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走了几个弟子,但结界内仍旧争吵不休,所有积累的不安、恐惧、悲恸,顷刻间悉数迸发,再冷静的人也失控了。
“别吵了!还有没有规矩!”聂超站在殿门口,天灵盖都要被气翻了。
有弟子大声哭喊道:“天机宫都没了……守规矩还有用吗!!”
聂超糟心到了极点,从小到大作为天机宫天之骄子的高傲与自豪,眼下全化为了灰烬。
他们团结对敌了这么久,坚持到了这一步,可真正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最真实的人性才会暴露出来。
在死亡面前,人性是那么不堪一击。
“算了,没救了。”单潇然惆怅地摇摇头,侧目看向泠轻雨,“他们自己都失去了希望,我们不是观世音,救不来救不来,跑吧。”
泠轻雨陷入了沉默,她的灵力也用到了极限,已是黔驴技穷。但魔族因她和叶肆而来,她有脱不掉的责任。
半晌,她祭出最后一道灵火,炽热火光映衬着坚决的面容,“潇然,你赶紧离开,不用管我了。”
“如果你是原主就好了,那我一定毫无负担地自个跑路。”单潇然轻轻叹了叹,似是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挑眉笑道:“可惜啊,我已经认识你了,朋友。”
“如果你是原主就好了,有主角光环罩着,我就可以拉你垫背。”泠轻雨学着单潇然的腔调,也笑着说:“但我更高兴你不是他,我亲爱的朋友。”
“得嘞,朋友,一起上!”单潇然挥剑,与泠轻雨背靠背站着,“咱俩这来自21世纪的组合,绝对无敌!”
泠轻雨从乾坤袋中取出长剑,聂超亦忍着伤痛回到了战局,继续冲锋陷阵。
“这帮魔族就跟小强似的,血条厚得要命,怎么都打不死!”尽管累得满头大汗,单潇然的嘴也停不下来。
“话说叶肆去哪里了?还有他师兄呢?”聂超蓦地想起了那个反常的病秧子,方才稍不留神,人就消失了。
“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夫人丢在这里!起码也把他的匕首留下来呀!”
泠轻雨刚想说“他没有丢我”,耳边就响起了一把粗哑阴鸷的声音。
一个高硕的黑影闪现于众人面前,天色骤然变暗,恍若坠入了无尽永夜。
“本座也想知道,叶菡的儿子去哪了?”
单潇然打量着来人,贱兮兮地感叹:“哇靠,最大的那只小强来了!”
“小强?”狂沙不爽地冷哼,厉声怒喝:“本座是大强,最强!”
泠轻雨:“噗呲……”
单潇然:“哈哈哈……”
聂超傻眼了,额上的冷汗更凉了。
千年来头一回有人族如此不把自己这个魔侯放在眼里,狂沙的魔肺都要气炸了,朝他们甩出汹涌魔气。
“本座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即使展开了防护罩,泠轻雨等人还是瞬间就被魔气掀翻在地,难受到吐血。
看着蝼蚁们狼狈挣扎的模样,狂沙纵情大笑,享受着暴虐的乐趣,慢慢踱步走向泠轻雨。
他如今才现身,就是故意要等到这帮修真孙子最绝望的时刻,那样才能欣赏到一张张惊恐万状又虚伪不堪的面孔。
接着再一个个收割,而他首先要夺的,就是这小丫头的命!
金色魔纹闪着刺眼的光,狂沙倏地瞬移至泠轻雨跟前,抬起尖利的魔爪,朝她纤细的咽喉刺去。
然下一刻,他就同时遭到了三处攻击――单潇然的剑,聂超的飞云枪,以及泠轻雨手上的寒冰匕首。
那把匕首旁人兴许看不出门路,可狂沙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他的至阴魔气结晶。
“哈哈哈……”
狂沙怒到发笑,周身魔气奔涌,震开了所有兵器,金眸狠戾阴森,直直盯着面前这个柔弱娇小、一只脚就能踩死的人族少女。
“你竟敢!炼化本座的魔气!!”
泠轻雨擦掉嘴角的鲜血,紧紧握着寒冰匕首,手快要被冻僵。
自狂沙出现以后,她就默默念起了秘籍心法,尝试将之前吸附到体内的魔气化用出来。
她本打算转化为灵力,不料时间太匆忙,居然直接做成了一把匕首。
“那本座,就把你吃了!!!”
为了夺回自己的魔气,狂沙赫然变出了魔相,咧开巨大的蝙蝠嘴,一把将泠轻雨叼进口中。
“轻雨!”
“泠小姐!”
“啊……”泠轻雨被狂沙的獠牙夹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掉入血盘大口。
千想万想都想不到,作为人类,有一天会被一只大型变异蝙蝠给活生生吃掉。
再见了,这个奇幻的世界。
再见了,来不及说再见的某人。
就在她无望闭目时,一道劲力霍地打碎了巨蝠的牙齿,将她从快要合上的嘴巴里拉了出来。
泠轻雨怔怔望着对方,激动道:“花师兄,你回来啦……”
花怀舟一言不发,带着泠轻雨纵身一跳,从巨蝠身上滑落,把人扔给了单潇然,随后将目光对准了狂沙。
虽然刚刚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暂时安全了,但泠轻雨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因为花怀舟不仅气质像变了一个人,而且俊朗脸庞上布满了粗硕的青筋,双瞳泛白,眼神空荡如黑洞,皮肤也在腐烂。
和当初在棠城遇见的傀儡一模一样。
泠轻雨不敢相信,哽咽着,全身都在颤抖,心底漫起比面临死亡还要深重的绝望。
“花师兄,发生了什么事?”
好端端一个活人……
怎么变成了傀儡!!!
第97章 怀舟
花怀舟没有任何回答。
此刻他的眼里,只有击杀目标。
巨蝠咆哮着,声波震天,被砸碎的獠牙立即长了回来,硕大的头颅俯冲而下,朝蹦出来坏事的花怀舟咬去。
天色幽黑得可怕,雷电阵阵响起,恢宏壮丽的海滨宫殿俨然成了人间地狱。
花怀舟以身引雷,手执闪电,没有避开巨蝠的攻击,反而顺势跳上了它的头,将雷电狠狠劈下。
“嗷呜……”
巨蝠被电得大声长啸,金瞳燃起暴躁的怒火,尖利魔爪迅猛抓住了花怀舟,迫不及待将其丢进嘴里磨牙泄恨。
“花师兄,小心!”
伴随着泠轻雨的尖叫,花怀舟的肩膀被獠牙刺穿,但他却不痛不痒,依然没有一丝表情。
“轰隆……轰隆隆!!”
一道惊雷在巨蝠的口中响起,犹如千钧火药,威力十足,差点就将整颗脑袋都炸断。
巨蝠吃痛地仰天狂叫,当即“噗”地一声,吐鱼刺似的吐出了花怀舟。
花怀舟就地翻了个身,马上重新站起来,全然不顾残破的身体,再次唤来雷电。
他的皮肤本就开始腐烂,又被狂沙咬伤,遭受了雷电之击,眼下浑身皮开肉绽,伤口流出混浊的深青色淤血,飘散着一股难掩的恶臭。
泠轻雨远远望着“陌生”的花怀舟,心脏揪成了一团乱麻,细声悲鸣:“花师兄……”
单潇然和聂超也看出了花怀舟的异样,纷纷瞪直眼睛,下巴惊得都快要掉了。
“花道长,你……”
“他师兄这是……感染了丧尸病毒?”
泠轻雨心痛得难受,唇瓣咬得发白,艰涩道:“不知谁对他下了傀儡术!”
在棠城时她就深刻感受过,傀儡术不可逆转的绝望,没想到如今竟然发生在花怀舟身上。
“花师兄,叶肆呢?”泠轻雨声线哆嗦,红着眼睛哀求道:“我是轻雨啊,你看看我,先过来好不好。”
花怀舟面色冷峭,目光停滞,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聂超颇为伤感地摇头,“没用的,他已经认不得我们了。”
电光火石间,花怀舟如一支离弦的箭,飞奔到巨蝠身上,以自己为引,迸发出强劲疾雷,顿时雷光四射,穿云裂石。
“靠,这是什么玩命的打法!”单潇然双眉一跳,吐槽完,冲花怀舟大声劝道:“兄弟,打个怪真不至于,保重自己呀!”
认出了花怀舟使用的法术,聂超震惊得说话都磕磕巴巴的,“他用的是……增……增灵咒!”
“什么是增灵咒?”泠轻雨迫切追问。
“增灵咒在修真界几乎无人敢用,因为增灵咒虽然能在短时间内将灵力提升十倍,可付出的代价是――经脉尽断,暴毙而亡。”
这分明就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
头顶传来了狂沙轻蔑震怒的声音,“哼,区区一只司空铭的走狗,也敢挡本座的路!”
紧接着,巨蝠张开血盆大嘴,喷出幽绿色的阴煞鬼火,无差别地扫射全场。同时以魔侯之尊,号召千百魔兵,涌向了所有修士。
场面极度混乱,厮杀叫喊声不绝,花怀舟的胸膛被魔爪抓伤了,但仍死死挂在巨蝠身上不肯放手。
看着不顾一切的花怀舟,泠轻雨心碎胆裂,想上前将人拉走,让他赶紧停下增灵咒,然而鬼火毒辣猛烈,根本近不了他们的身。
巨蝠被花怀舟缠得愈发不耐,扇动黑翅,霎时狂风大作,生出数道龙卷风,将泠轻雨等人掀飞。
泠轻雨双脚凌空,晕头转向,不知被卷到了哪个角落,正要掉下来时,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
“……叶肆。”她惊讶回头,终于见到了那张无比熟悉的脸。
来不及多问,泠轻雨还没站稳,就急促喊道:“快拦住你师兄,他不要命了吗!”
叶肆黑眸幽暗,径直盯着正在与狂沙搏斗的花怀舟,从紧绷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师兄。”
泠轻雨落地,这才看清了叶肆的状态。
他的左胸处空了一个血洞,深邃见骨,被挖走一大块血肉,正正是心脏的位置。
胸膛染着大片凝固的血迹,干涸了,又被涌出的新血覆盖,一层一层浸透他的青衣。
“你的心……”
泠轻雨骇然大惊,嗓音抖得几近发不出声响,登时心如刀割,好像自己的心也被剜走了,漏着风,全身如坠冰川般凉透。
叶肆对于受伤,一贯是无所谓的态度,漠然道:“无碍,死不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未回答泠轻雨的问题,叶肆眉梢一沉,只见花怀舟取出了一张黄色符纸。
他骤然意识到了什么,强硬地掰着自己的手腕,试图挣脱掉身上牢固的缚魔咒。
可身体却虚弱得提不起足够的力气,连一根手指头都掰不断,仓猝间,他将自己的匕首塞给了泠轻雨,低声急喝。
“砍断我的手,快!”
泠轻雨怵目惊心,“你发什么疯呢……”
为什么才离开不到半时辰。
你们师兄弟一个两个都疯了!!!
“快砍掉我的手!”叶肆转向另外两人,面容阴郁至极,发狠道:“单潇然,聂超,砍掉我的手!!”
“……”单潇然和聂超对视一眼,都被叶肆的状态和话语整得极其震惶,脸上爬满了大写的惊悚与懵圈。
沉默片刻,聂超皱着粗眉,接过了叶肆的匕首,但没按他的意思行动,而是拿着匕首去解决那些猛虎扑食的浩荡魔兵。
另一边,花怀舟启动了手中的符纸。那是司空铭耗尽十年心力,特意炼制用来对付狂沙的除魔真雷。
狂沙敏锐地嗅到不妙,立即朝花怀舟喷射浓烈鬼火。花怀舟没有躲避,迎着鬼火纵身一跃,将符纸掷入了对方口中。
刹那间,青光万丈,巨蝠被强盛的除魔法阵束缚,遭受五雷轰顶,庞大身躯霎时仿佛泄了气的皮球,魔气不断外溢。
“啊……啊啊!”狂沙痛苦大叫,在天道真雷的猛劈下,连连重创,变回了人形。
受阵法影响,周围的魔族也悉数倒下。狂沙吐着黑色魔血,裸露的魔纹上尽是雷电灼烧的焦痕,整个身体都冒着烟,巍巍颤颤。
就在众人以为魔侯终于被打败时,不料那金色眸底泛起了狠绝精光,猝然死尸复活,朝叶肆这边疾速袭来。
“好你个司空铭,胆敢算计本座!”狂沙暴怒着咒骂,即便是死,也要先将叶菡的儿子弄死。
狂沙的速度太快,叶肆身负重伤,避之不及,瞬息之间只来得及挡在了泠轻雨面前。
“呲……”
尖利的魔爪贯穿了一具身体。
空气沉寂到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花怀舟身上的鬼火,还在不合群地燃烧着,滋滋作响。
但花怀舟完全不知疼痛,撑住将要四分五裂的身体,赶在魔爪触及叶肆之前,拦下了狂沙。
“滚开,司空铭的狗!”狂沙已是强弩之末,气急败坏地切齿道。
花怀舟狰狞的双眸恢复了一丝清明,转过僵硬的脑袋,看向身后错愕的叶肆和泠轻雨,颤着积满淤血的喉咙,艰难发声。
“不必担心,危急关头,有师兄保护你们。”
他的脑子已无法思考,只机械地重复着这一个念头,“有师兄保护你们……有师兄保护你们……”
“滚!!”狂沙的魔爪被花怀舟死命握住,使尽浑身的劲也抽不出来。
“师兄保护你们……”花怀舟喃喃,猛然发力,抱着狂沙撞向了前方的楼宇,引来最后一道真雷。
“――嘭嘭嘭……”
雷声劲爆,叱咤风云,炸起千层气浪,疯狂地席卷众人,整个大地都在震动。
两道撕打在一起的身影,一刹那,就湮灭于滚滚雷火之中。
“师兄!!!”
“花师兄!!!”
花怀舟已经听不到声音,身体瞬间化作飞灰,最后的最后,一束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他蓦然看见,一个温朗少年初入仙门,意气风发,觉得天底下没有降不到的妖魔。
时光荏苒,他跟着师父学艺修行,跟着师姐出岛捉妖,被委托人和百姓一遍遍道谢,还收到过小孩子送的糖果及鲜花。
后来,他认识了婵娟岛可爱的小师弟,再次有了家人陪伴的感觉,经常有事没事就跑去逗乐小师弟。
那些平淡的寻常,如今回头看,才发现原来是他一生的宝藏。
终末,不知是多少年以前了,他见到一个牙齿尚未长齐的小小婴孩,幸福地依偎在爹娘怀里,被赋予蕴满爱意与希冀的名字。
“心中怀舟,渡己渡人。”
“乐道以往,花开彼岸。”
“就叫花怀舟吧。”
*
遍地疮痍的天机宫内,熊熊烈火还在燃烧,热浪滔天,灼烧着空荡荡的残楼破瓦。
明明焚尽生机,摧毁一切,可那赤红色的火焰却鲜艳如血,似心脏般跳动,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充满活力。
注视着花怀舟消失的身影,泠轻雨杏瞳湿润,泣不成声,难过地捂住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