“吃饱了吗?吃那么点儿一会儿会不会饿?”
桑南溪默默放下筷,一一作答:“饱了,不会饿。”
放下筷子的那几秒,她原本已经在考虑要怎样得体地结束这一场饭局。
罗子玉略带歉意的嗓音却抢先一步开口:“南溪,阿姨跟你道个歉,当年的事是我做得不对。”
桑南溪闻言,眼睫轻颤了颤,在等待着她回答的时间里,原本吹得她发丝微动的暖风似乎也缓缓凝滞。
她知道自己该做出反应,最端庄得当的回答应该是,她扬着浅淡地笑脸说,没关系的阿姨,都已经过去了。
接着或许会迎来一场皆大欢喜般的结局。
可那些话一旦说出口,她的五年,她的尊严,还有那个小生命……太多太多的东西,那个瞬间,哪怕她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耻辱尤甚。
所有种种,又算什么呢?
算她的自作自受吗?
她连她自己都无法原谅。
不是所有对不起就一定会得到原谅的回答的。
桑南溪缓缓吐出一口气,抬眸对上罗子玉的目光,眼底是无比清醒的冷漠,但她还是尽可能平稳自己的情绪,礼貌又平静地答道:“阿姨,我接受不了你的道歉。”
“不是所有对不起就一定会得到原谅的回答的。”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格外的坚定:“有些事情虽然已成过往,但所造成的影响是不可逆的,当初的事情,或许你们有你们的考量,但我……无法也不会站在你们的角度上去思考问题。”
虽说桑南溪的拒绝也是理所应当,但也许是从未见过桑南溪这样的一面,两人难免有些愣神。
桑南溪的红唇还在继续开合着:“道歉的机会有很多,叔叔阿姨选在今天,是因为对我流了一个孩子感到歉疚还是因为看到阿白为了我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而不得已的妥协?”
“我……”罗子玉第一次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这般的哑口无言。
桑南溪又缓缓接上之前刻意停顿未说完的话:“当然,或许也是真心对我感到愧疚。”
说完这些,她倏然笑了笑:“其实今天如果不是为了阿白的身体,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
“等他身体好了之后……我们应该也不会再有交集。”
她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
桑南溪缓缓起身,将椅子推回座位,说:“叔叔阿姨,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上去了。”
一番言之有理的话语,礼数周到的告别。
罗子玉除了勉强地笑笑,说好之外,似乎也再说不出其他了。
楼上的房门开了又合,夫妻俩对视着苦笑了下,不知是谁先开了口:“是个极聪明通透的姑娘。”
这一回,两声不约而同的长叹中,是情真意切的惋惜。
第143章 已经很好很好了。
打开楼上的房门,桑南溪才长舒出一口气。
屋里的窗帘仍旧紧闭着,夜色弥漫下,不见光的屋子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房内的药味还未散去,桑南溪按亮手机屏幕,借着微弱的灯光避开障碍物,摸索到床沿边缘,缓缓坐下。
屏幕上的微光照亮他的脸颊,额头上被细细密密的汗珠附着,发丝也变得有些潮湿。
桑南溪找来毛巾,从额头到颈脖,她照顾人的手法其实并不熟练。
以前他们在一块的时候,周聿白很少生病。
生病的反倒大多是她,最严重的一次,桑南溪感染了流感,身上每一处皮肤都在疼,被子都盖不了,周聿白就整夜整夜地守着她。
半夜三更的时候她总嘤咛着要喝水,喂到她口中的水,不论何时,温度总是刚好适中能入口。
等到她稍微好转了些,白天睡多了,晚上不要睡,就总喜欢趴在周聿白的身上碎碎念,他哪怕困极了,也总会细听她话里的意思,一一回答了再入睡。
如果他们俩角色调换,桑南溪扪心自问大概也做不到他那样的程度。
桑南溪怕影响到他休息,又怕出了门听不见他的声响,拿了本书,搬了椅子到卫生间门口,借着光在那儿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