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花祝年打归打,骂归骂,可还是愿意赚钱养她。
有人若是欺负了她,他也愿意护着她。
贺平安贪嗔痴都犯了。
可正因如此,才显得他像个人。
衡羿起身帮花祝年收拾桌上的碗筷,结果却被她一把夺了过来。
“你不用讨好我,只要你住在书房一天,我是不会给你好脸色的。你别看我男人打我,就觉得我好欺负。我打不过他,还打不过你吗?”
衡羿听完忽地笑了一下,他的小信徒真有意思。
花祝年觉得他莫名其妙,叉腰说道:“你笑什么?没见过女人被打吗?这有什么好笑的?”
衡羿连忙解释:“花大娘,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不觉得,在体力悬殊的情况下,男人打女人,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花祝年不再理他,端着碗筷转身就走。
但可能是心情不好的缘故,走到门槛的时候,不小心被绊了一下。
哗啦一声,所有的碗筷都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稀碎。
碎瓷片像剥掉的大蒜皮一样,白花花地聚成一摊。
花祝年转过身看着衡羿,衡羿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后面。
她走过去踹了他一脚,怒气冲冲道:“你刚刚怎么不帮我!这下好了,全都摔碎了。还要重新买,我哪有那么多钱?不买的话,家里用什么吃饭?”
衡羿在面对自己的小信徒的时候,总是笑意盈盈的。
哪怕被她打,也生不起什么气。
他知道,她的生活很困难。
平日里,如果做错了什么事,第一时间就是甩锅。
只要锅甩得够快,祸事就找不上她。
这是在底层的生存规则。
跟有没有责任感,没什么关系,跟人品好坏也无关。
不过是趋利避害而已。
这桩小祸事,他自然要帮他的小信徒认下来。
“花大娘,我去镇子上,给你买一些回来吧。”
花祝年上下打量着这个后生:“你身上还有钱吗?”
“有一点,买新的碗筷,应该够了。”
花祝年闻言拍了拍他的肩:“你刚来这里还不熟悉,不如我带你去买?”
衡羿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花祝年利索地将满地的狼藉收拾好,带着衡羿出了门。
刚去到镇上的集市,就遇见了个老姐妹儿。
对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道:“你能下床了啊?”
“当然啦!这多亏了我的将军保佑我。”
老姐妹儿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了衡羿身上。
花祝年几乎秒懂,对衡羿说道:“你先去前面逛着,我一会儿去找你。”
衡羿拒绝道:“我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再被人给拐走了。”
花祝年的老姐妹儿皱眉道:“你这个后生,怎么这么闯不得莽?怕这怕那的,没个男人样!”
衡羿不情不愿地往前走了几步,仍不忘探听着身后的消息。
“老花,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王寡妇跟你男人搞一起了。”
花祝年笑了一下:“嗐,不可能!要搞早搞一起了,怎么可能现在才搞一起?贺平安都是糟老头子了,谁还要他?”
“是真的!很多人都见王寡妇去你家做饭,还有你男人去王寡妇那儿吃饭。”
花祝年认真道:“吃了饭有什么的?这话可不能乱讲。我从来不许人欺负寡妇,也听不得别人闹闲话。”
老姐妹儿委屈地看了她一眼:“咱这是为你好,才跟你说的。你没发现,周围的人,看你眼神都不一样吗?这种事,都是家人最后才知道。谁都在等着看你的笑话!”
花祝年仍旧满不在意道:“看就看吧,我的人生,本就是个笑话,我自己有时候想起来,也觉得好笑呢。”
老姐妹儿戳了她的头一下:“真是搞不懂你,你就抱着你的将军,傻过去吧。看得见的男人,不赶紧把绳子勒紧了,非要追寻看不见的男人!等你被抛弃了,没人养,匪徒来了把你抢,你就老实了。”
“我不会遇到那种事的,将军会保护我的。”
老姐妹儿狠拍了她肥硕的屁股一下:“你家少年将军保护你,图你啥?图你年纪大,图你满脸皱纹,图你身材走样,拖着个大屁股?”
花祝年的目光暗了一瞬:“他不是那样的人。”
老姐妹儿轻嗤一声:“怎么不是?这天下间的男人,都是一样的!你那时候被他救,他不过是看你年轻漂亮,可并不会次次都救你。只有你傻乎乎的,人都死了三十年了,不知道在记挂着什么。”
花祝年笑着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道:“你们都觉得,我是因为他救了我,才痴迷于他的吧。”
“不然呢?你家贺平安跟他比起来,差哪儿了?反正,我看着你男人挺好。就是你心有所属了大半辈子,伤他的心。”
花祝年每到这种时候,都会说不出话来。
贺平安的确很好,比这个年代的大多数男人,都要好。
他唯一做错的事,就是娶了她,不痛快了大半辈子。
老姐妹儿暗戳戳讽刺她道:“你看,不讲话了吧。你那将军要是活到现在,指不定还不如贺平安呢。”
花祝年回忆道:“我不是因为他救我,才对他另眼相看的。当时,他把我从山匪窝里救出来后,一把火烧了那个山寨,结果山匪头子临死前,说自己瞎眼的老娘还被关在里面。”
老姐妹儿不解地问:“山匪头子真是丧心病狂啊!连自己老娘都关?”
“不是的。他是日子过不下去,跟几个同乡落草为寇。可是老娘有眼疾,他就把老娘接了来,又担心老娘嫌弃自己做山匪,这才跟兄弟们演了出戏。假意将她关在屋子里,其实是有好好养着的。”
老姐妹儿笑着点了点头:“那这山匪头子,倒也不像个无情的。”
“将军闻言,就去救他的老娘了。救出来后,还编造了一套谎话,说她的儿子现在成了大将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对得起她多年来的教导,没有变成不好的人。”
老姐妹儿忽地说不出话来,思索了良久后,忍不住感叹道:“那你的将军,确实是个挺好的人。一般人呐,一旦站在了正义的那一方,仿佛就有了伤害所有人的权力。恨不得让坏人的家人都知道,自己养出来的孩子,因为做了坏事,有着怎样凄惨的下场。这个小将军勇猛但有节制,不会持技凌人,远非一般的杀人器具。”
第012章 你喊我什么?
她的将军,从一开始,就是与旁人不同的。
不会无节制地杀戮,在刀锋之上裹了一层温柔的神性。
无论对待好人还是坏人,亦或是对待年轻人还是老年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那时,是他前去参军的路上,就算日后他当不成将军,也是很好很好的少年。
衡羿不自觉地落了一颗泪滴。
他伸手接住,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变得有些阴郁。
只好努力地调理着自己的心情。
这是他第一次和他的小信徒逛集市,希望天气可以温和晴朗一些。
衡羿转过身,对小信徒说道:“只是这样,就足以让人惦念这么多年了吗?那你还真是没见过世面呢。”
花祝年深呼吸了一口气:“后生,你好好走你的路,干什么侮辱我的将军?”
衡羿笑了笑:“你的这位将军,我是听家人讲过的。听说,他在家乡嗜血好杀,曾经上过断头台,被乡亲们扔臭鸡蛋,他的爹娘在台下哭成一团,乡亲们把对他的仇恨,转移到他爹娘身上。臭鸡蛋将他爹的脑袋砸破,他娘的发髻被打得凌乱。他们在为生了他这样的儿子,而自责忏悔,觉得对不起所有人。”
“或许,你的将军,是亲身经历过这些,才不想把这种痛苦转嫁于他人。这并不是说明他温柔有人性,只是想起了曾经的自己,对家中的爹娘心中有愧而已。”
衡羿一直试图让花祝年感到幻灭。
因为,曾经的那一世,和其他的百千万世,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的身上,从未出现过神性。
他不想他的小信徒,始终都这样迷信。
迷信了一辈子,却从未真正的了解过一个人。
她所迷信的,不过是幻想中的他。
花祝年上前踹了他一脚,结果衡羿纹丝不动,她自己却被顶倒了。
她可是个五十岁的老太太啊!
花祝年当场发动攻势,躺地上不再挪摊了。
她的老姐妹儿瞬间秒懂,指着衡羿就骂:“嘿,我说你这个没心肝的后生,怎么把老太太撞倒了,都不带扶起来的?”
衡羿觉得诧异又好笑。
其实,他是见过很多老太太讹人的。
但没想到,自己会被小信徒讹。刚刚他确实有些生气,才没有作势摔倒哄着她玩。
可是他并没有回击多少力气,就只是站在原地不动。按理说,他的小信徒应该不至于被他顶倒。
花祝年在地上撒泼打滚道:“哎呦,天杀的后生,一言不合就欺负老年人啊!我好心让你住在我家,不知道怎么惹到你了,上来就对我拳打脚踢的。哎呦,痛死我了。”
阳光照在花祝年的头发上。
灰白色的发丝,闪着刺目的银光。
她脸上要哭不哭的表情,看起来很是可爱。
衡羿什么气都没有了,只顾着温和地盯着她看。
只是这在花祝年眼中,更像是冷漠地嘲讽。
她开始加大力度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因为滚的时候,脚蹬地太过用力,鞋子没来得及跟上,以至于布鞋都被滚掉了。
衡羿看到她水肿的脚。
在床上躺太久的话,就是很容易水肿的。
再加上花祝年,本来就是风烛残年,身体机能不算好,脚肿得尤为厉害。
之前在家里的时候,她被门槛绊了一下,就已经有些行动不便了。
那时候,他就该意识到的。
他的小信徒,身体肿了,不舒服,可还是要陪他来集市买东西。
花祝年撒泼把鞋子撒掉,也并不觉得害羞。
害羞这两个字,已经在很多年前,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她早已经出卖了灵魂和尊严,为了更重要的东西。
周围聚集起来的人,越来越多。
在花祝年老姐妹儿的号召下,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
那些声音明明很是嘈杂,可衡羿此刻却什么都听不到,只听得到花祝年喋喋不休的咒骂。
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并不是为了摔倒这件事而骂他。
骂挺脏的真正原因,还是他侮辱了她的将军,或者说,仅仅是将她的将军拉下凡尘,就已经让她感到不悦。
她为了一座精神寄托的泥像,来侮辱真实存在于身边的神。
他的小信徒,好可怜。
衡羿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帮她穿鞋,却被她一脚踹开。
花祝年起身,坐到地上,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穿鞋就不必了,给老娘道歉!”
衡羿低声道:“对不起,小信徒。”
花祝年皱眉:“你喊我什么?怎么没大没小的!喊我花大娘。”
“对不起,花大娘。”
花祝年拍了拍他的肩,凑到他耳边说道:“后生,还要跟我的将军道歉!”
衡羿猜的没错,她闹这么一通,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将军。
只是不能当众把将军抬出来,她宁可把自己渲染成一个蛮横老太,也要为她的将军讨一句道歉。
衡羿微微偏过头,凑到花祝年耳畔,花祝年此刻,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
下一秒,听他说道:“为了那个人,值得你这样做吗?他算什么东西?要你这样记挂在心里,把自己毁得面目全非。”
花祝年一巴掌抽了过去:“道歉!”
衡羿摸着自己被打的脸,忽地冷笑了一下,对着他的小信徒说道:“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的将军,更不应该侮辱你的信仰。”
花祝年其实是个很好哄的人。
她只是对将军有一种极端的偏执感,不允许任何人侮辱。
可只要对方道歉后,她就会瞬间变脸。
花祝年摸着衡羿的脸说道:“后生乖,等花大娘有时间了,给你说个媳妇儿。”
衡羿红着眼睛,声音喑哑道:“谢谢花大娘,不过,不必了,我用不着。”
花祝年笑道:“怎么会用不着呢?这兵荒马乱的,娶媳妇儿可是件大事!等有了好的姑娘啊,我就帮你留意着。”
说完,就推开了他,自己拿起鞋子穿好。
只是当她站起来时,还是有些困难,衡羿忍不住搭了把手。
周围看热闹的人叫嚷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啊?怎么这么快又没事儿了?”
花祝年找转脸找得倒快:“都是误会,这后生人蛮好的。”
她要的只是一句道歉,或者说对她信仰的肯定。
其余,再没有别的。
既不想讹他钱,也不想让他身败名裂。
既然他已经道歉,那自然是误会了。
花祝年被衡羿扶起来后,被衡羿和她的老姐妹儿,架在中间走着。
花祝年还不忘对他们解释:“我的将军,当年不是嗜血好杀。他是因为爹娘被豪绅欺负,县令一干人等被疏通关系,抢了他家的地不说,还要逼他去做奴仆。他继续往上面告,结果也告输了。一怒之下,才去杀了跟这件事相关联的八十几个官员,包括豪绅一家。”
“其他的地方官员,害怕也出现同样的事件。倘若就此放过了他,担心他人会照着学。所以,联合上表,歪曲事实,将他判处死刑。为了堵住悠悠众口,还让说书先生将他塑造成,嗜血好杀的大恶人。利用纯良百姓对恶人的胆怯和愤怒,去审判他的家人。”
“将军本来是必死的。可是,杀他的那天,天空突然下起了雨,砍他的刀被雷电劈断了好几把。监斩官的官帽,都被劈得冒了烟,只能暂缓行刑。后来,这件事就传开了。监斩官畏惧天威,如实上表了此事。圣上给将军将功折罪的机会,让他去参军,报效国家。”
花祝年的老姐妹儿愈渐迷信:“天呐,老花,那你这个小将军,可真是个神人呐!你是早就知道他这些事的吗?”
她摇了摇头:“我是在他死后很多年,才听说他那些参军前的事迹。我就是靠着搜集他生前的信息活着的,每知道一件关于他的事,就会开心好一阵呢,像是在寻找宝藏一样。”
花祝年每当讲起她的将军时,就会露出不符合年纪的天真。
活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
她的老姐妹儿都习惯她这样了,衡羿自然也已经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