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顾少爷不想去,是顾老爷不愿意让顾少爷去了!”
“啊?”几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疑惑道:“这是为什么?之前顾老爷不是很支持顾少爷去修仙吗?”
“对啊,所以说这事怪着呢。本来说得好好的,顾老爷同意,顾少爷自己也想修仙,突然顾老爷就不让顾少爷去了。我听说啊,他们父子俩因此大吵了一架。”
对于顾老爷突如其来的反对,顾谦实难接受,问父亲为何不同意他去。
顾老爷却也不说个道理,只道:“谦儿,不要问那么多。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对你越不好。总之,你不可以去修仙,以后也不可以!为父不会害你的。”
如此,顾谦也不让步,道:“父亲,修仙之事,你我父子二人早已商定好。如今,您不给缘由,说不让我去就不让我去,恕儿子不能答应。何况,顾家早已与仙师有约定,时日一到,孩儿便去拜师,现在出尔反尔,言而无信,难道不是丢了顾家的脸面?”
“你……”顾老爷自知理亏,做生意之人最讲究的便是信用,可是……事关他儿性命,他哪还顾得了那么多,喝道:“顾谦,你真是放肆!来人啊,把少爷带去别院,没我的允许,不准他出来!”
然而谁也没想到,十月十四,即将子时进入十月十五,顾谦被关的别院一场大火降临。里里外外烧个精光。
火灭后,只余一具焦尸。
柳权听到这里,眼里再次蓄满泪水。未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节哀。”
言毕,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早冬的夜晚来得又快又急,枯草落了寒霜,树叶簌簌作响。柳权沉浸在悲伤里难以自拔,未名觉得凡事得适可而止,他丢了两根干草过去,淡淡道:“行了啊,悲伤是没有用的。”
柳权将干草拿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未名也没指望他这么快就能振作,自顾自说道:“这场大火来得突然,外界有好几种传言,一个是顾公子愤怒之下不小心引起了火,二个是顾公子为了和顾老爷较劲,纵火自杀……但你我都知,绝无可能。顾公子并非冲动鲁莽之人,也不会为了这样的事,轻易了结自己的生命。其实这些传言稍微了解顾公子的都知道不可能。不过,有一个可能倒是很多人默认,但是都不敢说……那就是有人故意纵火。”
说此,柳权身子一怔,呆呆道:“故意纵火?”
未名对他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可是……”柳权还是疑惑,他实在想不通,到底什么人会加害顾公子,“会是谁放的火?”
“这个……”未名皱起了眉头。他只是猜想有这样的可能,但是谁放的,那他就不知道了。
其实并不难猜。
岐奉行看到此处,差不多已知道是哪些人做的。敢对天京城首富公子下手的,既不是非富,那当是……权贵。权贵若想谋害富家公子,必是有所谋。谋财吗?显然不是,只是谋财的话,那就太简单了。打个招呼的事,顾老爷便会金银财宝呈之送之,没有必要加害一条人命。然而一定要将顾谦杀死才能得到的,想必是为了顾谦身上的某一样东西,并且此东西若是拿走,顾谦命不可保。所以为了掩饰,对方又采取纵火的方式。焦尸一具,谁还能看清死者身前的面貌。
而柳权在乱葬岗遇见的那两位仆从,特意来找与顾谦身形相似的死尸,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身体的某一处若是残缺了,即便是焦尸也大有破绽!
那么会是身体的哪一处呢?
岐奉行回想了一会儿,很快,他便清楚了,喃喃:“顾谦是中元节子时出生,所以……他是至阴体质。”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一切都可以得到解释了。
而就在此时,柳权忽地起身,急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得赶去乱葬岗!”
“唉唉唉!”未名慌忙拦住柳权,怎么,这小子想赖账啊!“等等,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
柳权知道他想说什么,先他道:“未大夫请放心,虽然我身份卑微,命如草芥,说的话没什么分量,但我不是个言而无信之人,既然答应借你宝镜,我就一定借你!只是眼下我确实有急事,这样,我去去就来。而且宝镜,你也知道的,我没有带在身上……”
话都这么说了,未名也不好再说些别的,拦着的手臂放下,无奈道:“那你去吧。路上当心。”
那句“路上当心”柳权听了还有些感动。只要有人给他一些善意和友爱,他就很容易动容。
谁料,未名紧跟着来了一句,“好好珍惜你这条命,别浪费了我的仙丹!”
柳权:“……”
*
柳权赶去乱葬岗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到得比昨日的时间还要早,那两位仆从当然也就还没到。柳权继续蹲守先前的地方,枯草遮挡住了他的身体,他像是一只暗夜的蝙蝠,完全融入了黑色的夜里。
没过多久,那两人果然来了。柳权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愤怒与紧张让他的身体止不住颤抖,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再这样下去,肯定会暴露。柳权不得已用两只手将自己的嘴鼻紧紧捂住,呼吸更为困难了,但反倒使他冷静了下来。
两名仆人已有了经验,找起死尸不再像无头苍蝇,嘴里念叨着:“今夜咱们必须找到,再找不到的话,躺在这里的就得是我们了。”
“这个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都第三天了,再晚些时间,就算是找到了也不能用了。”
“是啊……要不然这样,那位大人不是给了我们一件东西吗,咱们试试?”
“你怎么不早说!我都给忘了,赶紧拿出来试试!”
“好!”
柳权听他们一直在嘀嘀咕咕,但因为相隔较远,听不太清说的是什么,本想压低身子再凑近点,却见他们突然拿出了一样东西。
一张纸?
还是一张黑色的纸?
柳权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他看不明白,但岐奉行倒是看清楚了。不是纸,是符箓,且符箓上的符字是用青蚺的血写的。
眼前的这道符箓,名曰“定尸术”。此法多是邪魔外道所修炼,一向为仙界所不齿,只是仙界也有例外,岐奉行就是那个例外。
镇元大仙曾跟他说过,“修仙者就该练正统道法,只有邪魔才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法”。岐奉行对于此说法当然不能苟同。为此,也少不得与师父争论几番。
在岐奉行看来,道法没有好坏之分,好与坏,得看使用道法的人怎么用,用在什么地方?正统道法若是只为夺同行修为,岂不还是卑鄙。而下作法,用得对了,也能去邪祟、除恶灵。所以,私下里,岐奉行没少背着镇元大仙练了一些“下作法”。
制作一张定尸术符箓并不需要多高的修为,只要在符箓上写上死尸的基本情况,点燃后很快便能寻到相应的死尸。施法不难,使用起来也不难,难的是那张黑纸。
定尸符箓使用的黑纸颇有讲究,它不是将一般的纸张用墨水染黑就可,此符箓必须使用纯黑色的树造成的纸。而这种纯黑树也不是什么地方都有,据《六界地缘志》记载,唯有冥界万魂窟附近的黑树林生长着这种树。
正因如此,岐奉行心里再次确定,是谁参与了此件事。
符箓被点燃后,仆从迅速松开手,只见那符箓没有顷刻间烧光,不仅没有,还飘浮在空中,像是长了一双脚,在一堆堆尸体里来回穿梭。
柳权甩了甩脑袋,欲让自己清醒些。倘若换个路人经过,定以为这里出现了鬼火。
而那符箓确实好用,没多久,便找到了一具死尸。两名仆从彼此看了一眼,走到了死尸前,啧啧道:“娘呀,简直神了!还真找到了!”
“像,真的像!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瞧你这话说的,要的就是以假乱真!”东西已经找到,仆从说话的语气不由得轻松了许多,两人边挪开旁边的尸体,边闲聊了起来,“你说,这次回去,大人会不会对我们重重有赏?”
“这是自然。如果没有这具尸体,怎么能掩盖顾少爷被挖心了呢。要说那顾少爷也是可怜,偏偏只有他的心,能救大人的儿子。”
“可怜什么?要我说啊,在这天京城,有钱的不如有权的!下辈子,别投富胎,投个权贵胎吧!”
……
仆从后面还说了什么,柳权已经听不清了。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倒流,愤怒与悲恸在撕扯着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五指因为忍耐已经嵌进泥土。
不!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如果让他们将尸体搬走,那么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顾公子是被人害死的!
柳权狠狠咬了下嘴唇,疼痛让他的脑袋稍微清醒了些,喃喃道:“我可以扮鬼将他们吓走,然后将尸体藏起来。之后再去找未大夫,看看他还有什么办法?不管怎么样,现在一定不能让他们将尸体带走。”
柳权扮鬼自然可以,他本就身形单薄,又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加上精神严重受创,已和鬼魅差不多了。况且,他还有一双诡异的灰白眼睛。如此黑夜,他即便不刻意扮鬼,也能将一般人吓得魂飞魄散了。
眼见两名仆从就要将尸体抬走,柳权缓缓飘出来。果不其然,两名仆从吓得一阵尖叫,飞速逃窜。
尸体也毫不犹豫地抛之弃之。
柳权见他们跑没影后,走到了尸体旁边,低声道:“……果真很像。身形和顾公子可以说是一模一样,除了那张脸。”
岐奉行随着柳权的记忆也看清了那具尸体,心道:“还好柳权反应及时,否则这尸体若是真搬去了,那顾谦的死便再没人追究了。”
柳权带着尸体回到了乱葬岗的破神庙。方才路上,他一直在想要怎么处理这具尸体,想着想着,他突然想起神庙里的怪物。怪物要求他每月找五具新鲜的尸体,既然如此,不如将这具尸体也算上,刚好那丑东西有些本事,可以将这些尸体存起来,不被人发现。
岐奉行看此微微颔首,柳权倒也不笨,将计就计。并且因为这具尸体,岐奉行也知道神庙外那片尸林是怎么一回事了,都是怪物储存的“粮食”。既如此,岐奉行心想:那么与顾公子身形相像的那具尸体此刻或许还在尸林里。
将尸体安排好之后,柳权又下到了井里,也就是此刻岐奉行所在的地方。柳权迫切地想知道,十月十四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害死顾谦的究竟又是谁?
宝镜虽然从井里带不走,但柳权仍然可以使用,他嘴里念了几句,很快镜子便启动了,柳权看到了那晚顾谦的记忆——
十月十四晚上,顾谦在别院焦躁难平。因着十月十五就要去仙门拜师,可是顾老爷却将他关在此地,根本出不去。
顾谦唤了几声仆从,想和父亲再谈谈,未果。
须臾,顾谦的门被敲响,他想当然地以为是顾老爷终于心软了。顾谦满怀期待地打开门,进来的却是完全陌生一人。那人一身漆黑,脸被玄铁面具遮住,丝毫看不清面貌。见此人,顾谦心知不妙,欲唤仆从,然而那人却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单手轻松地捏住顾谦的脖颈,另一只手直直穿进顾谦的胸膛。
片刻,顾谦的心脏便被掏了出来。那人拿到心脏后,冷笑了一声,而后将顾谦扔在了地上。
一个响指,一场大火瞬间烧起。
那人化作一团黑雾,转眼不见。
真相终究是残忍的,顾谦死得太冤,对方杀人的手法残酷决绝,不是凡人所能做到的。岐奉行虽没有看到面具男的样貌,但从寒崖的死到现在发生的一系列事,他已经知道是何人所为。
岐奉行揉了揉眉心,嘴角扯出一抹冷厉的笑容。
残杀无辜,罪责当诛!
第四十四章 尘缘尽(一) 恩仇是非终得现
柳权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直到第二日的阳光洒进井底,他才微微缓过神来。阳光有些刺眼,柳权伸出五指挡了下。看着让人目眩的光晕,蓦地,他想起了娘亲死去的那天。那日的日光远比此时要热烈得多,也更加……可恶。
柳权踉跄着在井底走了两圈,而后吃力地爬了出去,好几次因为绳子没有抓紧,摔了下来。等到了地面,已是灰头土脸。他无言地看了眼破神庙,昨夜通过宝镜看到的记忆瞬间涌来,眼里的仇恨浓得像一团深雾。
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有钱有势的人可以无法无天,心地善良的公子一夜被掏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笑,实在是太好笑了,还有比这还好笑的事情吗?”柳权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双腿一软,他跪在破庙前的石板上。元初的神像虽有些破败却依旧高高在上,建造神像的人约莫是没有见过元初的,但对于天庭最至高无上的神,他们默认元初是庄严的,眼神却是……怜爱世人的悲悯。
柳权的眼泪啪嗒滴落着,可是谁又会怜惜他的眼泪呢?或许有的人生来就是体验悲苦的,而他就是那样的人。
……
垂在地面的拳头逐渐握紧,蓦地,柳权在石板上重重捶了两下,关节处隐隐露出了血迹,好像只有这样子,心里的疼痛才会减少些。没一会儿,他的眼泪便润湿了一小块地面。
岐奉行看着柳权因为悲恸而抖动的肩膀,又看了眼静默的神像,轻声问:“肃穆庄严的神像躯壳里到底装着怎样一颗心?看到柳权这个样子你很痛快吗?”
至高无上、被六界所追捧的天神,你难道真的厌恨世人吗?
岐奉行垂了垂眼眸,冷笑一声,着实不想插手与元初有关的事,他只想做个逍遥天地客,可为什么这一次,他又觉得有些事应该去弄清楚。
再抬眸,柳权已从神庙跑了出去,走之前,柳权最后看了一眼元初上神的神像,喃喃道:“所有的一切,都该结束了。你对我的惩罚,也该结束了……”
听此话,岐奉行拧了拧眉,回想初次在地牢里遇见柳权,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生无可恋了吧。如果没遇见自己,柳权会被带去菜市口斩首示众。或许也就不用生生世世再受惩罚。岐奉行轻叹一声,又见召忆里柳权一路狂跑。明明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在奔跑的过程中却蓄起了无形的力量,像是用尽生命里最后一点力气。
冷风呼啸而过,清山寒河迅速后退。柳权似是不知疲累一般,眼角的泪水被风吹得砸到了碎镜上。
“砰——!”
柳权无视门口挂着“今日休息,暂停医治”的木牌,冲进了未名的卧室。未名卷着被子睡得正香,被闯门声惊起,呼道:“怎么了?怎么了?”他尚未完全清醒,嘴里嘀咕着:“不会吧,不会是赫连儿来抓我了吧?”
岐奉行听到这句话,嗤笑一声。
见来人是柳权,未名略略放心,抚了抚胸口,瞥了他一眼,道:“你来干什……”
话音未落,柳权双膝重重一跪。
木质的地板发出了“咚”的一声,算是彻底惊醒了未名。他扶额,心想:“凡人就是这样,迫不得已求人的时候总是先下跪。好像有一种‘我都跪下来求你了,所以你不能不答应我’的理直气壮!老刘是这样,之前找我治病的那些村民们也是这样,现在柳权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