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左右,17楼的拍卖会已进行过半。
聊完公事,周时叙突然兴起,按铃叫来顶层管家,交代对方把楼下的拍卖实况转接上来。
酒店人员办事高效,不过几分钟,宴会厅东侧的巨幕液晶屏便全方位铺满整个墙面。
为方便三位贵客远程竞拍,管家戴蓝牙耳麦,连接现场,拿着藏品册子亲自作讲解。
“陈邵安那小子,花五千万买了幅水墨画?”周时叙听着愈发感到好笑,转头看向陈敬渊,“你这弟弟,被女人害得不浅。”
三人尚且不知,太子爷随口一句中的女人,就是咱兢兢业业的梁秘书。
梁微宁可以作证。
陈邵安不傻。
他只是喜欢当着异性的面孔雀开屏,肆意挥金如土,以此来展示自己作为权二代的财力和优越感罢了。
但陈邵安没想过,梁微宁待在陈敬渊身边,每天做着首席秘书的工作,过目经手的支票面额,尾部那一长串零,何止区区五千万。
别的不谈,仅凭大老板停放在西港口的那艘私家游艇,就足足价值1.5亿港元。
梁微宁不是没见过世面。
只是归根结底,她一个工薪阶级的打工人,真没必要为了争口气,去跟富家子弟硬碰硬。
学会适当服软,必要时戏精上身,说两句好听的话,陈邵安尤其吃女人这套。
短信的事,在她耐心周旋下,终于就此翻篇。
接下来白玉纹雕砚台竞拍,梁微宁直接以三千万拿下。
虽然拍到自己钟意的东西,但她并不开心。
三千万,太低了。
本以为经过几轮加价,至少得五千万以上。
谁知那些人,会如此给陈敬渊面子。
当时梁微宁举牌之后,现场安静如斯,竟无一人敢继续追加。
众人都知道,那个位置坐着的,是中港集团陈敬渊的秘书。
陈先生看上的东西再好,若非万不得已,别去抢,这是整个港圈心照不宣的共识。
所以自然而然,最后一件藏品,毫无悬念便落入梁微宁口袋里。
太没劲了。
她感到好无奈。
陈邵安今晚现身拍卖会,明摆着也是冲董事长生日来的。
如果那幅《高山仰止》真被当做寿礼送到董事长面前,那么陈先生的这尊白玉纹雕砚台,就万万拿不出手。
三千万与五千万之间,差得不仅仅是数字。
陈敬渊作为董事长的长子,更是家族继承人。
这才是关键所在。
跟随主办方去后台签字,加盖老板私印,留完地址后,手机闪进徐特助的电话。
梁微宁一边接听一边朝会场外走。
电话里,徐昼让她先去车里稍坐几分钟,等陈先生从顶层下来,可能另有事情交代。
梁微宁看了看挽在臂弯的男士西服,点头,“陈先生的衣服还在我这,正好给他送过去。”
顺便,把今晚的拍卖情况讲述一遍。
毕竟,差事没办好。
等她出去时,加长普尔曼已驶出酒店的地下车库,于浓郁夜幕中静停在泊车道旁。
梁微宁走近,后座车门自动开启。
车内氛围灯光慢慢溢出,相比于平时,今晚似乎显得格外明亮。
她上车的动作顿住,因为里面已经坐着一人。
确切来说,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
少年眉目清隽,背脊笔直贴合座椅,面前小桌板上躺着一本书,车门打开那刻,他自书中抬起头,将目光落向站在车外的梁微宁。
短短两秒,很有教养的打量。
对方朝她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过头去继续看书。
进中港董事办三个多月,虽然没机会见面,但梁微宁还是第一眼,就认出车里少年的身份。
他是陈敬渊的养子,Josie。
中文名,陈家泽。
上车后,为避免打扰到对方学习,梁微宁提前将手机调成静音,这一动作落入少年眼里,倒引得他主动打招呼,“姐姐是爹地的朋友?”
极为纯正的港式粤语。
梁微宁能听懂“朋友”两字,只微笑颔首,“Josie你好,我是陈先生的秘书,我姓梁。”
秘书。
“梁秘书是内地人?”Josie问。
这次,他用的是普通话。
发音不够准确,却不影响日常交流。
第10章 男人心,海底针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Josie垂下眸来,似是迟疑了几秒,向她提出一个请求。
梁微宁听完一愣,将视线转向小桌板的那本书上。
原来是一本诗词集。
翻开的这页,正是诗仙李白的代表作《将进酒·君不见》。
不仅要做到诵读流畅,还要解诗句含义,这对于港区的孩子而言,才十岁,未免有些困难。
梁微宁忍不住问:“是老师要求的?”
Josie摇头。
其实略作思索,便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没再多问,梁微宁伸手接过诗词集,从头至尾看完一遍,心里大概有谱。
她母亲是一名中学语文老师,谢老师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将自己女儿培养得‘腹有诗书气自华’。
结果呢。
梁微宁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用俗语来讲,就是‘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
此时,对上少年谦逊诚挚的眼神,她不忍拒绝,更没办法拒绝。
二十二岁的人了,经历过摧枯拉朽的高考,哪能被区区一首诗给难倒。
梁微宁清了清嗓子。
她发音标准,字正腔圆,情感节奏抑扬顿挫,这是Josie听到过的最悦耳的诵读音色。
浓郁夜幕里,加长普尔曼后座车门留有缝隙,并未完全闭合,以至于女孩轻柔缱绻的嗓音潺潺流出,使得车外男人安静驻足,暂时没有上去的打算。
老板听得专注,徐昼亦未去打断。
暗自感叹,没想到梁秘书金融专业出身,文化课却也学得这般好。
为辅助Josie解诗意,梁微宁兴致顿生,顺便给对方讲起了诗人李白的故事。
但李白的一生很长,时间有限,她只能做简单概述。
Josie却满脑疑问,时不时蹦出几个奇怪的想法,等着梁微宁替他解答。
比如,李白如此有才华,为什么得不到君王重用,君王是眼瞎吗。
又比如,家里遭难,为什么要去做赘婿,赘婿能当饭吃吗。
……
梁微宁耐着性子,跟他讲述李白当时穷途末路,报国无门的境地,以及做出那些选择背后的情非得已。
少年认真听完,似懂非懂地点头,随即陷入沉默。
梁微宁见状放下心来。
松懈未及片刻,不料Josie又提出最后一问,“梁秘书,赘婿到底是什么?”
“就是上门女婿,倒贴女方。”她麻木解释道。
哦。
Josie小声嘀咕了句,“爹地以后,会做上门女婿么。”
听他这般说,梁微宁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万一你爹地将来破产,倒也不是没这种可能。”
车门外。
冷不丁响起一声短促的笑。
这一声,被吓到的是梁微宁。
她半口气停在胸口,倏然变成哑巴。
车门被缓缓打开,梁微宁偏头,视线里慢慢映入自家老板那张深邃冷隽的脸。
她刚刚,说了什么……
四目相对,空气沉寂。
站于陈敬渊身后的徐昼,无声冲她竖了竖拇指,然后憋着笑,很不厚道地拐去了前方副驾驶。
梁微宁迅速撇开眼去,机械般往里面挪了挪,僵硬如石雕。
原本宽敞的后座,因为男人到来而变得‘逼仄’,那股隐压的距离,仿佛迫在头顶。
陈敬渊幽沉目光自女孩脸上划过,短暂两秒,未久留,但重量感十足。
梁微宁心脏咚咚直跳。
莫名觉得,自己今晚怕不是要步李白的后尘。
车厢静默间。
Josie放下书本摆正姿势坐好,规规矩矩喊人,“爹地。”
“嗯。”陈敬渊落座时低沉回应,抬手松开领口处一颗扣子,看向对面的养子,面容轮廓不自觉柔和几分,“冬令营玩得开不开心?”
两周没见,陈先生的开场白很‘慈父’。
至少此刻,看在梁微宁这个外人眼里,倍感温馨。
身为上市集团负责人,陈敬渊平日行程繁忙,鲜少有时间坐下来,跟孩子面对面谈论功课与学校生活。
天底下没有哪个孩子不渴望父爱,即便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
所以,Josie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
自梁微宁的角度看去,柔白灯光下,少年颊边晕开浅浅的酒窝,看着好生治愈。
她敛住思绪,心想,大概Josie的亲生父母,当初也是有什么苦衷吧。
反正换作她,是真的狠不下心丢弃。
车子一路行驶,梁微宁安安静静充当父子俩的空气,听Josie用一口流利粤语,讲述冬令营期间遇到的种种趣事。
陈敬渊是很好的倾听者,他没有面露不耐,更没有因接到一通公务电话,而中途将其打断。
Josie压低嗓音,尽量不要打扰到父亲工作,转而悄声询问梁微宁,“内地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可多了。
梁微宁举例:“蓉城,去过没?”
少年摇头。
“那是我家乡,山好水好人好,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玩玩。”
Josie一本正经地问:“既然那么好,你为什么不留在家乡,要来港区。”
她:……
成功被问到。
梁微宁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在家待腻了,想换个环境。”
“万一港区也待腻了呢。”
“短期内不会。”
“为什么?”
“工资高。”
“……”
陈敬渊挂断电话,目光落向对面,一大一小,你来我往,聊得好不热络。
与陌生人初次见面,Josie一般不会这么多话。
今晚明显是个例外。
通话结束,车内安静下来,梁微宁瞬间便没了声。
直到陈敬渊低腔开口,嘱咐她明日联系拍卖会主办方,将那尊白玉纹雕砚台,直接送到薄扶林。
提及此事,梁微宁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迎上男人的注视,她愧疚道:“抱歉陈先生,让您白费三千万。”
“说来听听,何为白费。”
陈敬渊长腿交叠而坐,面容沉静靠着椅背,一手随意搭在膝上,嗓音在夜色中显露出几分清冷。
梁微宁轻声说:“我妄自揣测,陈先生受邀参加拍卖会,是为了给董事长挑选生日礼物,但事与愿违,结果不尽人意。”
“那你觉得,什么才叫尽如人意。”陈敬渊问。
她视线移开,默住。
虽不作声,心思却毫不遮掩地表现在明面上。
其实梁微宁也想过,以陈敬渊严谨的性格,怎会提前不知陈邵安去拍卖会,是有着同样的打算。
恐怕当时在电梯里,让她按照个人喜好全权做主时,今晚这场拍卖会,就已经失去了它本身的意义。
刚才她并非自责,是为自己作为秘书,常常无法及时揣摩出‘圣意’而发愁。
梁微宁不明白,薄扶林的书房里,真就缺这么一块砚台?
算了。
男人心海底针。
不去想了,烧脑。
第11章 认错态度良好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女孩久久不说话,思绪不知又飞到了何处。
陈敬渊静静注视她片刻,低腔里带了些许漫意,缓缓出声:“之前在车里,梁秘书讨论自己老板破产时兴致颇好,怎么一谈工作,就变得沉默寡言。”
嗯?
怔怔回神。
梁微宁背脊发凉。
这男人,突然杀了回马枪,莫不是要跟她秋后算账!
“不是。”
轻轻吐出两个字后,梁微宁一时哑住。
她定了定神,目不转睛看着男人,语气认真道:“陈先生立于高阁,做任何事都运筹帷幄游刃有余,倘若连您这样的人都能破产,恐怕整个港区的经济,已经无力回天了。”
说完,她补充一句:“当时在车里,是为活跃气氛的玩笑话,陈先生见谅,我是无心的。”
辩解及时,认错态度良好。
短短三个月,陈敬渊不知自己这位小秘书,一副乖巧正经面孔下,会藏着如此多小动作。
但往往,每次谈及公事,她几乎都全副武装,不敢懈怠半分。
陈敬渊偶尔在想,到底是他过于严肃,还是自己这张脸,天生不够平易近人。
事实证明,陈先生对自身外在形象的了解确实不够。
诚如此刻,男人面无表情的样子,落入梁微宁眼里,俨然被解读成了另外层面的含义。
直觉告诉她,刚刚那番说辞,非但没有取悦到陈敬渊,反而弄巧成拙,恐怕早在她开口第一句,就已经引得大老板心生不悦了。
想到此处,梁微宁不禁暗叹。
打工好难。
做陈敬渊的秘书,更是难上加难。
思绪间,坐于对面的男人终于有了动静。
却不是延续上述话题,而是慢条斯问:“近两年,梁秘书有没有转岗的打算。”
梁微宁没懂。
“转什么岗?”
陈敬渊微抬目,视线无波无澜落于女孩脸上,低嗓沾染了夜晚的浓郁,渗透出一丝平日难见的温倦。
“公关部,你的口才更适合面对媒体镜头。”
“……”
合着,大佬这是在变相挖苦她。
梁微宁略有不服,“我认为,真心实意的赞美,不能称之为溜须拍马。”
声音挺小,但奈何听者有意。
陈敬渊气定神闲反问:“即便是溜须拍马,又如何。”
“您不会喜欢那样的人做你下属。”女孩背脊挺直,口吻万分笃定。
对于此番话,陈敬渊未予置评,却也没作反驳。
只在看到女孩那副毫不含糊的模样时,唇角浮起丝难以察觉的余味。
那刻,银白灯光打在男人脸上,使得轮廓分明的面容愈显深邃迷人,因这一细微变化,原本冷硬的下颌也增添了几分柔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