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辗转打听到我,上门请我陪他跑这一趟,话里话外说他同程先生是旧识,程若栋和他女儿做过九年同学,他相信我这个世侄女的眼光和能力。”梁如诗耸肩,“我管他是旧雨还是新知,谁会同钱过不去?”
她不会看在继父面子上便宜他半毛钱!
有痕大力点头,“对对对,金钱无罪!”
梁如诗摆摆手,“预祝你第一次艺术品拍卖成功!等我回来,给你庆功!”
“借你吉言!也祝你此次香江之行大有斩获!”有痕笑意盈盈。
两个女孩子互相道了晚安,在不同的城市,相同的月色中,各自睡去。
第30章 夏日匆匆滑蛋饭(下)
六月十七日,晴。
经过紧锣密鼓马不停蹄地筹备布置,有痕终于迎来她人生中第一场艺术品拍卖,在此之前,她只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到过拍卖会现场。
在展厅场地边缘候场的时候,有痕再三检查自己的拍卖师资格证书,确保没有任何疏漏。
鲍小兰也不遑多让,一直在垂头检视身上的西服和铅笔裙,来回调整衬衫领口的黑色飘带蝴蝶结。
紧张情绪似无形的手捏紧所有人的心脏。
有痕犹豫一秒,靠近鲍小兰,轻轻拉起她的手。
在冷气十足的会展厅内,鲍小兰的手微微颤抖,手指冰凉,手心冷汗涔涔。
当有痕的手拉住她的手,她小幅度地挣了挣,没有挣脱,随后豁出去了似的,反手握住有痕的手。
两个女孩子的手握在一处,像是因为彼此的存在,而生出无限勇气。
大腹便便的罗伯特就站在她们身后,见此情景,悄悄举起手机,拍下这一幕。
临近预定时间,现场记录员、传单员跑单员、监拍员、摄像录像、财会、巡场工作人员已悉数到位,竞买人已陆陆续续签到入场。
有痕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走向拍卖台。
稍早时她和鲍小兰就主持拍卖先后顺序做了抓阄。
由谁主持上半场而谁主持下半场,是个颇棘手的问题。
相较经过上半场的预热,下半场拍卖师所面对的压力明显要少很多,但与此同时,如果主持上半场的拍卖师表现出色,则对下班场的拍卖师而言,压力远超上半场。
这是真正考量拍卖师专业水平和临场发挥能力的时候。
谁先谁后,很可能决定了成交额的表现。
思量再三,老法师罗伯特拍板,“抓阄!”
有痕在众人注视中展开自己手中的纸团,看见一个“上”字。
罗伯特笑起来,拍拍她肩膀,“加油啊,㚭兰妲!”
而此时,她站在拍卖台前,摆正自己的铭牌,会展厅内灯光如昼,竞拍席就在她眼前,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记录员在侧,电话竞拍代表也已悉数入席,一切都像是一场排练已久的戏,终要上演。
有痕以为自己会紧张失措,可这一刻真正到来,一切纷乱思绪和杂念都在她的手指轻触话筒侧面测试音效时,消失殆尽。
如同她在学习成为一名注册拍卖师时,如同她主持每一场奢侈品拍卖时,如同她模拟艺术品拍卖时,如同她所有为这一刻做准备时,陆有痕的眼光变得专注,朗声致开场白,向所有人介绍自己的姓名、身份,并宣读拍卖规则及注意事项。
她的声音温柔沉稳,朗朗然中带着一股柔和力量。
会展厅内微微嘈杂的人声很快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拍卖台上。
随着第一件拍卖标的出现在展示屏上,陆有痕举槌开拍,现场举牌叫价声此起彼伏,价格交替上升,这些历经千年岁月,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艺术珍品,成为这场拍卖当仁不让的主角。
一百八十八件拍卖标的,在长达三个多小时不间断的拍卖过程当中,有的以超乎想象的高价成交,也有的出乎意料流拍。
等到拍卖会最后一件标的物,一条银镶绿松石玛瑙项链流拍,鲍小兰宣布今晚的拍卖到此结束,拍卖会现场响起一阵掌声。
鲍小兰转身与记录员握手,在拍卖记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始终站在场边关注鲍小兰下半场拍卖的有痕看了看时间,已近晚上十点。
拍下心仪标的的买家自有跑单员前去与其签署成交文件,另有专门的财会人员登记结算价款和佣金。
有痕将手上一瓶矿泉水递给鲍小兰。
鲍小兰接过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半瓶,这才轻出一口气。
“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她半转过身,“后背全是汗!”
“恭喜你,几件特别标的物都拍出了高价。”有痕真心实意地向鲍小兰道贺。
无论是一对织锦护臂还是三块远古岩画,成交价都远远高出起拍价价,达到惊人数字。
鲍小兰摆摆手,“现在说恭喜还为时过早,上下场的总额还不一定谁高谁低。”
有痕失笑,这该死的胜负欲,就不能抛开竞争,单纯地庆祝一下吗?
“不和你聊了,我现在亟需找个地方坐一会。”鲍小兰朝有痕身后努努嘴,“有人找你。”
有痕回身。
她身后站着一位身材消瘦面容清癯的老者,老人旁边伴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女郎。
老者令有痕印象深刻,预展时老人家曾前往观展,对几件艺术品的来龙去脉了解得非常详细,提出的问题倒像是在考校她。
今晚整场拍卖中,老人家举牌之踊跃,更是教人咋舌。
坐轮椅的年轻女郎与老先生同来,两人并坐,时不时低声交谈,有痕在主持上半场拍卖时在拍卖台上已留意到她。
女孩子极年轻,留着时尚杂志里才看得到的精致短发,穿象牙白手工蕾丝短衬衫,搭一条累累坠坠的多层珍珠项链,外披一件薄雪花呢小外套,配一条雾粉色轻纱长裙,哪怕坐在轮椅上,气质也相当出众。
此时此刻近距离与女郎面对面,一丝熟悉感油然而生。
有痕微微侧头,在记忆库中搜寻关于女郎的信息。
倒是老先生推了轮椅一把,“吵着要来,现在陆小姐就在你面前,有什么话,直接对她说。”
女孩细细看了有痕两眼,眼底有水光翻腾,“陆姐姐,谢谢你,救了我。”
她的声音里有太多情绪,听得有痕先是一愣,随即将面前这张年轻姣好的脸与一个多月前天山雪夜被救下山苍白失色的脸重叠在一起。
啊,是那个救援队从阿克布拉克达坂救回来的年轻女孩……
她虽然坐在轮椅上,但气色看起来不错,有痕不太确定她到底恢复得如何。
女孩似读懂有痕的表情,微微拉高一些薄纱裙,伸出穿在拖鞋里的左脚脚尖。
年轻女孩子的脚白生生的,圆润好看的脚趾甲涂着豆蔻色指甲油,美中不足的是,缺少小脚趾和无名趾。
“以后不能跑不能跳,也不能穿好看的露趾鞋了。”女孩子有些遗憾地将脚缩回裙摆内。
即便她被家人关爱,看起来适应良好,但有痕还是能从她脸上、从她的语气里、从她的动作中捕捉到一丝不自在和遗憾。
有痕蹲下身来,与她平视,“你还没有向我介绍你自己。”
女孩子轻敲一下自己额角,“看我这记性!爷爷你也不提醒我!”
老先生对孙女的埋怨报以微笑。
“我姓黄,单名一个‘菲菲红素轻’的菲。”黄菲向有痕伸出手。
有痕同她握手,“你好,黄菲,我是陆有痕,陆游的陆,‘月到花间似有痕’的有痕。”
两人相视而笑。
有痕站起身,“此间人多嘈杂,想不想出去逛逛?”
“不打扰你工作?”黄菲看看还未散去的人群。
“后续工作暂时不用我参与,”有痕提步向外。
黄菲操控电动轮椅,轮椅无声地跟在有痕身侧。
“恢复得怎样?”有痕关心。
“父母担心我接受不了失去两根脚趾的事实,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陪在我左右,”黄菲像是对有痕一见如故,吐槽来得又疾又猛,“医生都说我可以尝试自主行走,他们却紧张得决不允许。”
从两个年轻女孩子身边经过的路人并不会刻意对坐在轮椅上的黄菲行注目礼,人们大多礼貌地左右避让,为她让出一条宽敞无碍的路来。
“看,大家都让着我!”黄菲摊手。
“觉得拍卖会可有趣?”有痕转移话题,不想令她沉浸在沮丧当中。
“无聊透了!”黄菲毫不掩饰地打哈欠,“枯坐三五个小时,东西一样样呈上来,喜欢的没几件,竞价一两分钟就落槌,有什么意思?”
有痕听得哈哈大笑。
大抵意识到有痕正是今晚拍卖的主持人,黄菲语气一转,急忙替有痕挽尊,“不过陆姐姐你的主持非常棒!”
有痕想一想,不愿居功,“其实是当地的救援队和傅先生、方馆长施以援手救了你,我并没有做什么。”
黄菲停下轮椅,抬头望向走在她身边态度圆和语气平静的有痕。
真奇怪,祖父在拍卖会上拍得多件标的物,豪掷千万,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家有钱,今天来完全就是给她陆有痕捧场的,可她本人,倒要同救人这件事撇清关系。
其时她在山上冻得失去意识,怎么被救下山的一概不知,当她恢复知觉时,人已经在温暖的房间里,有一管温柔的女声在安慰她,对她说不要怕,别乱动,你已经安全了,我现在给你换上干爽的衣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来她在省会最好的医院醒来,被医生告知左脚两根脚趾不保,但性命无碍,好好恢复,很快便可活蹦乱跳,像那管声音说的,她安全了。
父母与她失去联系后几乎急得发疯,在她手术清醒后终于和她通了电话,既生气,又心疼,第一时间乘飞机赶到她身边陪伴她,经医生许可将她带回浦江休养,同时托人打听她救命恩人的消息,又一纸诉状,将三个对危险预估不足,盲目带她登山穿越乌孙古道的大学登山社社员告上法庭。
她不关心登山社三人是否面临牢狱之灾或者巨额民事赔偿,她只想面对面向当她在死亡边缘徘徊时用温柔的声音把她唤回人世的救命恩人说声“谢谢”。
“家父、家母向当地救援队捐赠了两辆雪地车和两辆全地形车,为琼库什台村以方馆长的名字捐建了一座图书馆,向傅先生的书画装裱修复工作室捐赠了一批珍本、善本。”黄菲歪着头,“我怕贸然约见陆姐姐会令你不快,所以才用这种方式来见你,”
小心翼翼,生怕被拒绝。
有痕微笑,“怎么会不快?能看到你恢复如初,我很高兴。”
高兴救援队及时赶到,将她救回来,没有造成更无可挽回的伤害。
“陆姐姐不怪我唐突就好。”黄菲双手撑在轮椅扶手上,忽然借力站了起来,“等我彻底恢复了,来找陆姐姐玩可以吗?”
有痕按下伸手搀扶黄菲的冲动,一边留意她的身体是否能保持平衡,一边答应她,“恢不恢复,你想来找我玩都可以。”
她无法拒绝满面期待的女孩子。
“㖿!太好了!”黄菲振臂欢呼,随后从薄雪花呢外套口袋里取出手机,趁热打铁,“陆姐姐,加个联系方式罢!”
在她的殷殷注视下,有痕取出设置成勿扰模式的手机,交换联系方式。
在社交软件里添加有痕为好友,又约定好等她这一期康复治疗完成就来找有痕,黄菲跌坐回轮椅里,有些泄气地嘀咕,“可我现在还站不久,也走不远。”
“慢慢来,康复是循序渐进的过程。”有痕提醒她,“我这个人闷来兮的,你找我,我也没有什么太精彩的活动,很可能在画室里一坐就是半天,你要做好比今天这场拍卖还无聊的心理准备。”
黄菲双手捂住脸颊,做出夸张的“我不相信”的表情。
古灵精怪的样子令有痕想起电影小鬼当家里的小孩儿,不由得微笑。
黄菲最终也没能同有痕闲逛多久,家里为她请的康复师就乘车跟上她,黑色车身,双“R”标志,火红色轮胎卡钳的汽车缓缓停在两人前方。
康复师下车请扶住黄菲手肘,请她上车,司机则将电动轮椅收拢,打开后备箱,将轮椅收放妥当。
已支付佣金和成交价款,完成拍品移交提货手续的黄老先生从车门内向有痕点点头,邀请有痕,“有空来家里玩。”
老先生客气,有痕并不格外当真,只笑着朝老人家和坐进车里拼命对她挥手的黄菲摆摆手,“再见,路上当心!”
黄氏祖孙乘车离去,有痕即刻返回会展厅。
她走开十余分钟,展厅内仍忙得热火朝天,同事们都在整理各部门物品,编号打包,流拍标的物自有库管方面一一打包封装好,仍由专业保全公司负责运回拍卖公司,等待退件。
作为筹划此次拍卖的负责人,罗伯特大手一拍,“各部门同事这一向以来辛苦了!今晚时间实在不早,有些同事住得颇远,我也不多留大家,耽误你们的时间。明天,明天下班,我请大家吃饭!”
“哦哟,难得!难得罗伯特请吃饭,大家快商量一下去哪里吃!”
“省钱达人请客,不会是便利店一人一客盒饭罢?”
“前辈的心理承受范围是多少?免得我们高兴半天,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人均一百元的餐厅随便选!”罗伯特拍胸脯。
“那大概只能吃路边摊了!”
大家笑闹中收拾完场地,各自回家。
有痕回到家,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在脑海里复盘时,才渐渐生出紧张感来,不断想“这件拍品我若再多问两句还有没有出价更多的,会否拍出更高价格”,亦或是“那件标的物要是介绍得再详细些,也许就不会流拍了罢”。
带着这些疑问,有痕渐渐沉入梦乡。
第31章 光阴不与糟鸭掌(上)
一夜繁梦杂乱无章,有痕早上难得起得晚了,对镜一照,黑眼圈浓重,不由得苦笑。
嘴上说得洒脱,其实心里还是在乎的。
匆匆吃完早饭赶往公司,幸好只隔着一条过江隧道的距离,早高峰再拥堵,也赶在迟到前最后一秒钟踏进公司大门。
保安小祝替有痕拉开玻璃门,“陆小姐,早!”
“早啊,小祝,”有痕朝他点点头,“谢谢!”
“㚭兰妲,早!”前台接待阿曼达正在看大堂内的展示屏,“你快看!”
有痕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展示屏日常循环播放嘉宝拍卖公司的宣传视频,用以向初到嘉宝拍卖行浦江分公司的客人介绍公司历史和成就,此刻正插播一条文娱消息。
“……春拍首日现当代艺术品拍卖专场,成交额五点三七亿……著名国画大师牧行雨全盛时期创作的描绘浦江入海盛景的三联作江海揽胜图,估价一千两百万,被内地收藏家以六千五百万高价收入囊中,刷新了早前现当代艺术品拍卖雨后春山图五千七百万元成交价的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