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得真好,把你的气质都拍出来了。”吴静殊微笑起来,指着其中一张抬头对有痕说。
有痕顺着师傅的手认真看了看,点头认同。
她虽然不畏惧镜头,但也一向不爱镜头,可这个光头摄影师,并未使用任何美颜滤镜,只是抓住了光与影施展魔法的一瞬间,便将寻常饭后散步拍出如同油画般细腻的质感。
奈吉尔闻言大喜,胸膛都为之挺了挺。
吴静殊被他骄傲自豪的神情逗笑,指点徒弟留一张名片给奈吉尔,“可以发到社交平台,不过请将原图发至邮箱一份,谢谢!”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奈吉尔喜出望外,双手接过名片珍而重之地放进上衣口袋,搓着手兴奋地再三说,“谢谢!谢谢两位美丽大方的女士!”
两师徒一小时午休时间将尽,遂不再与奈吉尔·贝克多言,相偕而去。
回到公司,有痕全情投入工作,除了公司本年度香江春拍的浦江预展,还有浦江春拍的一系列工作有待完成,整个浦江公司上下都忙到废寝忘食。下午下班全员留下来加班,晚餐自外头叫进来,人手一份蔬菜鸡胸肉沙拉、三文鱼三明治,搭配一杯咖啡。
胖胖罗伯特唉叹,“我想念红烧肉!”
“谁不想呢?!”有同事叉起一口沙拉狠狠塞进嘴里。
大老板说职员站出去代表公司形象,身材不可走形。
最高领导带头吃草,员工餐哪里还有理由大鱼大肉?
加班直至九点,赵鸣远抬腕看一眼手表,提醒大家时间不早,该下班了。
“剩余工作,明天再来完成。”他催促众人回家,自己留到最后检查门窗,离开办公室签关闭所有室内照明,搭电梯下楼。
在底楼大堂里正遇见走楼梯下来有痕,赵鸣远一边替她推开门,一边叮嘱:“晚上开车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谢谢赵总提醒。”有痕客客气气地对他点点头,走出大楼,“赵总再见!”
九点之后,晚高峰已过,路上车辆明显减少,车外夜色迷离,车内一曲关山月令人心情由工作中的高度紧张集中,慢慢放松下来。
有痕驱车返家,将车停在楼下,准备上楼。
黑沉沉的楼道里蹿出只三花野猫,翘着毛茸茸的尾巴,嘴里叼着一只看不出死活的老鼠,“噌”一下,跑进门口绿化带大叶黄杨树丛里去了。
饶是素来沉着冷静的有痕夜不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倒退半步,直等三花猫消失在树丛后头,才重新迈步往门廊走去。
被围逼在商务楼宇中间四三不靠的老建筑公共地带年久失修,走廊上的感应灯坏了很多时候也无人理睬,楼梯间显得黑洞洞的,仿佛一走进去,便走进了怪兽的嘴里。
有痕回到家中,洗手换上居家服,拉开工作室的门,照例完成每天功课:画画。
牧老在给他们上课时,曾苦口婆心劝他们: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画画亦然。不坚持练习,手感技法都会生疏,只有天天练习,才可保持水准。一时没灵感画不出大作不怕,画些小品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张大千、朱屺瞻先生的小品,放诸今日,也是一画难求。
有痕谨遵老师教诲,工作娱乐之余,仍每天抽出时间来画画。
眼前画案上这幅画,她在天山脚下时开始构思,画了一些,回到浦江后,受那一天清晨救援马队出发远去的背影启发,整体框架未变,只是增加些许细节,画到今日,已近完稿。
有痕想乘兴完成它。
临近收笔,搁在画案一角的手机屏幕亮起,好友梁如诗发起视频通话。
有痕将毛笔搁在山形架上,取过手机,接受通话。
屏幕那头,梁如诗看起来也同她一样,置身画室,穿一件被各色颜料溅染得五彩缤纷的浅灰工装,狂野卷发以一条艳丽的真丝印花围巾随意扎成麻花辫,垂在胸口,露出一张秾丽的脸来,在她身后是层层叠叠的画框。
“终于出关了?”有痕忍不住笑问。
梁如诗舒展手臂,将镜头在画室里扫了一圈,最终重新落回自己脸上,“可不就是出关了!周末可有空出来玩?!我想你了,思之如狂!”
“周六约了吴先生参加艺术沙龙,周日如何?”
有痕与好友年后便未见过,也想念得紧。
她们俩自中学起成为同学,住一个寝室,又考进同一所高中,同被浦江美术学院录取,有十一载同窗情谊。
梁如诗在家里地位尴尬,继父虽然并无冷言冷语,甚至待她十分和气,可过年过节,她夹在母亲与新家庭成员之间,总显得另类。父亲更是早同她断绝往来,一口气往她账户里存了一笔巨款,表示供她生活学习开销直到十八岁,已经仁至义尽,万勿前去打扰他的新生活。
中学时的第一个寒假,梁如诗情绪低落,舍友都在整理行李,准备回家,只得她坐在床沿,两条腿荡在床下,茫然无措。
“我不想回家。”她神色淡淡,“新生儿日夜啼哭,所有人都怕吵到他,电视不许看,音乐不许听,脚步重一些便惹人嫌,啧!”
十三岁的女孩子早早懂得了看人脸色。
“陆有痕,你寒假怎么过?”她忽然趴在床栏杆上,探身问在她下铺的有痕。
“我?”有痕耸肩,“我爸爸在少年宫给我报了寒托班,一周五天,早晨八点半进班,先完成寒假作业,中午在少年宫吃午饭,下午由绘画老师上课,五点半放学。有特殊情况也可以在少年宫吃晚饭。”
梁如诗听毕眼睛一亮,“陆有痕,我可以报名参加吗?”
有痕想一想,“应该可以,好像没有什么限制。”
梁如诗一拍手,“就这么说定了,我和你一起去上寒托班!”
她果然说服家长,替她报名参加少年宫寒托班。
寒假两人在少年宫里碰面时,梁如诗脸上的欢欣雀跃掩都掩不住。她拉有痕同坐,课间休息时悄悄附在有痕耳边说:
“我妈一听说我要上寒托班,从周一到周五,一天至少十小时不在家,脸上那如释重负的表情,哈!”
两人作伴,上午同桌写寒假作业,中午一道在少年宫食堂里对坐吃饭,梁如诗总趁食堂阿姨不注意,把不爱吃的青菜统统拣到有痕餐盘里,有痕不挑食,笑一笑,照单全收。吃罢午饭,就携手一起到绘画教室,有痕在老师指导下学国画,梁如诗全无国画基础,便在教室另一边,从头开始学素描。等到放学,有痕送梁如诗至公交站,目送她上了横穿浦江的公交车,这才步行返家。
如此寒暑往复,她们由孩子,相依相偎,一路长成大人。
一俟毕业,梁如诗的继父大方拿出一笔巨款,愿意供她出国继续深造,她母亲自然乐见其成。
钱打到梁如诗帐上,她只看了一眼手机银行发来的到账通知,便将手机扔在一旁,扑在有痕肩膀上自嘲,“我同继父不亲,他给我钱想把我打发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最好老死不相往来,我没话说,毕竟我姓梁,他姓祝,可是我妈——”
二十二岁的女孩,出落得美丽无匹,近至美术学院,远至大学城,都有她的追求者,恨不能剜出一颗真心来让她看,然而梁如诗的心里话,仍只愿意同有痕说。
“我妈又是为了什么,想叫我一辈子都不回来?”她眼底里,总有无处言说的暗恨,“话里话外,说我既然学了油画专业,怎能止步于此?一定要往法国留学,去欧洲的艺术中心感受一下真正的西洋艺术,更能找到与我有共同语言、心灵契合的伴侣。哈!最好在法国结婚生子,永不回来。”
“倘若不是令堂提议,你愿不愿意赴法留学?”有痕记得自己当时轻触她的额角问。
“你去不去?”梁如诗扒紧了她。
“我不去,我要留在国内,继续跟牧老学画。”
“那我也不去!”梁如诗斩钉截铁。
她果然没有出国留学,拿继父和生父给的钱,在滨江艺术区自己开了一间画廊,设计、装修、请人工全都由她一手包办,从此吃住工作皆在画廊兼工作室,绝少回家。
有痕没她潇洒,工作三年后才置业从家中搬出来。
梁如诗的脸忽然凑近镜头,精致的五官倏忽在有痕眼前放大,“其实我约你出来,还有其他目的。”
“还有什么目的?”有痕在同老友说话间隙,在画纸上勾勒出一匹马的身影。
“介绍两个朋友给你,”梁如诗并不讳言,“先当潜在客户认识一下嘛!”
有痕笑起来,“好好好,时间地址发给我。”
在结束视频通话前,梁如诗犹豫两息,到底还是没能忍得住,“有痕,徐见微回来了。”
徐见微?
有痕一怔,笔尖一滴淡墨落在画纸上,发出轻微的“啪嗒”一声,犹如一滴泪,落进海洋里。
第13章 曾几何时细沙卷(上)
徐见微之于陆有痕,是一段青春正盛时桃子味气泡水般充满甜美气息的爱情,和最终毅然决然痛苦撕裂般的分手。
有痕与徐见微,人生初见,在浦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新生报到注册的伞棚下头。
徐见微穿一件白衬衫,一条浅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气定神闲,在炽烈暑天,干净清朗如同徐风,只往那里一站,已吸引目光无数。
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陪他同来,忙前忙后,替他张罗。
两人交往之后,有痕才知道,中年男子是徐见微父亲的私人秘书,他父亲是著名油画家徐胤。
“报到时我已注意你,”热恋时,徐见微把有痕抱在怀里,轻轻亲吻她额角,“别的同学,都有父母家长作陪,只有我们两个小可怜……”
父母或者并不是不爱他们,只是他们爱自己胜过爱儿女罢了。
他父亲把全部热情都倾注在画作中,常常关在画室里对家人不闻不问;母亲是著名昆曲艺术家,不是在五十五折全本牡丹亭的演出当中,就是在培养昆曲新人的路上,无暇他顾。
她父亲倒没那么忙碌,可他的精力悉数放在妻子身上,对女儿的关注了解,甚至不如她的授业恩师来得多,而她母亲,更是视女儿如无物,彻底忽略。
他很难不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处于恋情中的有痕,难免还是觉得疑惑。
“喜欢你又比我优秀的女孩不知凡几,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她与他十指交缠,细细以指腹描摹他手背肌肤的纹理,“难道因为我是小可怜?”
“傻女!”他闻言轻笑起来,捧起她的脸,一下一下,啄吻她面颊,“我喜欢你,因你与众不同!我喜欢你垂头作画时仿佛会发光的侧脸,喜欢你即使吃路边摊也满是欢悦的眼,喜欢你不似温室里的花离开悉心照料便无法成活……”
他的吻最终落在她眉梢红痕,“我就爱你这野有蔓草的蓬勃茂盛劲儿!”
周末有痕不爱回家,在学校附近一间教辅机构里兼职教低幼年龄的小朋友画画,孩子们多数连笔都握不稳当,但并不妨碍她耐心教他们画花、画草。
徐见微也不爱回家,他的业余时间,不是用来陪有痕,便是去博物馆看画展,或者背上画架,到处写生。
等有痕散了课,两人常常手牵手,步行到距离教辅机构不远的美食街吃饭。
长长一条美食街,两边是从南至北八大菜系各色餐厅饭馆,到得周末,马路中央还会支起两排露天排档,炭火烧烤、柴爿馄饨、特色炒饭、手工冰淇淋……应有尽有。
他们可以从夜市这一头,一路吃到另一头,从晋中凉皮吃到秦味肉夹馍,从宜宾燃面吃到湘辣臭豆腐,辣得满面通红也不怕。
那是他们最好的时光。
甜蜜恋情戛然而止于大二学期结束时。
大二那年,国画大师——与南派关老并称“北牧南关”的牧老,随女儿一家自首都移居浦江,受其弟子浦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主任杨青之邀,出任中国画系客座教授。
牧老为人风趣随和,指导年轻人之余,透露出想收一位关门弟子,倾力教导之意,在中国画系引起轰动,年轻学子们摩拳擦掌,各出奇招,想给牧老留下一个深刻印象。
徐见微对拜入牧老门下,有种胸有成竹的势在必得。
作为著名油画家徐胤与昆曲艺术家单以芳之子,徐见微既未继承父业,亦未继承母业,而是选择了与家学渊源毫不相关的中国画专业,入门便拜在南派关老弟子柱国雄门下,起点极高。
当他表明想要正式拜师牧老,颇令人意外。
毕竟他的入门恩师是关老弟子,关老于他父亲徐胤又有半师之谊,他却想投入牧老门下,便有些耐人寻味。
徐见微对背后的闲言碎语不以为然,只自信地对有痕保证,“等我拜了牧老为师,得他老人家指导时,你与我同去,哪怕听个一鳞半爪,也能受益良多。”
彼时有痕年轻气盛,恋人轻看她,她立时竖了眉毛,“你怎么晓得自己一定能拜在牧老门下?也许牧老偏偏欣赏我呢?”
他好笑地伸手轻摸她头顶,用一贯的温柔包容语气哄她,“好好好,牧老也许更欣赏你!到时候换我陪你去上课。”
不料有痕一语成谶。
起因是牧老布置作业,题目《江南》,有兴趣挑战自我又不怕挨他挑剔的同学,尽可以把作品交上来,大小尺寸不拘,可选择“公开点评”或“匿名点评”两种方式。
美院中国画系上至读研学长,下至大一新生,几乎为之沸腾,倘使能获得牧老好评,堪比踏上通往成名之路的快速通道,往后在国家级艺术大奖赛中博个好名次,便可在画坛崭露头角。
徐见微为此几乎不眠不休,画就一幅四尺横幅的富春江月夜图,画幅上一片清江自天来,两岸山峦出碧水,浮云淡月风细细,一叶扁舟渡茫茫,题着元人吴师道的诗:江霏山气生白烟,忽如飞雨洒我船。倚蓬独立久未眠,静看水月摇清圆。
他忘我创作,有痕也没闲着,上课兼职之余,在学校的画室里,创作一副小尺寸江南即景。
梁如诗从头到尾陪着她,看她完成作品,忍不住问:
“别人都是大尺寸巨作,恨不能媲美千里江山图,你这么小一幅小品交上去,不会被淹没吗?”
有痕有自知之明,“我的绘画技巧,现在就是这个水平,三五天之内也不能产生质的变化,至于构图、用墨,大有大的磅礴,小有小的巧妙,不管正面还是负面评价,都于我有益。”
梁如诗翘拇指,“心态如此之稳,服气!”
有痕将作品往牧老工作室一交,眼见牧老的助理收了她的画,登记姓名序号,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交了作业的同学也有互相交流的。
“我画了雪景,牧老是北方人,对我们浦江的雪景,没有直观感受,说不定江南雪景能给牧老不一样的感觉。”
“牧老看过的雪景还少吗?当然要另辟蹊径!我画的是春衫美人,嘿嘿嘿!”
“俗!”
胜负欲爆棚的徐见微自认胜券在握,结果期末牧老在公开点评时,将他的富春江月夜图挂出来,先肯定了他构图上宾主、远近、虚实和疏密、开合都非常出色,接着语气一转,毫不客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