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实际上,从来就没人拿他当回事过。
只不过是因为他在行刑的时候,上天降下滚滚天雷救过他。
贪心的人,在借他的天命,去除外敌,便于更好地对内压榨百姓。
衡羿不解地问小信徒:“既然,你知道他是个脑袋空空的傻瓜,为什么还会喜欢他呢?”
花祝年忍不住笑道:“你不觉得,他傻得很可爱吗?总是反其道而行之。国力强盛的时候,看不见他报国的影子,国力衰颓了,他傻乎乎地冒出来了。总是自信满满地选择错误的那条路。”
衡羿对花祝年问道:“那你觉得,他当时应该怎么做?”
花祝年简洁明了地给出了两个字:“造反。”
她连起义都懒得说,直接说出了造反两个字。
衡羿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手不小心碰倒了药瓶。
活络油流淌在床单上。
而他,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丝毫没有察觉。
小信徒给出的路,和天道给他安排的,如出一辙。
如果当时,他听她的,那今日的天下,就是他们的了。
他也不用早早地回归神位,她不会遭受这三十年的苦楚,人间也不会乱了三十年。
衡羿颤声问她:“那、那你,当时怎么不把他拦下来?就看着他去送死?就这样把他送给那个腐朽的王朝?”
花祝年默了良久,都没有回应。
就在衡羿以为她不会回应的时候,见她用手抹了把泪。
她抹得很快,可他还是看到了。
“因为,我也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做得到。毕竟,造反也要死很多人的。可他去平外敌的话,杀得至少是外族。还有就是,如果他真的能凯旋而归,说不定会在朝堂上讲话有些分量。如果他再机灵一些的话,就会接受士族的拉拢,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有了靠山,才有推行改革,举弊锄奸的可能。站对了阵营,就有人保,就不会死。这是史书给出的答案。可我忘了,他是个脑袋空空,满心赤诚的武夫,平日里大概也只读兵书,从来看不懂复杂的人心。”
衡羿不禁感叹造化的巧妙。
天道忌满,人道忌全。上天在赋予人技能的时候,都是有所偏好,同时也有所缺失的。
按照前世的剧本,他的确打仗的技能拉满,可是在人心方面就不那么懂了。
这时候,就需要他的小信徒来指点。
月老给他安排的姻缘,恰恰弥补了他的不足之处。
他们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连各自的缺口,都是为了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可终究,还是彼此错过了。
他轻揉着她的腰,落寞地说道:“所以,你没有选择他,就这么把他送出去了。”
花祝年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不然能怎么办呢?他不是也没选择我吗?那个傻小子,一心被忽悠着,扶社稷,救生灵,全然不知道自己是去送死的。”
他们都没有选择彼此。
当时他的年纪虽然比她大,可是她却比他更早熟一些,过早地看清了世间的规律。
然后,选择了成全他。
“但他还是做到了。社稷短暂地被扶了一下,生灵也短暂地被救了一下。我的少年将军,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到死,都对这个世道,没有半点怨言。他死的那天,我去送他了,我看到他的脸上,是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他并不怪世人,只觉得他们可怜。那是一种很深很重的悲悯,我好像,就是那个时候爱上他的。”
衡羿把倒下的药瓶扶了起来,可是里面的活络油还是流了一大片。
他担心被小信徒骂,连忙用衣袖轻蹭着。
可是怎么擦都是徒劳,药油似乎已经渗透到床单下面去了。
若是洗床单的话,应该要把下面的几层,都要洗掉吧。
感觉小信徒知道后,可能又要骂他了。
衡羿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为了让自己能少挨点骂,他卖力地帮她揉着腰。
可是一想到两人的错过,又不免有些难过。
有种不知道该怪谁的感觉。
最后,只能委屈地说了句:“原来,你真的舍得把他送出去。”
花祝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岂止把他送出去了,连我的三个孩子,都送给了这个乱世。这个破世道,真是对不起我。”
衡羿在天上,听到过很多怨天尤人的话,可出于神的角度,他不应该有所偏颇,所以每次都当没听见。
唯独这次,他听完她说的话后,缓慢地点了点头:“确实,很对不起你。”
不过,衡羿始终有一个疑问。
当初花祝年在没遇到他的时候,明明可以趁家道还没中落,挑一个条件匹配的嫁了,正好也有爹娘帮着筛选。
那时候,为什么始终都不嫁呢?
他一想到她后来的遭遇,就觉得这世道真是残忍。
第040章 不会让你等
衡羿对小信徒心疼地喊了声:“花大娘。”
花祝年冷冰冰地回应:“干嘛?”
他犹豫着说道:“你看男人的眼光这样毒, 为什么最后找了个最不好的?”
花祝年蓦地沉默了。
衡羿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现在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一个神对信徒关心的界限。
神是不会在意自己的信徒,找什么样的男人的,只有前夫才会在意。
良久之后, 她才回应道:“他婚前不这样的。若是娶了别人, 大概也不会变成这样。一个总是胡思乱想的怨夫, 还能怎么办呢?是我把他摧残坏了。”
贺平安整日里的确像个绝望的怨夫一样。
她在嫁给他之前, 并不知道他的情感需求那么高。
面对一个心已经死了的妻子,越贪婪,越受伤。
衡羿没有想过,小信徒会为贺平安辩解。
他以为, 至少她是恨他的。
可是,并不。她反而对贺平安心中有愧,还觉得是自己摧残了他。
爱真的是不能勉强的。
有很多夫妻之间,也都没什么爱意。
花祝年能接受, 贺平安不接受。
这是矛盾的根源。
可衡羿跟他的小信徒一样,都是能接受的。
如果当初是他们在一起的话,日子应该能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至少, 不会每天争吵, 闹得鸡飞狗跳。
他低声问她:“在遇见薛尘之前, 为什么不挑个好的嫁了呢?那时候, 你遇到的人,随便找出一个来,都比亡命之徒要好吧。”
花祝年想了想说道:“你说的好, 是那种好呢?”
“自然是不会打你, 不会骂你,不会让你等, 并且保你一世无忧的那种好。”
她趴在枕头上,很轻地摇了摇头:“如果那样就算好的话,那当初你花大娘身边,可都是那样的人呢。”
衡羿当然是知晓的。
所以,他不理解,很不理解。
比起现在这个对她又打又骂,还特别小心眼儿的贺平安,他觉得那些世家子弟至少能心胸开阔一些。
最起码,应该有教养。
可是,就连衡羿一个男人,都觉得惋惜的事,他的小信徒却并不觉得如何惋惜。
他见她平静地说道:“我那时候,没想在那个圈子里找。虽然我爹结交的大多非富即贵,可我知道,没有一个是好人。好人是不会混到爹的交际圈的,世道也不会给他们机会出人头地。”
“爹当时,一直想找世家子弟,不仅是为我,也是为他自己。朝廷里有人,生意场上总是好办事的。而且,那些人还可以把钱,投放在他这里,避免御史的查检。可若是没有关系,他是不被信任的,天下间没有什么比姻亲关系更紧密的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果,如果我从没读过书的话,应该也会很听话地嫁给爹看好的人。可是,偏偏我不仅读过书,也看过那些人的爹,仗着手中的势力欺负人。我怎么能进那样的家门呢?”
花祝年说着说着,突然对衡羿问道:“后生,你家里,是做生意的,还是官宦之家?”
衡羿小心地说道:“我家,我家是,做生意的。”
花祝年叹了口气:“那你,应该看过自己家里人,被当差的为难吧。只要管辖范围内有利可图,他们就会各种跟人过不去,拿着一些条条框框来找茬儿,磋磨人半天,连恐吓再欺辱,到最后原来是为了索要金钱。”
“我爹是北边商行的会长,小姨家是南边的。曾经有对小夫妻,因为没满足他们的胃口,被当差的逼得火烧铺子自杀。闹大了,还是爹去平息的。可当差的小鬼,仍旧蛮横不讲理,嫌弃他们将事情闹大,不许他们在北边立足。爹只好找人将他们送去了小姨家的商会,好歹有口饭吃。”
“在那个时候,小生意人的日子,就已经那样难了。更不要说那些种田纳粮的农民和到处找活干的手艺工人了。当差的是小鬼,可后面呢?还有阎王。他们没有把农民当人,没有把商人当人,更没有把手艺工人当人,他们只把自己当人看。其他人,都是要敲骨吸髓的。”
“我怎么能嫁给阎王们的儿子呢?每天一睁眼,就是小鬼捧上来的供奉,供奉里有他人的血汗,饱含着卑贱者的屈辱和心酸。米饭里会吃出黝黑的断指,鱼肉里会吃出哭泣的眼珠,烤猪里会吃出锤烂的心脏……”
“如果我从来不知道世道运作的规律,那当然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可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嫁过去之后,所吃的每一份食物,都是靠着权势者欺压百姓得来的。我看过他们欺负人,所以没办法忘记,真的,没办法。”
衡羿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在花祝年的腰间。
又被他很快地抹去。
“娘当时跟我说,哪里都是一样。王朝之末,大家都是这样活着的。自上而下地欺压,因为资源越来越少,所以只能如此。不做吃供奉的人,就要做上供者。可我当时觉得,应该还是有别的选择的。”
衡羿惊觉那句话极为熟悉。
“不上人,就得被人上。”这也是花祝年教给鲁绒绒的。
此刻,她的心境,是不是已经发生变化了?
不过,经过这三十年的磋磨,发生变化也正常吧。
她也如当时的娘亲一样,想要给鲁绒绒找一户家境优渥的人家。
其他的,也全然不管了。
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兵革仙和下凡的月老看在了眼里。
喝醉了的兵革仙,拍着月老的肩:“我说呢,你怎么会给衡羿配这个小美人儿。原来不只是因为长得好看啊。”
月老喝了一口酒道:“那当然不是,我哪里是那种乱点鸳鸯谱的人呢。就这,当初我写这段姻缘的时候,还有人说年年配不上他,你说那些说我的人,是不是不懂爱!”
兵革仙咽下一口苦酒:“我当初也觉得配不上。觉得她痴愚又可怜,年少遇到了太惊艳的人,所以才误了她一辈子,把日子过成了这副糟糕的样子。现在看来,原来不是薛尘有多惊艳,真正惊艳的是我们年年!”
月老像是终于找到了认同自己的人一样,尽兴地跟兵革仙碰杯:“那当然了,年年就是最好的。当初写的时候,我还有点舍不得。薛尘那一世愣得跟什么似的,哪配得上我们年年。”
“可你还是把她写给他了。”
“我没办法啊!当时他有帝王气运在,是要起义给人间消难的。我找遍了全世界,也只找到这一个符合条件的。”
兵革仙情绪一上来,哭着说道:“是啊。世间的男女,皆以攀贵为良缘。男子娶官宦之女,女子嫁王侯子弟,才是佳话。只有我们年年,不喜欢。”
月老点了点头:“我们年年,本来是要做开国皇后的,自然和那些寻常世人不一样。只有真心悯恤百姓疾苦,从骨子里痛恨倚势欺人者的女孩子,才有足够的胆识和魄力,跟那个赤诚的傻小子起义,不会早早地妥协于命运,嫁一户鱼肉百姓的‘好人家’。也只有这样的人,会在天下归服后整顿吏治,不让百姓再受同样的苦楚。这才是天道选择的开国皇后。”
兵革仙哭着哭着就给了月老一巴掌:“你这个老混蛋,嘴上说得好听,那她后来怎么没当皇后?你怎么把她弄成山野村妇了?”
月老也没想过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自己还能再挨这一巴掌。
他叹了口气:“这已经是我努力之下,为她挑选的最好归宿了。你一个兵革仙,见惯了打打杀杀的,又不知晓凡人的姻缘命数。我就这么说吧,但凡当时再出一个能替代薛尘的帝王,我就立马把年年写给他了。可是,天道都选不出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乱世持续了三十年,别的不说,光说前边儿那十年,江山都易主了四五代。都是上去吃肉的,没一个想干事儿的。你说我把年年配给那样的人,那不是糟践人吗?再说,年年要真跟了他们,那肯定也痛苦啊。她连阎王的儿子都不嫁,怎么可能会跟那种穷凶极恶的人在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