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肆眸色黯淡,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泠轻雨抬起泪眼,呆滞地望着对方,不懂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冷血无情,似乎一点都不伤心。
“叶肆,你笑什么……他是你师兄,一直待你那么好,至死都在保护我们!”
叶肆的笑意更深了,五官一半被火光照映,一半隐于昏暗天色,看似冷静,却已然舍弃了理智。
“他早就死了!这只是个傀儡!”
“你也许会觉得他心思简单,行为刻板,那是因为他没有魂魄,没有意志,只是一个被人提线操纵的傀儡。”
“许多年前,花怀舟就死了……死在了我面前……今日不过是又重复一遍罢了!!”
叶肆一边轻笑,一边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着,心中一直隐忍的情绪无从宣泄,最终扭曲成残忍冷酷的笑容。
无论是从前,亦或是现在,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阻止不了。
依旧一次次害死了身边的人。
“……你说什么!”
泠轻雨僵愣在原地,久久无法消化。
“叶肆,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杀死了花师兄,又把他制成了傀儡?”
但叶肆思绪崩溃,根本无法沟通,冷冷道:“已死之人,有何值得追究。”
“……有何值得追究?”泠轻雨难以置信地反问,抓住了叶肆的衣襟,“你忍心让花师兄死得不明不白!”
叶肆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一向波澜不惊、没什么大表情的俊美脸庞,忽而大笑起来,只是笑意不达眼眸,直令人胆寒。
“该为他高兴,他终于解脱了。”
“终于不用当傀儡,不用天天在我身边扮演师兄,不用装模作样地照顾我,保护我。”
“再也不用违心逆意,对着一个害死他的怪物……哈哈哈……”
泠轻雨攥紧了拳头,最后心痛到无力,颤抖着松开了叶肆,吸了吸鼻子,颓丧道:“别说了,这些伤人伤已的话,有什么意义。”
“泠轻雨,你怎么不笑呢?”
“为什么不替师兄开心?”
许久都不见泠轻雨回话,叶肆沙哑地自问自答:“哦,因为你还没有解脱,还被我缠着。”
他的眼神冰冷而虚脱,凝视着面前一言不发的少女,魔怔地反复呢喃。
“我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
第98章 月团
那么好的花师兄,没了。
直到大战后的第二天,泠轻雨依然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雷火和鬼火均被扑灭,尸体残骸也被清理干净,整个天机宫似乎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然而当海风拂过,瞬间就吹起漫天焦灼的苦涩之味,刺鼻得叫人心脏发疼。
那些吸附在断壁残垣之上,以及深深刻在这片大地上的恐惧、血腥与绝望,仍久久没有退散。
以至于天空好像也被阴霾笼盖,直到晌午还不见一缕日光,昏沉得令人回忆起昨天黑暗窒息的一幕幕。
泠轻雨擦擦眼睛,动了动在墙角缩了一夜的酸痛身体,抬头望向殿外的一处空地。
花怀舟消失的那座楼宇前,空荡寂静,焦黑的墙边孤零零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从昨天到现在都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眉眼低垂,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木然得没有半分活人的影子。
身上的青衣血迹斑驳,马尾半散,凌乱的长发随风飘动,遮掩了大半面容。
泠轻雨走到墙边,蹲下身,注视着面前这个昨日和她起过争执的少年。
“……叶肆。”
被叫了好几遍名字,叶肆依旧无动于衷,似乎已在昨天花光了所有力气,耗尽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具空壳。
泠轻雨加重了语气,“叶肆,叶泊莲!”
听到这时,叶肆的黑眸转了转,微微抬起长睫,空洞的眼神浮起一丝变化,不知是悲恸,还是落寞。
“张嘴。”泠轻雨取出一颗疗伤的丹药,放到叶肆干裂的唇边。
但叶肆只是麻木地眨眨眼睛,没有后续动作。泠轻雨又急又气,直接捏住他的脸颊,把丹药硬塞进他的口中,强迫他吞下。
“咳咳……”喉咙太过冷涩,叶肆被呛到,发起一阵猛咳,身体差点靠不稳,从墙边滑落。
泠轻雨扶了扶他,又从乾坤袋里拿出温水,给他喂了几口。
叶肆的喘息渐渐平息,手捂着胸口,虚弱地倚着墙。那个可怖的血洞愈合了,被新生的皮肉覆盖,只是里面的心脏还未完全长好。
事到如今,泠轻雨难过得连节哀顺变都说不出口,因为她自己就做不到,看不开,放不下。
“叶肆。”泠轻雨认真地喊了声。
顿了顿,她脸色一变,抓住叶肆毫无温度的肩膀,话音中含着满满的怒气与怨气。
“你可以把我的好意当驴肝肺,可以把我当做不相关的外人,可以敷衍我不信我,对花师兄变傀儡还有你受伤的事都只字不说!”
“我撬不开你的嘴,你不愿意告诉我,那我也不会再管你!”
“但麻烦你别辜负了花师兄,他救你护你,可不是为了让你糟蹋自己的身体!!”
“受伤了就疗伤,发烧了就吃药,冷了就穿衣服,你多大一个人了,还要教你怎么照顾自己吗!!”
“颓废不自爱,就会口是心非,你是青春期的叛逆少年吗!!!”
“……”叛逆少年呆呆地凝着她。
泠轻雨气呼呼教训完,心上堵住的那口气才稍微顺了些,掏出一件大氅丢到了面前的冰雕身上。
看着熟悉的大氅,叶肆神色恍然,眼角瞬间红了,手指颤抖着抚过厚实的布料,最后死死攥紧。
他记得这是当初在棠城公主府,花怀舟担心他冷,特意为他取来的大氅。
明明人都离开了,为什么身上的大氅还散发着温暖?
明明心都挖走了,胸膛是空的,为什么还会感到痛,感到冷?
明明这八年相处都是虚假的,为什么还会有不舍,有那么几分眷恋?
而他最最最想问的是――
明明知道我很奇怪,为什么还要对我好?在魂魄清醒时,为什么不恨我害死了你,甚至还要以命相救?
师兄,为什么……
可永远也没有人能回答他。
叶肆的目光茫然而无措,好似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小孩,迷失在无边黑暗中。
良久,他低下头,把整张脸埋进大氅,宛若流星划过夜空,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一滴眼泪。
看着少年颤动的身体,泠轻雨没有打扰,就这样静静陪他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乌云终于被风吹散些许,透洒下几束金色的阳光。
“那些事也许是你不愿回忆的伤疤,但如果有一天,你想向人倾诉了,随时可以找我。”
离开前,泠轻雨轻声留下了一句话。
*
魔侯突袭天机宫一事,迅速在修真界传开,附近的仙门宗派纷纷赶来支援,可却得不到天机宫的欢迎。
聂正玄昨晚便清醒了,因全程躺在结界里而逃过一劫,身上唯一的伤是多处被踩踏所致的淤青。
他一睁眼,看着千疮百孔的宫门殿宇,看着遍体鳞伤的幸存弟子,霎时老泪纵横,痛哭声响彻长夜。
这一战虽然险胜了狂沙,天机宫不至于被灭门,但也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弟子,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你们昨日不来,今日还来做甚!”
聂正玄的眼睛还红肿着,冲前来援助的门派大吼,“是来看天机宫如何破败,还是来帮忙收尸啊!!”
“聂宫主,请息怒,我等知道贵派与魔侯交战十分壮烈……”有掌门笑脸安抚道:“当下有何处能帮得上忙的,聂宫主尽管吩咐。”
其他掌门也开腔宽慰,全被聂正玄无情地怼了回去,拿着扫帚就要赶人。
此时,一道端正身影徐徐出现,所有人都噤声了,来人正是仙门之首司空铭。
“聂宫主,对于昨日一战,老夫深表遗憾。”司空铭脸色肃穆,朝聂正玄拱手,“天机宫为铲除魔族做出了重大贡献,功德无量,乃仙门楷模。”
面对昔日偶像的肯定,聂正玄非但不高兴,甚至还怒气上涌,丝毫不给司空铭好脸色,一张嘴就咄咄逼人。
“司空宗主有何遗憾?耗损的皆是我天机宫弟子,你们幸免于难,就滚回宗门里偷乐,别在这里装模作样!”
立刻有人厉声喝止,“放肆,你怎么对司空宗主说话的!”
司空铭神态自若,显然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无礼,温言道:“无妨,聂宫主悲伤过度,老夫理解,大家也要体恤。”
聂正玄气得直跳脚,情绪更加激动了,指着司空铭控诉:“我给你传讯了多少回,可你一点回音都没有,对天机宫的求救置若罔闻!这算哪门子的狗屁仙门之首!!”
听着这粗鄙的话,有掌门黑着脸斥责:“聂正玄,你嘴巴放干净点!”
还有长老恼火道:“司空宗主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但我们可容不得你任性妄为!”
仙门之首的忠实粉丝多的是,压根不缺聂正玄一个,不用司空铭开口,就一大帮子人上赶着替他说话。
司空铭清咳一声,打断了众人的争吵,温润庄严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近日天象异动频频,魔天柱即将现世,引起魔君封印松动。老夫不敢怠慢,这些天都在竭力修补封印,直到昨晚封印方才稳定下来,却错过了天机宫的魔侯之战。”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魔君封印松动,我们也感觉到了,奈何能力有限,无法替司空宗主分忧。”
马上又有人高声附和,“是啊,幸好有司空宗主为我们守住封印,守住三界太平!”
聂正玄顿时哑了嗓子,不知从何反驳。
因为封印魔君确实是关乎三界存亡的头等大事。除了他和门下弟子,没有人会认为一个天机宫比整个三界都重要。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另一种声音,在一片赞誉夸奖中显得格格不入。
“司空宗主,您昨日曾到天机宫附近,请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众人不由看向了声音来源,只见一个黄衣少女从人群中走出,身上染尘沾血,眼神却坚定有力,直视着司空铭。
泠轻雨继续一针见血地问:“叶肆收到您的传讯,前去找您,花师兄后来也跟着去了。可当他们回来时,为何花师兄突然变成了傀儡,叶肆受了重伤?”
“司空宗主,您有什么要交代的?”
花怀舟和叶肆的异样,天机宫在场的弟子皆有目共睹,心中亦是疑惑不解,只是无人敢提。
所有人满脸震惊,不仅是因为泠轻雨的话,更是因为她竟然当众质问仙门之首、自家的公公,还是以一种怪罪的口气。
“此乃魔族所为。”司空铭从容不迫地说,随后又忧伤叹息,“怀舟的事……是老夫无能。”
果然是把锅甩给了魔族。
泠轻雨不耻地扯了扯嘴角,“金罗夜已陨,狂沙在天机宫,试问还有何魔族能从您手底下做成这些事?”
“这世间除了知名魔侯,还有许多你我未曾耳闻的高手。昨日那魔族身份诡谲,傀儡术高强,老夫疲于修补封印,未能将其降伏。而且老夫猜测,其极有可能与先前祸乱棠城的魔族为同一人。”
司空铭说完,不少掌门点头同意,对仙门之首的话深信不疑,“对啊对啊……”
还有人苦口婆心地劝声道:“司空宗主也失去了爱徒,少夫人莫要再提此伤心事了。”
泠轻雨:“……”
你哪只眼睛看见这老狐狸伤心了。
“老夫听闻了昨日大战的细节,亦有一个疑惑。”司空铭双眸微眯,和煦面具下藏着犀利锋芒,“轻雨,玄甲城的灵核为何在你手中?”
众人把狐疑的目光转移到泠轻雨身上,登时议论纷纷,“灵核不是被魔族盗走了吗?怎么会在她那儿……”
泠轻雨大方承认:“当初玄甲城坠落前,我无意中得到了灵核。但因幕后黑手未明,我便暂为保管,日后移交至玄甲门传人。”
“灵核乃修真界的珍贵宝物,依我看还是上交给司空宗主,由碧华宗保管最为妥当。”有掌门提议道。
“玄甲城灭门之事尚有蹊跷,只要一天没有水落石出,我都不会将灵核转手他人。”泠轻雨的语气执着而认真。
……这摆明就是不信任司空铭!
众人面面相觑,非常纳闷他们的司空宗主怎么挑了这么一个不敬不孝的儿媳妇。
就当所有人以为司空铭会发怒时,孰料司空铭依旧心平气和,充满风度地儒雅一笑,“好,由你保管老夫也放心,只盼能早日真相大白。”
既然司空铭本人都不计较,旁人也没什么好不忿的,便接着赞叹仙门之首的雅量与包容,将其吹捧得更高。
泠轻雨听得无趣,甩甩衣袖,退出了人群。半晌,单潇然来到她跟前,向她竖起了大拇指。
“正面硬刚老狐狸,真不愧是我老乡,勇的一批啊!”单潇然挑眉而笑,轻佻的表情逐渐变为严肃,靠近泠轻雨的耳朵低声说:“不过你以后千万得小心他,这种人最阴湿了。”
“我起码是他明面上的儿媳妇,他暂时还不至于会对我动手。”泠轻雨让单潇然不用担心。
单潇然耸耸肩,“以防万一。”
不远处传来了少女尖锐的呼喊,“单潇然!又死哪里去了?”
听到这声音,单潇然立马怂了,抬高嗓子回复:“大小姐,我道个别就来了,您再稍等下哈。”
不料钟少妍大步流星地杀到单潇然身边,一把狠狠揪住了他的耳朵。
“每次都丢下我一个人跑了,跑去什么圣地,跑去这天机宫,还跑去和魔侯打了一架!你入门才几天,这么不听师姐的话,想被逐出师门吗?!”
单潇然痛得嗷嗷叫,卑微地举手投降,“哎师姐饶命,师弟我知错了!!”
虽然单潇然并非真正的原主,但泠轻雨还是忍不住嗑了嗑面前的这一对官配cp。
刁蛮大小姐×痞气老流氓。
似乎很有趣的亚子。
她失笑着,好奇问钟少妍,“钟小姐,当初在扶尘山,你为何说不认识他?”
钟少妍烦燥地啧了一声,“这师弟到处惹事,我以为又是哪里惹来的麻烦,怕闹心,不想理。”
“……”是怕他沾花惹草吧。
“轻雨,走啦,在南滨待了太久,我得回龙庭阁了。”单潇然朝泠轻雨挥手,“有事随时联系我,天涯海角都在线。”
“拜拜~”
钟少妍带着人骂骂咧咧走了。
*
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
泠轻雨原计划是回扶尘山过节的,谁知发生了这么多事,总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