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孙子耳尖微红,傅老爷子轻叹,“人一老,便爱怀旧,将往事从脑海里翻出来,再三回味。”
傅其默欲言又止,老爷子一摆手,“今次与朋友去杏花坡,可有什么故事?”
“故事欠奉。”傅其默啜一口黄酒,“恰巧碰上十年一遇的暴雪,不得不在八卦城耽搁了两天,等去到杏花坡,杏花已遭大雪摧残,零零落落,所剩无几。”
他取出手机来给祖父看,“拍了些苍山雪景。”
接过手机,傅骧戴上老花镜,右手拇指食指在屏幕上下分划,放大照片,看了片刻,把手机还给孙子。
“拍得不错。”傅老爷子直言不讳。
“不过?”傅其默挑眉。
“不过构图、意境,比之我在故潮上认识的一位小友的作品,还有差距。”老爷子从对襟衬衫侧插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轻车熟路点进应用软件,上下划动屏幕翻找,向孙子展示,“喏!我这小友,运用远点透视拍摄雪景,雪山苍茫,雪原皑皑,一行马队,渐去渐远……”
照片中,苍山覆雪,旭日自山坳喷薄而出,雪地一望无际,金光普照,一条雪路曲折蜿蜒,有马队转过弯道,奔向远方。
傅其默微微眯眼,这画面与角度、构图与运色……看起来如此眼熟。
他刷新页面,看见一张刚刚上传的照片,悬铃木枝叶重重叠叠,绿荫如盖,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落在行人寂寂的滨江小道上,心情为之倏忽荫凉宁静。
“您的网友?”他将手机放到祖父手边。
傅老爷子一拈白眉,得意,“我这小友与我是忘年之交,于美术一道,造诣极高。”
“可见过面?”傅其默暗暗记下祖父这位昵称“浑无迹”的网友,“既然如此得您欣赏,有空约他到家里喝茶,品评品评您的收藏?”
“不必、不必!大可不必!”傅老爷子连连摆手。
他一个老人家,隔着网络与年轻人交流切磋就好,实在没必要触及对方线下的真实生活。
傅其默微笑,话题一转,“不过此行因为大雪,反而教我遇见了吴先生。”
“吴静殊?”傅骧先是一愣,随即抚掌而笑,“这倒实在是巧了!一别经年,我也许久没见过她了,她一切可好?”
傅家在解放前,经营典当行,傅骧已故发妻娘家开古玩店,两家因有生意往来,遂结成儿女亲家。解放后两家的生意都收归国有,傅、杜两家齐齐改行。哪料想后头十年动荡,还是受了成分不好的波及,在国营文物商店工作的他被关进牛棚接受改造,认识了同样因为出身不好成分差而被关押改造的吴静殊。
吴静殊当时年纪还轻,人又瘦弱,干不动重活,他已成年,虽然看起来是文弱书生,但还有些力气,能帮她一把就帮一把;牛棚岁月多艰,他衣服裤子坏了,总是她偷偷拿去缝补好,再悄悄放回来,却从未同他说起过一个字。
后来动荡结束,他回到国营文物收购店工作,吴静殊考上大学,他们自此鲜少往来,但他总记得那艰苦岁月里,两个年轻人彼此帮扶着走过的日子。
他们上一次相见,是在他老妻的追悼会上。
她独自前来,送上一支白菊,对他道一声“节哀”,便匆匆离去,如此转眼又是十年。
“吴先生看起来身体健旺、精神矍铄。”傅其默说起在天山脚下的偶遇与经历。
傅老爷子一边吃菜,一边听孙子讲述在连前路都看不清楚的暴风雪之中,驱车开至半山,引擎不敢熄火,就一直开着,在雪地中等足五个小时,焦虑、担忧,直到步行上山的救援队身影出现在渐渐被雪掩埋的越野车前大灯照射范围内,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落回原处,又在半人多深的雪地里依靠全地形地图引导,开回山下村子里寻求帮助的过程。
老爷子听到紧张处,操起酒杯,喝一大口黄酒,“那救回来的姑娘,后来怎样?”
怎样啊……傅其默替祖父续上半杯酒,“县医院的医疗救助手段有限,我们早晨出发直接送她去省城最好的医院,医生说她福大命大,没把一条小命交代在山上,只是左脚两个脚趾实在保不住,需要切除,往后不能穿露趾凉鞋了。”
傅老爷子轻叹一声,“这么不知爱惜自己……幸好捡回一条命来。”
转而又叮嘱孙子,“你也不要总同那几个喜欢玩极限运动的混在一起,什么翼装飞行、高空跳伞、深海潜水……刺激倒是刺激,吓人也实在吓人!”
傅其默拍一拍祖父布满老人斑的手,“我出门一定会先同您打招呼,也不会未经训练就去尝试危险系数高的项目。”
老爷子尤不放心,“林大、黄二若再叫你去参加极地冒险,尽管告诉他们:我爷爷不许我去!”
傅其默失笑,“好好好,我一定转告林大、黄二他们。”
祖孙俩吃过午饭,自老房子里出来。
傅其默推着自行车,注视祖父跨过门槛,反身左右拉拢黑色漆水已经有些剥落的大门,落锁。
一老一少并肩往外走。
傅骧双手负在背后,微微侧身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尚且不止的孙子,“你那工作室还开不开得下去,要是开不下去,就关了它,回家来继承家业!”
他与老妻一共生了五子二女,只得两儿一女活了下来。其默父亲是他们的幼子,出生没多久他便被关牛棚,小儿子由妻子一手带大。他心中始终觉得愧对老妻幼子,多年来总想诸多补偿,可老妻一去,小儿子同他亲近不起来,长子嫌他偏心,长女坐山观虎斗,他满腔厚望到头来全落在孙子其默身上。
傅其默在他眼里,几乎样样都好:生得高,长得帅,学习好,性格洒脱,交游广阔……唯一的不好,就是宁可自己在外闯荡,也不愿意继承他的衣钵。
“现在还开得好好的,等开不下去了再说。”
傅其默直视前方。他开着一间书画装裱修复工作室,离此地不远,请了两个文物保护与修复学院的学生做学徒,日常接些字画装裱工作,日子还算过得下去。
傅老爷子点点头,并不催逼,只笑言:“我前阵子刚收了一卷清末民初学子手抄的杨光先《辟邪论》,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帮我鉴定、鉴定,看看可有修复价值?”
“您掌眼收的东西,哪里用得着我帮您鉴定?”傅其默笑弯一双眼,“不过您认为是好东西,那一定值得一看。”
如今有收藏价值的物件,大多通过拍卖行被藏家收入囊中,像他开的这种书画装裱修复工作室长久都接不到一件真正的古董字画进行修复,送来的泰半都是些年代并不久远但对所有者具有纪念意义的文书手稿,两个学徒连练手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祖父叫他鉴定手稿是假,给他机会修复古董字画是真。
两人说话间走出弄堂,老爷子慈爱地拍拍他的手,“我的车来了,你也快回去罢,免得工作室里两只小猢狲没人管束闹翻天。”
一辆雅黑色汽车迹近无声地驶到傅骧跟前,司机下车绕过车头,替他拉开车门,右手横挡在门框上方,待老爷子坐进车内,关上车门返回驾驶室。
老爷子降下车窗,朝傅其默招招手。
傅其默扶着脚踏车,半弯了腰,望向祖父。
“说好了,下周末回家吃饭,你可不许临阵脱逃!”老爷子盯着他的眼睛不放。
“一定准时出席!”傅其默向祖父保证。
老人这才叫司机开车。
汽车启动,平顺地驶向远方。
傅骧坐在后座上,回望。
孙子其默一手扶着脚踏车车把,一手半插在长裤侧袋中,在弄口驻足目送。
他身后,是光阴深处的弄堂和老宅院。
那里曾因女主人的存在而充满欢声笑语,如今斯人已去,那些赋予生命不同含义的回忆沉重得令人无法承受,只能任其闲置。
傅老爷子略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他有太多话,想对孙子说,可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
有个视家财如粪土的孙子,心累!
第10章 临江风徐三虾面(上)
人一俟忙起来,时间便过得飞快。
一年一度嘉宝国际拍卖香江春拍在即,春季拍卖精品浦江预展设在嘉宝浦江分公司一楼展示大厅,从定制展品图录到藏品运抵移交入库,再到展厅布展,整个分公司上下忙得个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有痕走进公司时,门口由另一班保安值守,前台接待正引一位穿薄款黑白格子雪花呢连衣裙、气质典雅的中年女士上电梯。
中年女士双手以一种谨慎守护的姿态交叉放在身前,手里拎一只油蜡皮老花医生包。
拉门电梯上行,中年女士的山茶花高跟鞋缓缓上升,消失在视线中。
留意到有痕关注的目光,阿曼达朝有痕嘟嘟水润粉嫩的嘴唇,“预约来送拍的。”
阿曼达今朝舍弃浓丽的妆容,以清透妆容示人,一双蝶翅似的长睫忽闪忽闪,“穿得倒体面,可惜通身都是去年旧款,估计是落魄了,把老底都拿出来。”
有痕骇笑,“这你都看出来?”
阿曼达一翘下巴,“我虽然不懂古董,可我懂奢侈品!”
有痕点点头,奢侈品拍卖在业内潜力巨大,品相好的经典款箱包、年份久市场稀缺的葡萄酒在拍卖时俱有不俗表现,珠宝、名表、豪车更是供不应求。
能一眼看明白奢侈品,也是本事。
有痕照例刷卡走楼梯上楼。
铸铁雕花栏杆的楼梯在古老的建筑内盘旋而上,抬头能见到转折向上的台阶和栏杆之间错落的光影。
楼梯间内静谧如常,空间里弥漫着干燥阴凉的气息,只得有痕轻捷的脚步声在其间回响,像一曲旋律简单的独奏。
上到五楼,有痕隐隐听见安全门内传来交谈声,她顺着门上镶嵌的格栅玻璃朝内望去。
楼道上,门市接待员正把刚才上楼的中年女士往外请,看表情大抵是觉得她送来的物品不符合征集要求,打算送客。
中年女士神色隐忍克制,“……您再仔细看看,这些书信手稿札记都是从清朝时传下来的……”
接待员摆摆手,语气冷硬,“我们不需要这种民间书信杂记,征集的是名人书信手稿,您看清楚再来送拍!”
说罢一转身返回办公室,徒留中年女士在楼道内,满面无助。
有痕刷开门,走进五楼。
楼道保安看有痕一眼,朝她颔首。
中年女士也听见响动,转眸看过来,眼神压抑愁苦。
有痕微笑,对她招招手。
她黯淡下去的眸光倏忽便亮了,快步向有痕走来。
“我姓陆,陆有痕,这是我的名片。”有痕递上名片,轻声自我介绍,以免惊动业务门市一干人,又煦声问:“这位女士怎么称呼?”
有痕曾在业务部做过一段时间助理,业务部门市接待员暗地里那种“送上门来无好货”的惯性思维,她是见识过的。他们对待上门送拍的藏家,远不如去藏家家中征集拍品时积极主动。
嘉宝业务门市接待一年能征集到的藏品少之又少,不过是象征性地做做样子罢了。真正具有收藏价值和升值潜力的藏品,相当一部分是靠业内极有名望的艺术品经纪人居中介绍接洽。
像这位女士无人居中介绍,仅凭她带来的藏品,多半只会得到看一眼然后拒之门外的待遇。
“我姓徐……”中年女士接过有痕的名片。
干干净净的本色名片,正反面以中英文印着姓名、职务、公司名称、地址电话联系方式。
“徐女士若信得过我的话,可以愿意到楼上稍坐片刻?”有痕一手按住安全通道的门推开,一手做“请”的手势。
徐女士咬咬牙,她来也来了,没得教个黄毛小子一句“不需要”就打发了的道理,再多坐一会而说不定能有转机,遂拔足迈步走向门外。
有痕对遥遥关注她这边动静的保安再度点点头,跟在徐女士身后,返回楼梯间。
安全门在两人身后阖拢,电子门锁“滴”一声锁定。
有痕一边引徐女士上楼,一边低声询问,“不知道您带来的,是什么类型的藏品?”
“是家婆祖上留下来的三本杂记、两扎二十余封信函,几本内宅账册……”徐女士一颗心七上八下无着无落,“不瞒陆小姐,家婆祖上,以前是大富大贵人家,珠宝首饰、古董字画无数。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富贵人家落魄,值钱的东西,能当则当,留下来的,当铺多半不肯收。我家里有个一心坚持搞自主科研项目的先生,实验需要投入大量精力财力,上头拨款有限,全靠家里给他往里头贴钱……”
徐女士不由自主向有痕倾诉,“陆小姐,你大概不晓得,科研项目光做出来远远不够,后续成果转化的实验、开发,乃至推广、应用,要持续不断投资。我自己开着一间对外贸易公司,生意好的时候,自然不成问题,可如今对外贸易形势不乐观,自去年开始陆陆续续有订单取消,今年更是有不少客户跑单……”
她长叹一声,“你看我,在家里说得好好的,就是出来送个藏品,不诉苦,到底还是忍不住。人一上年纪,便有些啰嗦。”
有痕倒不觉得她啰嗦,“有故事的藏品,有时更能赢得参拍者青睐。”
她请徐女士到六楼鉴定部会客室落座,倒一杯矿泉水送到徐女士手边,“您先坐,我去去就来。”
有痕敲响吴先生工作室的门时,吴静殊正在擦拭办公桌。
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先将办公桌擦得一尘不染,也让自己一路从纷繁嘈杂的早晨走来的心情沉静下来。
听见声响,她抬起头来,看到站在门口的有痕,笑起来,“早!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的?”
他们鉴定部多是些老人家,鉴定工作又不是日日都有,整个鉴定部清闲得不可思议,在公司年轻人眼里,便觉得六楼暮气沉沉,私下里偷偷叫鉴定部“古墓派 ”,没事轻易不会往六楼走动。
她这小徒弟虽然不嫌六楼无聊,可这么一清老早就下楼来找她,也十分罕见。
“一阵清风把我吹来的。”
有痕知道擦桌子于吴先生如同一种仪式,并不催促,直等她将一张乌木大班桌擦得一尘不染,收了揩布净过手,才同她说明来意。
“……想麻烦先生您帮忙掌个眼。”
“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吴静殊爽快答应,眼角带起一丝微笑,“有好东西给我看,我高兴还来不及。”
有痕得了吴先生同意,回到会客室,将徐女士请至办公室,居中为二人做介绍。
“有什么宝贝?快请出来看看!”吴静殊笑眯眯地,将两人往工作区引。
大抵一见吴静殊是位看起来慈的小老太太,神色平和,言谈举止优雅,徐女士在五楼遭遇拒绝的那点难堪,慢慢散去。
她把老花医生包放在长足两米的工作台一角,轻轻扭开金属搭扣,自里头捧出个剔红漆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