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计他日常有本职工作,”老爷子对孙子,倒比对儿女话更多些,“平时很少看他上线,画作大多在周末上传,有时周末也不见更新状态。”
傅其默思及有痕周日整个下午都在做模拟拍卖,努力为她人生主持的第一场艺术品拍卖做准备,又想起他和老林进门时,恰巧听见梁小姐颇为气愤地轻嚷“就拿她没办法了?气煞我也”,想是遇到了烦心事,可她从下午到晚上,面上并没有露出痕迹来。
“应该是个全情投入工作的人。”他对祖父说,不自觉带了一丝微笑。
是一个能尽十分力就绝不会只出九分力,可以自己解决问题就一定不肯麻烦别人的——年轻女孩。
“看,你也这么认为!”傅骧一副“我说得没错罢”的表情。
“是是是,您眼光独到,看人精准。”傅其默握住祖父布满老人斑的手,“还有两小时才到香江,您要不要把座椅放下来,睡一歇歇?”
傅骧摆摆手,“人老了,觉浅,有人走动、讲话,都听得一清二楚,根本睡不着!你不用管我,我找部老电影看。”
在戴上耳机之前,他又低声问:“有没有同林小子打过招呼,别同我争江海揽胜图?”
“说过了,他说保证不和您争。”傅其默遥遥朝林遂韬方向点点头,“不过没法保证其他人不与您争。”
老爷子长出一口气,“林小子不与我争便够了,老头子我现在未必争得过年轻人。”
傅骧说罢,戴上耳机,看彗星美人去了。
傅其默转头望向遮光板半拉的舷窗,外头云海茫茫,暗想:不知道丝路遗珍——民族瑰宝特拍筹备到哪一步了?
半数客户服务专员与赵鸣远齐赴香江的嘉宝拍卖行浦江分公司,工作照常有条不紊地进行,官网上现场拍卖与网络拍卖的的日程从六月直排到十月,“丝路遗珍——民族瑰宝”特拍自四月底挂出拍卖预览,标签终于更换为即将开始。
特拍设在浦江国际会议展览中心,有会议布展公司与嘉宝拍卖浦江分公司对接,双方工作人员一同布置拍卖会现场。
鲍小兰和有痕作为主持特拍的拍卖师,也随场地布置人员一起前往会场,熟悉场地,在调试现场音响器材和灯光时提出自己的建议。
“格兰特,展示屏这边的灯光,能不能再调柔和一些?”鲍小兰招呼灯光师,指一指拍卖台右侧的展示屏,“免得有反光,竞拍者看不清大屏幕。”
灯光师从会场一角走到竞买席,连续换了几个位置坐以后,朝鲍小兰比一个“了解了”的手势。
鲍小兰转而又去测试话筒音量,“喂喂”几声,没听见响动,不由得皱眉,“怎么没声音?”
负责音响设备的工人笑嘻嘻的,“电源还未接呀鲍小姐。”
鲍小兰一滞,随机催促,“抓紧时间,今天结束以前,所有设备都要调试到最完美状态。”
“鲍小姐放心,我们有数的。”工人应得痛快,手上速度却不见变化。
鲍小兰气得银牙暗咬,一回头看见陆有痕坐在场边做笔记,忍不住踩着高跟鞋走过去,往有痕面前一站。
有痕画会场简易平面图,拍卖台在前,竞拍席居中,书记员在右,电话竞拍席在左,监拍席靠后……
忽然光线被遮,她抬头看向居高临下望着她的鲍小兰。
鲍小兰只当她在信手涂鸦,急得顿足,“㚭兰妲你还有闲情逸致坐在这里画画?!”
有痕眨眨眼,不然呢?
鲍小兰伸手环指会场,“光线不理想,音响设备到现在都没接上,他们磨磨蹭蹭磨洋工要磨到几时?”
有痕收好纸笔,起身,低低声劝鲍小兰,“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处理。今天工时内完不成,到时候交不了差的是他们。不能按时交差,他们比我们更着急。”
说罢抬腕看一眼手表上的指针,“差不多午餐时间,我们先去吃饭,也许吃完饭回来,师傅们的活儿都已经做好了。”
有痕勾了鲍小兰的手臂,稍稍用力,带她往外走。
鲍小兰抵不过有痕,被带离布展现场。
她前脚刚走,后脚几个师傅便以方言嘀嘀咕咕。
“懂么勿懂的,偏偏要指手画脚。”
“不指手画脚哪能体现出伊的重要性?”
“陆小姐就不瞎指挥,可我看她观察得老仔细了。”
“好了、好了!你们也不要在这里瞎讲八讲,当心鲍小姐回来一看没有进度,翻毛腔给你们看。”年纪最大的灯光师象征性地劝了一句。
“哪恁?工人不是人啊?工人也会饿,要吃饭的好㕹!”小年轻不爱听了,手一挥,招呼工友,“走走走!阿拉吃饭去!”
现场一群排线布光的小伙子呼啦啦一下子走个精光。
老师傅假模假式地叹一口气,也慢悠悠地踱离会场,吃午饭去了。
有痕同鲍小兰在会议展览中心外寻了一间吃西式简餐的小餐馆,找个清静角落坐下来吃午餐。
会议展览中心附近多是商务大楼和五星级酒店,价廉物美的餐厅少之又少,有痕想在初夏浓热的中午吃一碗清爽宜人的鸡丝冷面的心愿落空,只好点一份牛油果鲜虾藜麦沙拉,一边淋油醋汁,一边对减肥中只吃水果蔬菜脱脂酸奶沙拉的鲍小兰投以敬佩的眼光。
“今早起得匆忙,没来得及吃早饭,我现在饿得前心贴后背,”有痕感叹,“要是能有一碗下得滑爽筋道,上头铺满鸡丝、蛋皮丝、黄瓜丝和花生碎,淋上生抽香醋,浇一大勺热腾腾的花椒葱油,撒一撮香菜末的冷面……”
鲍小兰本就因为节食减肥以保持最佳体形而好几个月没碰荤腥了,此时听有痕说得口水泛滥,再一看自己眼前一丁点油水也无的果蔬沙拉,顿时提不起一丝食欲,将餐叉一扔。
“陆有痕!”气得连公司里的称呼都抛开。
“?”有痕戳起一块牛油果和鲜虾,送进嘴里。
鲍小兰眼睁睁看着银色餐叉上鲜甜的虾仁和嫩绿色牛油果消失在唇齿之间,愤然捡回自己的餐叉,气哼哼地叉起无糖脱脂酸奶果蔬沙拉,泄愤似地吃一大口。
“等这次特拍结束,我请你去川味馆吃道地的鸡丝冷面。”有痕不再逗她。
“㚭兰妲,我是不会输给你的!”鲍小兰挑了挑描摹精致的眉,直陈自己必胜的信心,“所以你也拿出全力来!”
有痕实在想问她“你知不知道这样子很像红太郎”?
可到底还是忍了笑,郑重其事地回应,“好。”
第29章 夏日匆匆滑蛋饭(中)
两人吃完午餐返回会议展览中心,因为拍卖会现场布置进度而悬心的鲍小兰看见拍卖台后面看板上“嘉宝浦江拍卖”和“丝路遗珍——民族瑰宝”两排字已经布置妥当,暗暗松了口气。
有痕见她放松下来,一句“我说罢”默默咽回肚里,笑一笑,走开继续去做她的现场笔记。
大抵是有了上午的经验,鲍小兰不再紧追布展人员的进度,工人师傅们的速度反倒提升不少。
下午五点收工时,场地已全部布置完毕,只等保全运输公司将所有一百九十四项拍品运至拍卖会现场,进行安置摆放。
众人不敢有丝毫麻痹大意,分批结对到会展中心外吃饭。
有痕仍与鲍小兰一道,两人心里都惦记将要运送至拍卖会现场的标的物,齐齐选了离会场不远的便利店,各买一客盒饭,交由便利店店员加热后,坐在店内的用餐区,埋头苦吃。
便利店的盒饭千篇一律,勾过芡的滑蛋和油炸日式猪排味道尚可,只是蔬菜实在少得可怜,几片腌胡萝卜金贵又矜持地缩在饭盒角落里,叫人叹息。
鲍小兰起身去买了两瓶越橘冷泡茶,拿其中一瓶往有痕眼前一戳,“喏!消暑解渴补充维生素 C。”
有痕接过沁凉的玻璃瓶,笑眯眯地道谢。
鲍小兰别扭,“不要以为你笑起来和善可亲我就会在拍卖时手下留下情!”
“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有痕模仿她的口吻。
鲍小兰瞪有痕一眼,坐下来,拧开瓶盖,仰头喝一口冷泡茶,凉爽微甜的越橘茶落肚,她发出惬意的叹息,工作带来的剑拔弩张烟消云散。
两人在便利店吃完饭,并肩往回走。
初夏的夜色迟迟未至,街边的路灯还不曾亮起,会展中心周边的商务楼宇却已灯火通明。
鲍小兰半抬着头,仰视那些仿佛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问:
“如果这次拍卖,你的表现不尽如人意,你怎么办?”
有痕想一想,“继续努力,直到满意为止。”
鲍小兰轻笑,“真羡慕你!”
羡慕你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继续努力到满意为止。
有痕不解地侧头注视她,“难道你不想努力了?”
鲍小兰那么明明白白地把野心写在脸上,从来不屑于耍阴谋诡计,竞争也是堂堂正正,为什么忽然如此低落?
“我啊……三十岁了。”鲍小兰垂睫看一眼自己的手。
这双手保养得宜,看不出一点点旧日痕迹。
“我老家的女孩子,二十一、二岁结婚的,比比皆是。有些甚至初中刚毕业,都还没到结婚的法定年龄,就在家里安排下办了酒席。”鲍小兰将手揣进连衣裙的侧袋里,“我家也想这么安排我的人生,可我不乐意!我不想一辈子都困在小山镇里,从二十岁一直生孩子操持家务,就此一生。我想看看电视里主持人说的‘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的大千世界。”
有痕意外鲍小兰在这个热风徐徐的傍晚忽如其来的袒露心声,但她体贴地没有打断她。
鲍小兰的高跟鞋在水泥路面上踩出清脆的足音,“我央求父母,让我继续读书,读了书才能赚大钱,像镇子上出的大学生,毕业两年就有钱买汽车开回来探亲,给家里盖楼房,给弟弟妹妹一人买一部手机……”
她神色空洞,像在讲述不相干的人与事,“我爸说他没本事供我继续读书,谁晓得我读书得往里投多少钱?让我死了这条心。可是我妈听了心动,嘀嘀咕咕盘算了一晚上:儿子衣食住行盖楼结婚生子……把儿媳妇和孙子的开销都算出来了。”
有痕不敢想象那一晚鲍小兰过得有多煎熬。
“第二天,我妈当着全家人的面对我说,想继续读书,行!学费家里是出不起的,让我自己想办法,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阻拦我继续求学。但我得立下字据,将来书读出来,有工作有收入了,每个月要把一半的工资交给家里,如果我违反约定,她就拿着字据去告我。”鲍小兰倒像是浑不介意地轻笑,“我妈,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怕我胡乱写字据糊弄她,竟然跑了十里山路,把我读书的镇中老师请了回来,还邀了左邻右舍来当见证人,让我当众写下保证书,签字、按手印。”
三年高中和四年大学的学费、生活费,全靠她夏天帮人守果园,秋天帮人收麦子和帮小学生补课赚来的钱。
毕业后,她没回老家,在浦江找了份文员的工作,试用期工资三千,一半交了房租,一半交给家里,她不得不下了班额外打一份工,靠兼职收入苦苦支撑。
“我家里现在楼都盖起来两幢了,弟弟结了婚,我妈想抱孙子,可是弟媳妇不愿意生,明着说大姑姐三十岁了还不结婚,是打算单身一辈子吗?那我生了儿子,将来是不是还得给大姑嬢养老送终啊?”
她工作这么多年,没有积蓄,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归根究底是为了什么,他们心里没数?
有痕听得目瞪口呆。
鲍小兰被有痕脸上匪夷所思的表情逗笑,“你也觉得滑稽是罢?”
有痕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只能轻轻拍一拍她手臂。
“我爸我妈一听就急了,连夜打电话给我,催我回去结婚。”鲍小兰轻嗤,“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弟和弟媳妇,两个二十好几的人,没有工作,袖个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日常吃用开销全靠我和我妹,就这样,他们还好意思怕将来得给我养老送终。脸是有多大?!”
“也许人家两口子觉得自己聪明着呢……”有痕觉得三观受到冲击。
鲍小兰忍不住捶了有痕一拳,“陆有痕,我这么惨,你能不能不要搞笑了!”
有痕按住自己一边膀子,干过农活的人力气就是大!好疼。
“虽然你这么惨,但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有痕笑吟吟地对鲍小兰说,“所以,加油,伯纳黛特!”
回到会议展览中心,鲍小兰又恢复成高贵冷艳的伯纳黛特,一扬脸,抛给有痕一个鼻音,重新投入工作。
有痕微笑,谁还没有几件糟心事?人生除死无大碍,有什么是一咬牙一跺脚不能捱过去的?
一行人加班到晚上九点,看着脚踩三寸高高跟鞋的鲍小兰,有痕提出开车送她回家。
“送我到最近的地铁口就好,我们不是同一个方向。”鲍小兰拒绝有痕的提议。
有痕也不强求,将她送至一公里外的地铁站,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入口,这才驱车回家。
回到家,有痕鞋脱袜甩,将自己整个抛进沙发里,在尖头低跟鞋里挤了一天的双脚得到释放,有痕舒服得长出一口气。
在沙发上摊了刻把钟,有痕才有力气起身去洗手换衣服,切半个特小凤西瓜,捧在手里,拿勺子一口一口挖着吃。
小小的黄瓤西瓜皮薄肉嫩汁甜,每一口甜脆的瓜瓤都能抚慰工作一天的疲惫灵魂。
梁如诗请求视频通话时,有痕正吃到最后一口西瓜,看到屏幕右上角老友的头像,接通。
梁如诗身着酒店浴袍出现在镜头中,在她背后是高楼林立灯光璀璨的维多利亚港美丽的夜景。
风拂过梁如诗狂野的卷发,她朝有痕举一举手中酒杯,“我估计这个时间,你该忙完了。”
“此行可还顺利?”有痕看她脸色红润,气色颇佳,料想她心情应该不错。
“还行罢。”梁如诗靠在落地窗前,“走马观花地看了艺术馆和两间熟悉的画廊。”
“客户购买意愿强不强?”有痕问。
老友充当艺术品经纪人,向客户介绍推荐值得收藏的艺术品不说,还要充当导游,带客户游览香江主要艺术场馆和艺廊,其辛苦远超常人想象。
梁如诗叽叽咕咕,一边喝酒一边说新客户是资本新贵,年逾四十,实现了财务自由,妻子全情投入美容养颜塑身等提升自我形象的活动中,视他为无限额提款机,儿女都送到瑞士读书,节假日也不回来,呼朋唤友到处旅行开派对,他自己生性严谨克制,不好烟不好酒,有钱没处花如同锦衣夜行,经人推荐,入了艺术品收藏的门。
可惜,推荐人是损友一员,介绍给他的艺术品经纪人与之合伙,骗了他八位数。
有痕听得“哗”一声,“交了这么多学费?!”
“可不是!”梁如诗慨叹,“有钱人的生活——”
“就是这么枯燥且乏味!”
两个女孩子隔着网络,异口同声,随后笑得东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