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会是同一个时空之下呢?
帝王需要驯牧百姓, 于是, 教人修身养性, 导人向善的儒释道,就成了压得人永世不得翻身的工具。
一个用君臣父子来规训,一个用度众生苦厄来安慰, 一个用顺其自然来偷安。
有些词在原本的教义里是对的, 可若是被贼人利用,那就是世间最邪恶的事。
比起这些冗长而繁重的枷锁, 花祝年拿着刀库库砍几个人头,实在算不上什么痛快的事。
而就连她提着刀,库库砍人的时候,鲁绒绒也拿着菜刀,在捍卫自己的尊严。
只是,她们所处的时空,也是不相同的。
花祝年身边好歹有个后生能帮着绑人,有一堆女人的怒火撑着场子,来维持这场酣畅淋漓的杀戮。
可鲁绒绒身边,是什么也没有的。就连她娘,也不站在她身边。
她心里当然有恨,对所有人的恨。
家中虽然不算富贵,可也是被爹娘宠着长大的。
到了出嫁的年纪,却差点被抢走。
好不容易占下了个男人,还被邻家的小老太带走了。
娘给自己找了个年轻的后爹。
可后爹图的并不是娘,原来是自己。
娘被后爹迷惑,也不相信她。
她有足够的理由恨这个世界。
也会因为这种彻骨的恨意,ῳ*Ɩ 给花祝年最为致命的一击。
她根本不想听她解释,为什么把本该属于她的男人带走了。
对鲁绒绒而言,花祝年这个老不死的,是跟她争抢保命资源的人。
资源只有一份,她带走了,那她就用不上!
底层本就是混乱的厮杀场,有种从没被规训过的癫狂感。
为了一点点资源,把人皮扒了都是常有的事。
只是,花祝年的存在,曾让这里短暂地变得温馨过。
可她一走,所有的事,都乱套了。
这里的人,感觉自己像是被她抛弃了一样。
无不在对她发泄着怒火和怨气。
花祝年可以对着暗娼馆里的人,哐哐地抡刀,不带一分犹豫。
可是,却没办法对着王寡妇骂上一句。
她看得到她的绝望和痛苦,那种委屈又不甘的情绪,一定积压了很久很久。
王寡妇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她就连耍横也极为坦诚。
之前还因为差点睡了贺平安,不好意思在花祝年面前出现。
现在贺平安死后,她已经能大方地表露爱意了。
不过,她的性情也很暴烈。
发完脾气,就要自杀。
花祝年眼看着王寡妇的刀,从车梆上架到了脖子处。
她跟她争抢起来,气愤至极道:“你这是要干嘛?骂完我然后自杀?”
“是!我就是死,也要溅你一身血。”
王寡妇满目愤恨:“我不怕告诉你,我早就想死了!从贺平安被处死那天,我就想跟着他一块儿死。我之所以活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你回来,痛骂你一顿。没有人爱贺平安,我得为他讨个公道!他那么爱你,你也太不做人了。”
贺平安就这样死去,花祝年是没有想到的。
她也确实觉得他很可怜。
不过,斯人已逝,还是要向前看。
生命是很宝贵的东西,花祝年不想看王寡妇这样轻贱。
“不就是个男人吗?死就死了,我再给你找!”
王寡妇听完更生气了:“你给我找?你给我找什么男人?我就要贺平安!”
王寡妇坦诚到,几乎已经忘记,贺平安生前,是花祝年的男人。
就这么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明目张胆地跟她要。
因为,知道她不会生气。她甚至,也不管她生不生气。
“天底下,总有比贺平安还好的男人。我保证,给你找更好的!你把菜刀放下。”
王寡妇根本不听劝,她痛心疾首地哭闹道:“怎么可能呢?不会有人比贺平安更好了!你消耗了他这么多年,我也等了他一辈子。最后还是没等到,你根本就不会理解我的痛苦。”
王寡妇一直以为自己有希望的。
可是,随着贺平安的去世,连最后一点点希望都没有了。
感情这种事,她之蜜糖,她之砒霜。
王寡妇像是贺平安的代言人一样,拼命控诉着花祝年。
“贺平安对你又好又专一,他自己过得那么辛苦,每个月都会给你买肉吃。你就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的好?”
王寡妇为了给贺平安下酒,给他买过卤煮的拆骨肉。
可贺平安从没给花祝年买过卤肉,他给她买的,一直是很新鲜的肉。
卤肉比新鲜的肉,要便宜很多很多。
在村子里,新鲜的肉,是珍稀品,要去抢的。
清晨宰的,还带着热气,就被贺平安抢买了回来。
一个月买一次,保存得好的话,一次能吃七八天。
最初,这种买肉的事,是花祝年去做的。
可是,花祝年为了省下钱来,给小泥人儿买香烛,总是买不那么新鲜,但是也没有完全坏掉的肉。
口感是差了些,但是吃不死人。
而且,她自己不吃,知道贺平安容易饿,都是让给贺平安吃。
贺平安当时以为是肉价奇贵,一度很感动。几块肉,被两个人推来推去的。
于是,更加拼命地赚钱。
后来才知道,她把钱全省下来,就为了给小泥人儿,买上好的香烛,却给他买折价处理的肉。
其实,贺平安也不是非要吃肉。
是村医说花祝年体弱,需要日常进补,他才给她钱买肉的。
哪知道,她根本不舍得在吃上花钱,也根本不理解他对她的心。
之后,他把她狠睡了一通,买肉的事,就再也不交给她了。
只给她很少的家用,连半根香烛都买不到。
他一看见她拜小泥人儿就烦。
夫妻之间的感情,有时候说不清楚。
但在外人看来,贺平安做得算好的,特别是一直爱慕他的王寡妇。
她没什么钱,也只能买卤过的拆骨肉给他。
若是有人,肯一个月给她买一次新鲜的肉,那她就会觉得非常幸福!
在王寡妇看来,爱一个人,就是会给对方买最新鲜的肉吃。
可是,花祝年从未给贺平安买过。
她的钱全都用来买香烛了。
“你就是不知道珍惜他!他这辈子过得太苦了,到死都没得到你的爱。”
花祝年低头沉默着,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王寡妇交待,她跟贺平安的事。
可是,她也有认认真真地在做他的妻子。身为妻子该做的事,她一件都没有少做。
别人家,不也是这样过日子么?
做饭,吃饭,打扫屋子,收拾菜园子……
怎么到了她这里,就是她不珍惜贺平安了?
还要她怎么珍惜呢?
睡也睡了这么多年,她也没有如何欺负过他。
难道,整日待在他身边,对他倾诉爱意,比收拾屋子还要更让他开心吗?
那哪儿是过日子呢?
王寡妇见花祝年默不作声,便愈演愈烈起来:“甚至,就连他死了,你也不怎么当回事儿。还说什么找一个比他更好的!”
花祝年无奈道:“我是说,给你找一个比贺平安更好的。”
“我就是在说这个!对我来说,不会有人比他更好了!我又不傻,这十里八乡的,哪个男人有贺平安好?”
“每次我需要人帮忙,他哪次没来过?回回都只是出力,也不要任何回报,对我连言语调戏都没有。换了别的男人试试呢?谁不是欺负我是一个寡妇?只有他没有!”
“我已经寡了很多年了,还能找到什么男人?贺平安已经是我当下处境下最好的选择了。他既不嫌弃我,为人又义气,还特别能打,你自己觉不出好来,就这样嫌弃了他一辈子。”
花祝年被王寡妇缠得头疼,可是她又拿把菜刀顶着脖子,她只能解释道:“我没有嫌弃他,我只是,不喜欢他。但我也不会再喜欢别人。我也想好好跟他过日子,也不知道怎么就过成了这样。”
“你不喜欢他,就是错!大错特错!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他怎么你了,你这么对他?”
花祝年也是没辙了:“那你想怎么样呢?他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我想去陪他,你又不让我去!我还能怎么样?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他多少年?别看我走动时,手里总拿着个菜刀,可我真正的底气,是贺平安给的!我知道,但凡我有个什么事,他总是第一个过来。有他在,就没人敢惹我。”
王寡妇只知道,贺平安总是对她格外照顾。
却不知道,贺平安对她所有的好,都是花祝年要求的。
因为她是寡妇,容易被人欺负,有个穷凶极恶的人罩着,总是好的。
所以,哪怕两个人之间,传出一些绯闻,花祝年也从没在意过。
她是那种,自己有一口男人,就绝不会让别的老姐妹儿饿着的人。
不只是贺平安,就连衡羿,在她面前,也从来不是男人,而是可以分享的资源。
说是块儿肉,也毫不为过。
所以,与其说王寡妇爱上了贺平安,不如说她爱的是听花祝年话的贺平安。
他之所以不像别的男人那般,言语调戏她,是因为对她根本没兴趣。
来她家修缮房顶,帮着她收粮食,只是在完成花祝年交待的任务而已。
如果他完成的好,花祝年就会待他更好。
比相敬如宾,还要好那么一点点。
贺平安就只是想要那一点点,夫妻规则之外的好,所以什么都愿意去做。
可如果他得不到,也会变得异常疯狂。
在床上折磨她的同时,他也并非完全不痛的。
王寡妇也是个很执着的人。
她喜欢谁,如果最后得不到,那真是挠心挠肺地难受。
不过,这世间每个人的执着,都是很珍贵的。
不会因为你是神,我是人,而有所差别。
更不会因为你是好人,我是坏人,就分出个高低贵贱。
执着就是执着,是抛开一切,也要狠狠坚持的东西。
那种坚持,可以横扫世间的所有干扰。
惊天地,泣鬼神。
花祝年是理解王寡妇的这种坚持的。
谁的爱不是爱呢?
想得到一个男人有什么错?
她为了哄她,试探地问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把他许给你啊。”
王寡妇放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菜刀:“他都死了,你怎么把他许给我?”
“人死了也能成亲啊,我当年就是跟死人成亲的。”
王寡妇又哭起来:“可是,你那好歹有尸体,我这有什么?”
花祝年纳闷儿道:“你没找到贺平安的尸体么?”
“没有,兵营里行刑,都不给人看的。村子里的人,只知道他们午时就全被斩杀了。当晚,女人们就被抢了。”
花祝年疑惑道:“那若是,连尸体都没看见,岂不是也有可能没死?”
“怎么会没死?人家单纯地就是不想你去收尸,尸体指不定扔哪里去了。若是那些男人没死,女人们被抢的时候,他们怎么不出来呢?再者说,那是京城里下来的命令,谁敢不执行?都怪你!你以后,就跟你的老相好过吧。”
王寡妇哭着又要拿自己的刀抹脖子,花祝年叹着气再次拦了下来。
“我去给你找他的尸体,找到后让你们成亲。这样你也算拥有过他了,好不好啊?”
王寡妇握着菜刀犹豫道:“那、那他能愿意吗?我也没干过,这死后给人配阴婚的事啊。”
“嗐,你管他愿不愿意呢!你愿意不就行了?他都死了,就算不愿意,又能把你怎么样呢?你先嫁了他,让自己痛快两天再说。”
花祝年有着充沛的爱人能力。
只是,这种主动又迫切的爱,贺平安从来没有得到过。
如果有一天,她愿意强迫他的话,他会很开心的。
但没想到,她会强行把他许配给别人。
三十年前,花祝年就勇得不行。
跟一堆碎肢成亲,反正不管薛尘愿不愿意,这人她就是嫁了。
也不算辜负自己的情意。
三十年后,她还是一样的勇。
鼓励老姐妹儿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
哪怕那个人已经死了。
管别人的眼光做什么?想嫁就嫁了。嫁的也不是男人,而是自己内心的渴望。
况且,别人的眼光,也不能变成大白米饭。
可是,嫁了自己想嫁的人,那她晚上就能多吃两碗饭。
这种极致的自我满足感,是世间少有的。
囡吉因为失血过多,哪怕有衡羿简单地包扎过,也很快陷入了昏迷状态。
他只能先带她去村医那里医治,所以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小信徒又在谋划什么大胆的事。
但她身上那种濒死之际的旺盛心力,一直都让人叹为观止。
家里的院子,因为没人侍弄,透着一股荒芜感。
原本新鲜水嫩的菜,如今也全烂在了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