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任何场合。
这是他从小到大接受的严厉规训。
叶肆不得不听令离开,闪身至正殿,耗尽剩余的大半灵力,在泠轻雨周围布下了一个坚实可靠的防护结界。
“泠轻雨,不许踏出这个结界,在这里平安等我回来。”
深深凝了泠轻雨一眼,叶肆的身影就消失了,如今他只能希望单潇然和聂超有些用处,至少保护好泠轻雨。
花怀舟刚去把侧殿入侵的魔兵打退,回来就看到叶肆不见了,“阿肆去哪里了?”
泠轻雨眺望着昏暗的天空,猜测道:“他好像是收到了司空宗主的传讯。”
能在这种时候叫动叶肆的,估计只有司空铭了。地雷精虽然性情乖张,但对司空铭,却机械地无条件服从。
“宗主来了吗?”花怀舟喃喃。
“花师兄,不放心的话,就去找叶肆吧。”泠轻雨对司空铭那老狐狸深有戒备。
花怀舟低头思忖片刻,担忧司空铭会惩治忤逆指令的叶肆,抬眸道:“好,那你们小心,我和阿肆速去速回。”
*
海崖边,司空铭如青松般卓立。
“父亲。”叶肆恭敬行礼,海风鼓动着他血迹斑驳的青衣,方才杀神似的修罗顿时收敛了气场。
司空铭端量着叶肆,面容平和,淡淡问道:“为何不跟怀舟回碧华宗?”
叶肆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一针见血地戳破眼前的风平浪静,“您要放任狂沙吗?”
他知道区区一个天机宫,不会值得司空铭亲自出手,但当年曾冒犯碧华宗的魔侯,司空铭和他都恨之入骨。
“不仅不听话,还敢试探老夫的意图,你是胆子大了,不想要了?”
司空铭骤然变了脸色,大手钳住叶肆的咽喉,声音冷酷,脸上却仍保持着一贯的温文尔雅。
半晌,他才堪堪松了手,把叶肆扔在地上,沉着道:“封印异动,急需祭品,本月十五的炼化等不及了,现今就得提前。”
叶肆黑眸一暗,原来传唤自己是因此事,看来司空铭真要放弃天机宫了。
司空铭优雅地抽出一把弯刀,刀锋泛着寒光,不紧不慢地插入叶肆的胸膛。
“宗主,您在做什么?!”
花怀舟急匆匆跟来,找到两人时,血淋淋的一幕,正生生撞入他震惊欲裂的眼眶中。
面对花怀舟的尖叫和质问,司空铭波澜不惊,继续有条不紊地取出了鲜活的心脏,装入红木药箱。
“住手啊……不!阿肆!阿肆!!”
有什么东西猝然在脑中炸开,曾经深埋的、忘记的、被抹除了的尘封记忆,此刻如野草般疯狂生长。
花怀舟不可置信地紧紧捂着头,疼得全身颤抖,连灵魂都在战栗,温润的脸庞血色褪尽,形如一具枯槁煞白的死尸。
朦胧的视线中,他看到十岁的小叶肆与眼前的叶肆身影交叠,同样是被父亲无情地挖出了心脏。
同样是,被自己亲眼目睹!!!
“啊啊啊……”
*
八年前的花怀舟,一直想不通一件事。
他的小师弟从来都只待在碧华宗,足不出岛,压根不会遇到危险。为何会经常没来由地受伤,而且还藏着掖着,什么都不肯说。
思来想去,他觉得这其中一定有秘密。
后来有一日,正是十五的夜晚,天边高悬着瑰丽的满月,皎洁月色照映大地。
花怀舟拎着一袋从南滨买回来的月团,刚下云舟登上婵娟岛,就见到小叶肆被碧华宗的药修长老带走。
那位药修长老性情古怪孤僻,离群索居,常年居住于天池,除了宗主以外,基本不与人打交道,被碧华宗弟子私下投票为最不受欢迎的长老。
他心中疑惑,不知他们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于是立马闪身躲到大树后,并隐藏了气息。
二人走后,花怀舟悄咪咪驾着云舟,一路小心尾随,跟着来到了太阴岛。
太阴岛上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其中最高的山峰顶上,有一片灵气至圣至纯的水域,乃碧华宗名动天下的天池。
传说天池的池水有净化魔气之效,甚至还能销毁血丹,助魔族投胎转世,因此又被称为往生池。
花怀舟第一次来太阴岛,费了些时间,才找对了路,攀上陡峭的天池。
早在一刻钟前,小叶肆已跟着药修长老到达了山巅,面无表情地望着那片混沌的血池。
从十岁开始,每隔三个月,他就会来一趟天池,而今日,将是他的第三次炼化。
当年轰轰烈烈的仙魔大战之后,虽然成功封印了魔君,但魔君太过强大,封印时有松动,每月都需要投入大量的灵力加固。
然而经历了魔君的肆虐,修真界尚处于百废待兴,尽管掏空天材地宝,灵力仍远远不够。
直到半年前,司空铭第一次将他带到了天池,那时的池水澄澈纯净,还没有被他的魔血污染。
“你的半魔之躯中封锁着无限魔力,且再生速度极快,可谓源源不断。只要将你体内的魔力转换出来,净化为灵力,便能为巩固封印所用,解决修真界的后顾之忧。”
小叶肆不假思索道:“父亲,请动手吧。”
司空铭满意颔首,亲自操刀,毫不犹豫地剜下了他鹅蛋大小的心脏,投入到天池净化。
“心脉之处的魔力最为纯粹,老夫所做的这一切,皆是为了守护菡儿留下来的修真界,莫要怪父亲狠心。”
“不会的……”小叶肆艰难说道,喉咙里不断涌上鲜血,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不会的,他不会怪任何人。
即使司空铭不告诉他原因,他也会乖乖听话。因为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娘亲,所以无论父亲要他做什么,他都义无反顾。
今日的第三次炼化,仍是司空铭亲自动手。
他的刀法老练沉稳,一气呵成,很快就将新能量注入天池,池水颜色立即加深了。
本是很寻常的一次炼化,却出现了唯一的意外――花怀舟不知何时来到了天池入口。
“宗主,您在做什么?”
花怀舟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使劲揉红了眼睛,僵硬地看着小叶肆胸口的血洞,以及司空铭染血的刀。
“他还是个孩子……”花怀舟由震惊转为愤怒,朗声质问:“您怎么能对阿肆做如此残忍的事!您怎么能伤害他!!他可是您的孩儿啊!!!”
“怀舟,你是个好孩子。”司空铭的神情依旧平静,淡淡望着花怀舟,流露出慈爱又惋惜的目光,摇头叹息道:“可惜了。”
“阿肆,不怕,有师兄在……”
花怀舟急忙冲上前,想抱起地上的小叶肆,带他去止血疗伤。
可还没碰到小叶肆,身体就突然动不了,被一股强劲力量压制住,紧接着,意识也开始涣散。
最后,花怀舟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模模糊糊听到小师弟声嘶力竭的叫喊。
“师兄……师兄……!!”
*
海崖边上,海风呼啸掠过,明明时值炎热夏日,却凉澈入骨,令人一阵阵心寒。
花怀舟捂头跪地,痛苦不堪。
失去的记忆就如汹涌海啸,猛地灌进他的脑中,重刷着他的所有认知。
他一时分不清,那些残酷破碎的回忆,和平庸漫长的八年时光,究竟哪一边才是真实,哪一边才是噩梦。
“师兄……”
耳边传来了师弟的呼喊,和脑海中的声音重叠,狠狠刺激着他混乱的神志。
“啊!”花怀舟低吼一声,终于完全冲破了加诸身上的傀儡术。
他用尽仅剩的最后一丝魂魄之力,抬起沉重的脑袋,慢慢看向他多年未见的师父与师弟。
那双常带着春风笑意的眼睛,八年来第一次真正地清醒,亦是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明亮。
只是他大梦初醒,而今才蓦然惊觉――
原来,自己早已死去。
第96章 绝望
天阴灰蒙,海风继续吹。
“宗主,您还是在做这些事……”花怀舟又看向叶肆,从悲怆中找回了一丝欣慰,“阿肆,你长大了。”
想不到花怀舟居然清醒了,司空铭眼眸眯起,立即施法压制。
“啊……”花怀舟捂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在术法的影响下,记忆再次开始混乱。
叶肆的心口还在汩汩流血,撑起身子向司空铭乞求,颤声道:“父亲,请您停手!”
“他只剩一缕魂魄,若无老夫的傀儡术,连一刻钟都支撑不住。”司空铭的语气极为平淡,冷眼睨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和徒弟,毫无动容。
花怀舟拼命挣扎,耗尽所有力量与身上的傀儡术抗争,爆发出一阵阵灵力强光,痛苦大喊:“不……我不要再当……傀儡!”
“我不是傀儡……”
“不是……傀儡……”
“啊!”花怀舟嘶声怒吼,彻底暴走了。
平生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制造的傀儡,司空铭脸色一沉,庄严儒雅的面具终于出现了皲裂。
既然失控,那便不能留了。
他走近神志崩溃的花怀舟,慈爱地摸了摸徒弟的头,深深叹了一口气,表情十分怜惜。
“怀舟,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来,为老夫办了不少事,你都做得很好,是老夫最出色的徒儿。”
叶肆看穿了司空铭的意图,紧绷的心弦登时一断,不顾伤口撕扯,爬到父亲脚边,竭力疾呼:“父亲,求求您……不要再伤害师兄!”
不要再从他身边,夺走他唯一的师兄。
司空铭瞧也没瞧叶肆,按在花怀舟头上的手陡然发力,施展出终极傀儡术。
墨青色的雄浑灵力如电流般,猛烈冲刷着这具早已失去了生命和灵魂的空壳躯体,激起一声声撕心裂肺的低吼。
“师兄!”
目睹着花怀舟痛不欲生的模样,叶肆空洞的心房绞紧,将坚持了十多年的父令如山抛诸脑后,抽出匕首阻断司空铭的术法。
“你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司空铭用另一只手掐住了叶肆的脖子,平静的双眸里燃起不悦之色,愠怒道:“若不是还需要你继续炼化,老夫早就……”
杀、了、你。
叶肆知道司空铭没说出口的是这三个字。
他其实心里一直都很明白,他的父亲厌弃他,憎恶他,甚至痛恨他至死。
即使被捏住了咽喉,难以呼吸,叶肆手中的匕首死死紧握,仍不放弃破坏傀儡术。
司空铭失去了耐心,一掌推开碍事的叶肆,凛冽的掌风将其震退数米,与此同时,加快了对花怀舟的施法。
叶肆倒在地上,“噗”地吐出满满一大口鲜血,胸腔还在愈合的血洞乍然裂开,血流如注。
转瞬间,花怀舟就被青雾覆盖,身上围绕着诡谲阴森的黑色符文。
他整个人都褪尽了血色,皮肤变得灰白黯淡,四肢僵硬冰冷,双瞳睁大却空虚无神,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到一点生气。
“怀舟,去替老夫做最后一件事。”司空铭欣赏着自己制成的终极傀儡,缓缓肃然道:“杀了狂沙,为菡儿报仇。”
花怀舟唯主人马首是瞻,面无表情地行礼奉命,“是,宗主。”
“不,师兄,师兄……”叶肆绝望地喊着,伸手想拉住花怀舟,却连一片衣角都够不到。
这么多年来,他的师兄
第1回 无视了他,全然听不见师弟的呼唤,眼中只有司空铭的命令,起身直奔天机宫。
*
天机宫仅存的正殿外,魔兵聚集得越来越多,犹如蚂蚁窝捣翻,倾巢出动,怎么也打不退。
机关的速度不断变慢,弟子们拖着强弩之末的身体,勉强撑住最后一道防线,可面前的魔族还愈战愈凶猛。
泠轻雨已经嗑了四枚血丹,胸口隐隐发痛,拿着灵核的手在发颤,“不行了,机关要歇菜了……”
之前为了对抗天劫,灵核消耗了一半能量,现下马不停蹄地释放机关,能量耗损飞快,闪烁的绿光愈发微弱,能量几近枯竭。
单潇然也精疲力尽,踹飞一只虎背熊腰的魔兵,把佩剑架到肩膀上,喘着大气,“别说那些机器,我都要歇菜了。”
聂超的后背被魔族抓伤,血肉模糊,趁还有力气,虚弱而郑重地对两人道:“感谢泠小姐和单公子对天机宫的援助,聂超记在心底,没齿难忘。”
“呸呸呸,谁要被你记住了,说得好像要当烈士似的!”单潇然实在是不想玩煽情的那一套,连连嫌弃地摆手。
须臾,机关彻底宕机,灵核的光全部熄灭,泠轻雨嗑完最后一枚血丹,唤出灵火对付魔族。
“连法师都亲自下场了。”单潇然垮着一张帅脸,丧气道:“这下真要芭比Q了!”
“你说什么?什么桥?”聂超完全听不懂。
“家乡方言,就是完蛋的意思。”
“哦,那确实是。”
“……”泠轻雨下来支援他们,咬牙道:“坚持住啊,两位大兄弟。”
单潇然一边打怪,一边不忘打趣,“害,你怎么从结界里跑出来,被你家那位看到,可又要刀我了。”
“我来捞人。”泠轻雨白他一眼,在灵火的掩护下,扶着重伤的弟子到正殿结界内,“紫黛姑娘,交给你了。”
“好,小心。”凌紫黛接过伤员,今日已不知给多少人包扎过伤口,简直顶上了三年的量。
单潇然和泠轻雨并肩战斗,压低声音说:“如果真到了最后一刻,我就带你逃,管他什么狗屁道义,还是小命重要啊!”
“那可靠你了,小哥哥。”泠轻雨笑着应道,但打心底希望不会到那个时候。
就在这时,天边猝然乌云翻涌,魔气暴涨,一股强大的压倒性力量袭来,俨如一张天罗地网,将在场所有人笼罩其中。
魔兵大军斗志昂扬,齐齐嚎叫高呼,不少魔族甚至化出了魔相,更加残暴可怖,鼓足了劲朝正殿猛攻。
濒临绝望的众人刹那间就窒息了。
“快,到结界里!”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还在勉强作战的弟子放弃了抵抗,纷纷逃命般往殿内狂奔。
窄小的一方天地,本就坐满了伤患,此刻人一股脑涌进来,连地都没法站了。
“别挤了,这里有伤员!”凌紫黛用身体护着重伤的弟子,提高了嗓音。
另一个弟子不忿道:“我也受伤了,凭什么不能进来,我比他们战斗得更久。”
“我就进来歇一歇,等会就又出去厮杀了。”还有弟子说:“那些不打算再为天机宫出力的,主动让让位吧!”
“说你呢,才那么一点小伤,就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甚至有弟子指着同门大骂。
“生是天机宫的人,死是天机宫的鬼。”其中一个弟子受不住被轻慢凌辱,捂着流血的伤口,冲出殿外不要命地斩杀魔兵,“魔族,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