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痕忍不住微笑。
吴先生交游广阔,连在天山脚下,都能遇见熟人。
第2章 风雪天山马奶酒(中)
有痕端着盛有热马奶茶和羊油馓子的托盘从厨房返回时,屋里除了吴静殊和傅其默,还坐了七、八个皮肤黝黑的青年壮汉,正在聊天。
见她进来,离得最近的壮汉忙从矮炕上起身,长臂一伸,接过托盘,脸上绽开一个开朗的笑,“辛苦了!”
不待有痕说什么,方馆长掀开帘子站在帘外召唤,“有痕,来帮我一把。”
“诶!”
有痕应声快步走向方馆长。
方馆长神色凝重,领着有痕走进客室。
客室矮炕的一角挤着三个包着大毛毯的男人,三人面色灰黄,但明显还有知觉,每人都捧着一盏温热的马奶酒在慢慢啜饮。
矮炕另一边平躺着一个年轻女孩,情况则不太乐观。
女孩一头长发湿漉漉地垂在炕沿边上,双目紧闭,脸色发青。
“帮我把她的湿衣服脱下来,拿毛巾把皮肤表面都擦干,看看躯干上有没有冻伤,然后拿干净衣服替她穿上。”方馆长一边交代有痕,一边去脱女孩的袜子。
女孩的鞋不防雪,雪灌进鞋窠里,被体温一热,化成雪水,很快又被低温冻了起来,导致袜子冻结成一个冰坨,在室内又开始慢慢融化,湿哒哒粘附在脚上。
方馆长将湿袜子甩在地上,气得骂人。
“什么准备都不做,连个专业向导都没有,就准备翻越乌孙古道,蠢不可及!”方馆长扭头吼了一嗓子,“看什么看?都把眼睛闭上!”
三个男人吓得一哆嗦,齐齐闭眼装鹌鹑。
方馆长吼完转过脸来继续骂,“以为有手机有导航就能说走就走勇闯天涯?!荒唐!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嘴里骂着,手上不停,剥了袜子检查完脚趾,麻利地擦干脚趾间冰冷的雪水,用纱布将每个脚趾单独包好,又检查手指。
看着、看着,火气又大起来,“你们几个男人,自己倒都全须全尾,暖和暖和就能缓过来,怎么就没把唯一的女孩子护好?这手指、脚趾要是保不住,你们良心过得去?!”
正一边低声安慰女孩,一边给她套上干净柔软内衣的有痕听得一愣。
方馆长对有痕摇摇头,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不说得严重些,这群混账东西根本就不会重视,下回照样敢这么干,早晚真害了人。”
有痕恍然。
这时女孩嘴里溢出低低呻吟声,睫毛颤动,慢慢睁开眼睛。
她眼神失焦,有种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的茫然。
方馆长连忙用手遮住她的眼睛,“先不要往亮处看。”
女孩拼命挣扎,想要起身。
有痕连忙握住她的手。
方馆长则微微用力摁住她的肩膀。
“你们已经被救援队救下山,这里是我家。我们正在处理你的冻伤,你千万不要乱动,听明白了没有?!”
方馆长的声音低沉严肃,但却仿佛有种镇定人心的魔力,女孩子渐渐平静下来。
“这就对了。”方馆长轻声鼓励她,“待会给你用温水泡手泡脚,过程可能有些疼,但你一定要忍住,听懂就眨一下眼。”
女孩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眼睛里倏忽有泪。
方馆长用手背极轻、极轻地抚摸她被冻得失去知觉的脸颊,“别哭,没事了。世上除死无大碍,能活着被救下山,你已战胜狂野大自然。”
有痕为女孩套上软软的开司米毛衣,并在她颈下枕了一条卷起来的柔软毛巾,然后将女孩贴身存放的身份证件、手机,还有替她擦干身上冰冷的雪水时取下来的钻石耳钉、项链、戒指都装进密封袋里,搁在炕头。
“我去拿点马奶酒给来,喝了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帮助体温回升。”
方馆长起身,示意有痕跟上她。
返回门厅,有痕低声问:“她的冻伤,不要紧罢?”
方馆长摇摇头,“不容乐观,预后如何,我也打不了包票,还是要尽快送到县医院找专业大夫治疗。”
有痕侧耳倾听,外间狂风骤雪,风挟雪势,刮在木屋的外立面上,木结构承受着来自风雪之重,在暗夜里偶尔“吱嘎”作响。
“这雪一时半刻不会停,他们今晚势必出不了村。”方馆长轻叹一声,赶有痕进屋,“你陪吴老师去,剩下的事交给我。”
有痕自然不肯,还是进厨房帮方馆长烧了一锅热水。
方馆长在脸盆里倒入热水,又兑上冷水,来回试了试水温,端起来往外走时不忘交代有痕,“碗架最上层有两桶马奶酒,冰箱里有一盘羊头肉,再切点熏马肠给他们端上,风雪夜上山救人,出来的急,肯定都饿了。”
有痕依言,找出方馆长珍藏的马奶酒,取出羊头肉,另拿了一条已经蒸好的熏马肠切片,搭配上胡椒辣椒粉和蒜泥香油干湿两叠蘸料,端进屋里。
屋内果然如方馆长所料,一群上山救援的壮汉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有痕稍早送上的马奶茶和羊油馓子已经被吃个精光,连她们没吃完的包尔萨克和沙葱炒羊肉块儿都被一扫而空。
这时端上来的大块肉、大碗酒,正中下怀。
汉子们喝酒吃肉,还不忘在矮炕边上让出一个空隙来,叫有痕过去坐。
“妹妹快别忙了,过来坐,一起喝茶!”
吴静殊也拍拍自己身侧,示意有痕一起坐。
有痕恭敬不如从命,坐到先生身边,正与先生另一边坐的傅其默斜斜相对。
汉子也不介意,给自己倒一杯马奶酒,啜一小口,眉眼里透出一点舒坦,笑眯眯问有痕,“妹妹来我们县里多久了?各处都玩过没有?走过乌孙古道了吗?”
有痕摇头,“来了将近一周,在县里逛了博物馆,还没走过乌孙古道。”
蓄着一腮胡子的壮汉一拍膝盖,“等雪停了,找我们给你做向导,带你走一趟乌孙古道!你可不要学那几个——”
络腮胡朝客室方向扬扬下巴,“一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二不请专业向导,三不做好充足准备,心血来潮就想穿越乌孙古道,没带足保暖衣物,只准备了两顶简易帐篷、一点点食物就上山了!”
另一个戴眼镜略斯文的年轻人抓一块羊头肉撕咬一口,“要是一看到下雪,立刻返程下山,也不会被困阿克布拉克达坂。”
络腮胡恨铁不成钢,“这不是找死吗?!”
一群壮汉纷纷点头。
“山上平时就冷,这一变天,风大雪大,经验丰富的老向导都不敢打包票自己绝对不会遇险,是谁给他们的勇气还要继续往前啊?手机在极寒低温环境下自动关机,无法重启,手机导航无法使用;衣物既不防水,又不保暖;两顶简易帐篷未正确固定,悉数被风吹走,最后只能蜷在背风的岩石后面……”络腮胡牙疼似的,“嘶”一声,“要不是四个人里总算还有一个没那么糊涂的,在手机彻底没电之前,给报警台打了电话,把他们的大致坐标提供给报警台,我们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们!”
“这种天气,车上不了山,到山脚下就得换马。最后一段路,连马都走不了,全靠我们徒步背着救援工具走上去……”眼镜青年放下手中的羊头肉,摘下眼镜,垂下头,“救援是我们的责任,可有时候却要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来承担他们任性的后果。”
几个人齐齐沉默下来。
客室里那四个驴友,三个失温冻伤还比较轻微,唯一的女孩子情况不大好。他们做救援这些年,见多了登山迷路、雨雪遇险的牧民、游客,还是难免会觉得难过。
他们一代代救援志愿者,有人甚至为援救遇险的游客,付出生命的代价,仍有鲁莽的驴友,无视自己的安全,贸然上山。
络腮胡一挥手,对有痕咧出一口白牙,“妹妹别怕,你找我们做向导,就不会遇见这些事啦!你到县里来,先找他——”
他一指缩在人堆里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敦实汉子,“阔伊西别克,他家里有牧场,在县里开着一家正宗哈萨克族餐馆,从他们家的牧场直接供应牛肉、羊肉、马肉,保证又新鲜又可口,吃了还想吃!”
“我!”络腮胡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山响,“我在县里经营旅行社,这四里八乡哪里风景最好、美食最道地、姑娘最美小伙最帅,我最知道!”
络腮胡说完,众人“轰”地一下笑了开来,纷纷拿手里的葡萄干往他身上砸。
风雪不停,救援队从山上下来人困马乏,雪夜赶路去县里既危险也不现实,一行壮汉吃完东西,填饱肚子,商量过后,留络腮胡和傅其默在方馆长家过夜,其他人分散到村里其他人家落脚休息。
方馆长要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两个大小伙子,她去同吴静殊、有痕挤一挤,奈何络腮胡与傅其默坚决不肯,只得作罢,由他们在客厅里铺上厚厚的毛毡打地铺。
客人都安顿好,方馆长赶吴静殊和有痕洗漱睡觉。
“我今晚就不睡了。”方馆长轻叹,“女孩子情况不理想,我这里条件有限,药物不足,虽然给她服用了抗生素,但能不能避免感染发热,还得继续观察。我怕她今晚发烧。”
“我和您替换着守夜罢,您值上半夜,我值下半夜。”有痕提议。
“你是不是担心我年纪大了,吃不消啊?”方馆长笑起来,“我精神头好着呢!”
方馆长回绝了有痕的提议,“发烧不是唯一危险指征,你未必能察觉。她就交给我照顾,明天早晨的早餐交给你负责!”
有痕磕一下脚跟,“是!保证完成任务!”
第3章 .风雪天山马奶酒(下)
可有痕到底还是一整夜都没睡好,头枕在枕头上,人却始终留意着外头动静,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歇歇。
清晨不待手机设定的闹钟唤醒,有痕便起了床。
她跪在矮炕上,扑到窗口往外看。
玻璃窗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积雪,看上去天还未亮。
有痕细细聆听,风雪已停,外间一片静寂。
她穿好外衣长裤,一手握住脑后所有头发,一手用黑皮筋将头发扎成一束,趿着拖鞋进浴室洗漱。
等她打理好个人卫生,走出房间,准备进厨房做早饭,不意竟看见傅其默已然起身,正站在厅前门旁,微微弯腰,双手负在身后,观察她昨天放在门边画架上的信手涂鸦。
听见响动,傅其默站直身体,转过脸来。
大抵是刚起床的缘故,他的头发有些许蓬乱,一双深邃的眼看起来带着一点点不自觉的笑意,“YH,是你画的?”
有痕不否认,“涂鸦之作,见笑了。”
“看风格笔法构图,师承……牧老?”
有痕眼里掠过光彩。
以他同吴先生的熟稔,知道牧老并不出乎意料,但叫有痕颇觉意外的是,他仅凭寥寥几笔信手涂鸦的山峦风景,便能看出她师承牧老。
有痕从未对外宣扬过自己牧老弟子的身份。
她画风建立期至今的绘画恩师正是山水画泰斗牧行雨——牧老。
牧老画风吸收油画厚重明亮和国画空灵飘逸的特点,自成一派,是自岭南画派关老之后,少有的山水画大家。
“没有学到老师皮毛的十之一二,惭愧。”有痕自谦一句,便打算进厨房。
不曾想傅其默负手跟上她。
“确实,画风还稍显青涩,但笔触已渐渐自成一格,轻盈灵动。”
有痕停下脚步,微微仰头看他。
昨晚忙乱中有痕没有注意,这时才认真打量傅其默。
他生得极高大,肩膀宽阔,除了古希腊雕塑般英俊的脸庞,身上还有种渊渟岳峙的坦然从容,使人不自觉放下戒心。
傅其默也在观察有痕。
昨夜来得仓促,人多杂乱,他在风雪夜里开了一晚的车,等敲开方馆长家的门时,人实则已乏得连话都不想说,只是维持起码的礼貌,不教自己失仪。
但他记得前来应门的有痕拥有一双晶亮的眼,生机勃勃又充满警惕。她当时一头齐肩长的头发披散在脸颊两侧,看起来温柔文静,只是她反手藏在身后的钢骨长柄雨伞出卖了这个女孩子的胆色。
此时此刻她把长发梳拢,悉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额头,还有左侧眼角一抹飞长入鬓的红痕,仿佛哭红了眼,又像是被猫抓出一条长长的伤。
她留意到他的视线,并不躲避,甚至朝他露出一点点微笑。
“我去做早饭,傅先生您随意。”
有痕走进厨房,傅其默在她身后,微微低头避开门框,跟了进来。
厨房里趴伏在笼子里的母鸡大概被两人在门口的交谈惊动,“咯咯咯”轻叫,机警不安地左右转动脖子。
傅其默仿佛大感好奇,走到鸡笼跟前,毫不在意形象地蹲了下来,与笼中母鸡对视。
“在看我?再看就把你做成大盘鸡吃掉。”他笑呵呵的,带点孩子气地说。
听得有痕从冰箱里往外拿鸡蛋的手不由一顿。
笼中母鸡好似听得人语,惊恐地扑棱着翅膀,拼命往后缩,挤做一团。
“那可不行,阿大、阿二它们是方老师养来下蛋的蛋鸡。”吴静殊笑吟吟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她走进厨房,拍拍蹲在鸡笼前与母鸡对视的傅其默的肩膀,“顽皮!”
又似真似假地嗔怪有痕,“这孩子,醒了也不叫我,怕我睡眠不足?”
“昨晚没吃饱,所以醒得早,来厨房找好吃的。”有痕举一举手里的鸡蛋,“您和傅先生要吃水泼蛋吗?”
“要!”吴静殊眼睛一亮,“要煮得蛋黄似凝非凝,轻轻一咬能流出金灿灿的蛋黄来,最好放一大勺酒酿,再撒一小撮桂花……”
她于吃之一道,颇有些讲究,只不过厨艺实在一般,年轻时上山下乡在农村集体户吃大锅饭,后来返城上大学、工作又常年吃食堂,休息天多半下馆子犒劳自己,所以年过七旬,仍厨艺平平。
有痕听得笑起来,“酒酿恐怕有些难度,但桂花还是有的。”
“也请给我来一碗水泼蛋,谢谢!”傅其默觉得自己被吴静殊说得口水泛滥。
“好。”有痕烧上一小锅水,回房取来一玻璃罐桂花。
桂花是她一向随身带着在路上泡茶喝的,小小一罐,没几克重,只消捏一尖放在保温杯里,热水一冲,便馥郁香气扑鼻,在旅途中最是提神解乏。
想不到远来天山,竟然还在厨房里派上用场。
有痕等锅里的水开始冒珍珠般细细的水泡,先往里倒了两勺糖,拿汤勺轻轻搅动开水,形成小小的旋涡,然后磕三枚鸡蛋进去。
旋涡带动鸡蛋在水中旋转沉浮,每当旋涡转动速度减缓,有痕就用汤勺沿着锅壁轻搅,水的热力与糖分共同作用,蛋清渐渐凝结,由清透一点点变得乳白。
有痕在心里默默计数,等数到一百,关火,合上锅盖,转头去碗橱里找出三个描花碗来,每只碗都用热水荡过,碗底放一点点干桂花,这才揭开锅盖,将水泼蛋盛进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