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童年时这座房子里住满了人,各家各户挨挨挤挤,常常为谁家晾衣服遮了谁家的太阳,又或者是哪个孩子顽皮乱丢垃圾弄脏了哪家门前的地面而吵吵嚷嚷。
母亲嫌吵闹,使得她无法静下心来工作,而总是在单位里加班,往往要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家。父亲每次都做好饭菜,坚持等她回来一起吃晚饭,有痕有时实在饿得狠了,就找两块饼干吃。等母亲回来吃过饭,有痕早已完成所有作业,困得上眼皮搭下眼皮,自己洗漱上床,倒头就睡。
母女二人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有痕走进书房,伸手轻轻摩挲刻在门框上的一条条横线。
房间已经翻新,可门框上记录她身高的刻痕,被保留下来,仿佛见证了她在这间人均面积不足五平方的陋室里的童年时光。
后来,她长大,住校,一住,就是十一年。
那十一年,父母有意识、有计划地将这做宅院购为己有,实现了他们的野心和抱负。
有痕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三十二开本民国二十五年贝叶山房版《明清杂记》影印本,这是她在文庙旧书市场淘得的第一本书,上世纪八十年代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一函三册,影印质量颇佳,另有配图,保存完好,十分难得,教她一见之下爱不释手,花了两年的压岁钱收入囊中。
彼时彼刻,她第一次认识到,故纸堆里,藏着一个广阔无边的世界。
两年前她买房搬出去独居时,在家中遍寻不见这套书,以为是在搬家过程中遗失,怅然若失许久,想不到会在书房里重见它的身影。
有痕捧着书函坐到书桌前,轻轻推开函盒上的锦扣,取出她曾无数次小心翼翼翻阅的闲情偶寄十六卷。
书册不知何故书脊磨损,书角翻卷,有痕看了心痛不已,忙翻开书页。
内页旧损倒不严重,可所有配图页都被人用红笔反复勾画涂抹标注过,令好好的白描插图面目全非。
有痕默默合上书,放回函盒,将书函带出书房。
空气中飘散出阵阵炝锅时独有的葱姜香味,却无法勾起有痕一丝食欲。
她有些漠然地想:谁爱吃田螺塞肉?做起来步骤繁琐,吃起来也麻烦,炖一锅鸡汤,焖一只蹄髈,多简单?!
有痕捧着书函下楼,返回厨房。
第5章 初夏江南酿田螺(中)
厨房里陆広植正将田螺一只只开口朝下放进油锅里,热油碰见塞了螺肉猪肉糜的田螺,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滚烫的油脂瞬间将肉糜的水分锁住,动物脂肪幻化成诱人奇香,在厨房里飘散开来。
有痕看见父亲抬起手臂,用小臂蹭了蹭额头的汗,继续微弯着腰,翻炒田螺,一句“我不吃饭了”怎样也说不出口,最终逸出一声轻叹,把函盒搁在外头走廊栏杆转角处,走进厨房。
“爸,您歇一歇,剩下的我来。”
老房子的厨房灶台低矮,成年人要么弯腰、要么屈膝去俯就。
而有痕刚上小学时需踩一个板凳,伸长手臂,才能够到大锅的锅底。
那时父母工作繁忙,寒暑假大多时候有痕都独自一人在家,她早早学会自己炒一碗青菜肉丝,做菜汤肉丝面吃,又或者番茄炒蛋搭配头一晚的剩饭,就是一餐。
左邻右舍都夸赞陆有痕是个能干的孩子,陆家两夫妻养了个让他们省心的女儿,并没有人懂得小小女孩对和父母一起,穿漂亮小裙子去公园放风筝、拍照的渴望。
初中父母为她选择了一所教学质量极佳的私立中学,要求全员住校,从此开启她的住校生涯。
学校宿舍四人一间,女孩子们晚上九点熄灯以后,多半睡不着,大家躲在被子里小声说话。
一个说家里生意遍及全国,从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到叔叔婶婶舅舅阿姨,全都在她家公司任职,父母根本没时间管她,她自幼儿园开始住校,周末由保姆开车接送,一转眼已迈向第十个年头,而她家公司已经准备上市。
另一个说父母离异,母亲再婚,为继父生了个弟弟,地位在新家水涨船高,终于能挺胸抬头做人,怕她的存在令公婆不喜,又怕青春期的她对新生儿心怀不满,索性把她扔到寄宿学校,眼不见心不烦。
第三个说她和兄弟是龙凤胎,她比弟弟早十几分钟出生,又胖又壮,哭声洪亮,弟弟生下来就又瘦又小,体弱多病。父母虽不觉得,可祖父母总认为是她在娘胎里抢了弟弟所需的营养,一直对她多有不喜。随着他们姐弟不断长大,祖父母不断在她弟弟耳边灌输“你身体不好都是你姐姐害的”观点,使得两姐弟之间关系日渐疏远不睦。
“每次弟弟哮喘发作,都青紫着嘴唇说是我害的……”女孩声音低落,“最终他们在我和弟弟之间做出选择,为教弟弟开心,他们送我出来住读。”
有痕当时想,大家仿佛都很有故事,只得她,好像只是单纯因父母看中学校教学质量而被送了进来。
如今想来,父母当时把她送去住读,大概也有忙得无暇他顾,免得他们为她分心的缘故在内罢?
她接过父亲手里的汤碗,走出厨房,左转,送到隔邻小饭厅的餐桌上。
小饭厅原本是老宅堆放杂物的后罩房之一,被父母收拾出来装修成小饭厅,日常就在这里吃饭,过年过节宴请客人就将席面摆到二进正房客堂间以示郑重,父亲专司烧菜,母亲则在前面待客,有痕负责跑腿上菜。
有一次小婶婶看她跑进跑出脚不点地,招呼她坐下喝汽水吃糖果歇一歇,母亲只挥手一笑,“小孩子,本来也坐不定立不定。”
还是小婶婶硬塞了一把进口糖果到她手里,半嗔半怪地对母亲说:
“过节呀,小儜么就是让她吃吃喝喝白相的呀!”
母亲说什么?
母亲说:“呦呦欢喜做事体,让她去!”
有痕记得自己攥着一手心糖果,走出客堂间,从船篷轩回廊返回后头厨房,在等小菜出锅的间隙,剥开一粒糖,送进嘴里。
客堂间里欢声笑语不断,虽无人观看,电视机照样开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小品正热闹上演,堂弟皓皓偎在小婶婶身旁,一边吃着小婶婶给他剥的砂糖橘,一边嘻嘻哈哈地缠着小婶婶给他买一辆山地自行车,小叔叔圆圆的脸上满笑意,说要买也得等到过完年再说,母亲在夸赞皓皓,学习好,懂事。
包裹金纸的太妃糖被掌心的温度捂得软塌塌,很快在唇舌间融化,粘在牙齿上,甜腻得发齁,甜得教有痕鼻尖一酸。
一派其乐融融之中,只有小婶婶注意到她渴望成为被夸赞和宠爱的孩子。
有痕将汤碗搁在饭桌保温饭板正中央。
现在想起来,她当时的心情,大抵就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罢。
有痕回到厨房,看到父亲正一手拄着侧腰,一手轻捶后背。
“还有几个菜?剩下的我来,您在旁边坐一歇歇。”她接手父亲剩下的工作,“虽然老宅格局不能改动,但可以另起一处炉灶,叫工人搭得高些,把柴火灶换成电磁灶……”
陆広植听罢摆摆手,“你妈妈的脾气你晓得的,她认准的东西,九牛二虎也扭转不了。”
呵,是。
有痕点头,再不提另起炉灶的事。
等有痕把冷菜热炒都做完,统统端上桌,时针已指向六点。
陆広植频频往外看,嘴里嘀咕,“怎么还不回来?”
又从旁拿过手机拨打妻子电话,久久也无人接听。
“我们先坐下来,喝点饮料。”陆広植招呼女儿落座。
他指一指小饭厅一旁架子上的各色饮料,“都是我们文化馆搞活动发的,喜欢喝什么自己拿。”
陆広植年轻时在文化馆当馆员,通过自身努力进修,学习外语、计算机,跟上时代进步的滚滚车轮,将乏人问津的区文化馆打造成被文化和旅游部认定的传统技艺“浦绣”项目保护单位,四十岁就升任副馆长,五年后正式就任馆长。
这些年在他主持下,区文化馆做了不少尝试,经常与各中小学联袂搞文化推广活动,也做过商业文化展览,颇有些名头。
有痕看一眼架子上包装形形色色花花绿绿的红茶绿茶、茉莉花茶、冰川水冷泉水,伸手取下一瓶最普通的矿泉水。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喝饮料。”陆広植感慨。
不爱喝饮料吗?
有痕低眉自问。
其实并不。
只是小时候每当她提出要求,母亲总说:“小孩子喝什么饮料?当心蛀牙!”
久而久之,她便学会,不再提出要求,喝水就好。
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
陆広植问起女儿的工作,“在拍卖行工作可还适应?”
女儿在他们夫妻熏陶下学习书法绘画,自小已展现惊人绘画天赋,对绘画的兴趣爱好甚至令她放弃首都名校,选择进入浦江大学美术学院国画系就读。
当女儿以优异成绩从美术学院国画系毕业后,陆広植不是没有想过通过自己文化馆长这层关系,安排她到文化馆从事美术创作和普及工作,但女儿最终没有听任他的安排,而是凭实力应聘至国内首屈一指的嘉宝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浦江分公司,从办公室助理做起,期间考取拍卖师执业资格证书,一步步才有了今时今日的成就。
陆広植不是不骄傲的。
“还好,没什么不适应。”有痕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她早过了渴望向父母倾诉胸中苦闷的年纪,工作上的苦恼说出来无非是令他们徒增烦恼,又不解决问题。
有痕无意教父亲把重点放在自己身上,遂问:
“您最近忙不忙?”
陆広植经女儿一问,谈兴顿起,“忙!文化馆正筹备浦绣和少数民族刺绣双展,在征集展品,收到不少精美的刺绣作品,教人难以取舍。”
陆広植兴之所至,拿出手机来,调取照片给有痕看。
“这是一件彝族撒尼挑花刺绣珍品,绣在小小一方帕子上,周围以镂空贴花饰以云纹波浪,中间又用挑、纳、引等多种针法绣着五毒团花纹,正中蜀葵花团簇簇,周遭一圈蛇蝎蟾蜥蜈蚣毒虫,颜色厚重艳丽,把希望爱人出门在外一路平安五毒不侵的心意统统体现在这技艺繁复的绣工上。”
有痕细看图片,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带来的米色大环保袋。
“可惜,史书记载的‘红绿满身皆自染’的撒尼挑花绣也和我们浦江的浦绣一样,面临无人传承的困境,虽然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仍后继乏人。很多针法技艺失传,历史百年以上的撒尼挑绣珍品不少流失海外,难以寻回……”陆広植长声叹息,“实在让人痛心疾首!”
“你妈妈和我这些年四处收集有代表性和艺术性的绣品,想把国内所有刺绣派系精品做成一个中国刺绣艺术展。”陆広植说起与妻子共同的心愿,两眼放光。
有痕对刺绣一道,只略有了解,并不精通,七岁时第一次摸绣绷,母亲嫌她笨,粗手粗脚,手过之处,顶好的一面白绢让她摸得毛喇喇,指导过她几回就放弃。
“不是这块料。”母亲的口吻十分失望。
长大成年后,有痕偶尔回想少时经历,总不免怅惘。
但她尊重父母的理想,“试过在网上征集绣品吗?可以在妈妈的工作室官方社交账号置顶绣品征集信息,做偿征集。”
陆広植放下手中茶盏,轻轻一拍桌面,“好办法!我们怎么没有想到?”
有痕抿一抿嘴唇。
如同典当行业“神袍戏衣不当、旗罗伞扇不当、皮货无袱不当、低潮首饰不当”的四不当规矩,拍卖行业也有颇多物品不收不拍,盖因并无收藏价值、升值空间 ,其中就包括非名家创作的手工艺品,近现代刺绣作品亦在其列。
不少人家里都有长辈留下来的老物件,美则美矣,但保存不易,清洗困难,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些或精致或华美或鲜活的刺绣作品,最终归宿大多是喂了蠹虫,末了投向垃圾桶。
有痕也希望这些倾注了心血和美好愿望的绣品,能在一处洁净光明恒温恒湿防霉防蛀的场合予以展出。
“来来来!你同爸爸说说,这有偿征集,该如何操作!”陆広植大感兴趣。
两父女讨论起该怎样有偿征集绣品。
“要剔除现代机绣作品。”
“绣面毁损严重的,也没有展出意义。”
“可根据绣品尺寸、绣工、图案、年代等区别,一旦采用,即付酬劳。”
父女二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等聊出一个大致框架,陆広植手边的碧螺春茶都凉了。
他抬腕看看手表,已然将近八点,不由得觑一眼女儿脸色,“你妈应该快回来了……”
有痕倒不以为意,“没关系,我习惯了。”
习惯了母亲全心扑在工作上,三餐不继,丈夫女儿常常等她等到肚子咕咕叫。
说话间外头回廊上有脚步声传来,一把温软女声由远而近,“好香!做了什么好吃的?”
第6章 初夏江南酿田螺(下)
有痕闻声回头,只见母亲安欣安女士跨过门槛,走进小饭厅,身后跟着个年轻女郎。
安女士穿一件月白色欧根纱绣空谷幽兰对襟短褙子,里头衬一件本白真丝中衣,下头穿一条藏青色垂坠感十足的重磅真丝长裤,一头长发挽在脑后,以宽袍大袖那么一衬托,气质优雅,面容典静,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绝看不出已年过五十。
她身后的年轻女郎与她一色式样打扮,只把短褙子换成水色欧根纱的,同她站到一处,要是不说,倒更似一对母女。
反观有痕,只穿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珍珠灰真丝衬衫,搭配牛仔裤,足蹬帆布鞋,和两人一比对,十足是个路人。
“呦呦来啦?”安女士对女儿微笑,随即欣喜又俏皮地皱皱鼻尖,“老陆你做了我最爱吃的酿田螺!不是叫你不要做?多麻烦!”
“是呦呦……”陆広植有心解释。
“呦呦真是的!你爸平时工作多辛苦?你还提这种要求。”安女士伸手招呼同来的年轻女郎,“凌珑还站着做什么?洗洗手过来坐!”
凌珑有些歉然地对有痕点点头,“抱歉让你久等,我和师傅讨论一套针法,有些太过投入,导致忘了时间……呦呦姐,你别介意。”
安女士很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同她解释这些做什么?说了她也不懂。都饿了罢?吃饭!”
凌珑面露局促。
惧内如陆広植也觉得妻子有些过分,“这几道菜都是呦呦帮我做的,你误会呦呦了。”
“是吗?”安女士轻轻耸肩,“好啦,好啦,赶紧吃饭罢!”
倒是有痕,似已对母亲的态度习以为常。
安女士出生时年景不太好,从小跟着江南大户人家出身的祖母学女红,帮着家里赚点生活开销。十五六岁时已经习得一手好绣艺,正逢改革开放春风吹遍大地,初中毕业的她没有继续升学,而是选择进入当时刚创办起来的浦江矮桥镇绣花厂,当了一名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