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祝年被重摔在那张供奉薛尘的方桌上。
今晚,她没来得及将他收进柜子里。
因为是王寡妇和贺平安的大喜之日,她想把他摆出来,沾沾喜气。
还给他的身上,披了一张红布,倒更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了。
贺平安拿起那个小泥人儿,快要气死了。
“你倒是会精心打扮他,你就对他这么好?”
花祝年无奈道:“我对他怎么好了?只是给他披了层红布,这样也不行吗?”
贺平安声泪俱下地嘶吼着:“不行!你怎么不把薛尘许给王寡妇?偏偏把我许出去?你早就不想跟我过了!你怕我做鬼还来缠着你,所以才给我定这门亲事。”
把他就这样许出去,她多少还是有点心虚的。
当时,也没想到,他还能活着回来。
她避开了他痛苦的目光,将头扭向一旁。
“你为什么不看我,我要你看着我!到底为什么不想跟我过?我跟前夫哥哪里不一样,跟宋礼遇又哪里不一样?”
“你不用和他们一样,我也不喜欢他们。”
贺平安掐住了她的脸:“你骗我。去了趟京城,你的心野了,已经野了!”
他恨恨地去噬咬她,被她挣扎着扇了一巴掌。
“我不在这里。”
贺平安心都碎了一地。
她不是说不跟他做。
而是说,她不在这里跟他做。
她还是怕前夫哥看到!都跟他睡了三十年了,她怎么还是惦记着他?
贺平安狞笑道:“我就要在这里做,我就要做给前夫哥看。你看他会不会来救你。”
花祝年的目光平静如秋水:“他为什么要来救我?”
“你供奉了他三十年,怎么见你被我上,他都不来救你?可见,一切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他心里根本不承认你!人家是怎样的角色,生前好歹是护国大将军,你不过是一个漂泊的孤女,连葬他的钱都出不起!他怎么会看得上你?只有我,只有我才看得上你。”
花祝年气到极致,居然笑了出来。
贺平安本想看她失落,看她难过,却没想到会令她发笑。
他在她耳边,猛拍着桌子问她:“你笑什么?你到底在笑什么?”
“他不喜欢我,又怎么样呢?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就算是我一厢情愿,那不也是很好的事情吗?”
“好什么?”
“当你有资格,为一个人做事的时候,就是会觉得很好很好。”
花祝年的爱一点也不小气。
从不会因为对方不给回应,就暴跳如雷地收回。
她一生都大大方方的。
况且,那种爱,也并非全然是男女情爱。
“你为他做了这么多,他都不知道来救你。”
其实,这句话他说出来,都有些心疼了。
他都替她难受!
“他不必在危急时刻救我。我供奉他只是为了送他封神,也不是要他时时念着我的。”
贺平安绝望至极,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告诉他,她有多爱前夫哥。
爱到,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也还是那样痴愚地爱着他。
他痛苦地折磨着她。
桌上的泥像被震倒,她艰难地扯下它身上的红布,遮盖住它的眼睛。
却被贺平安一把扯开:“让他看!他连这点儿苦痛都忍受不了,还怎么成神?他还没我能忍!我忍了三十年,你没有一天是爱我的。”
衡羿的确是在看。
只是,看得并不如何真切。
他被天道绞成了肉泥,还被已经坠了魔的上衡带入了浮华之境中。
浮华之境是三界交融处,因为爱欲浓重且杂乱,可以躲避天道的窥探。
坠魔的上衡早已经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了。
他有三个儿子。
大儿子正跟着他一点点地拼肉泥。
其余两个小儿子,调皮地拿着衡羿的两只眼睛玩来玩去。
上衡一边拼,一边毒舌道:“你下来一趟,怎么也不找副好皮囊?找副好看的,说不定就能勾引到你的小妻子了。找副这么普通的,让人拼起来都没兴趣。”
轰地一下,肉泥溅了他一身。
上衡轻笑着抚落下去,好脾气地说道:“脾气见长啊。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你发脾气呢。自我坠魔以后,常听那些仙说衡羿仙君,是历任以来脾气最好的。”
大儿子将衡羿的头拼好后,他这才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第一句就是对上衡的质问:“为什么要救他?”
上衡拼凑着他的肩:“我哪里是在救他,明明是在救你。天道是没办法欺骗的,你自作聪明,以为只要漫天神佛看不出来,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他。现在怎么样,果然被绞成肉泥了吧。”
其实,兵革仙之前就颇为直白地点破过衡羿的腹黑心思。
只不过,他没有承认。
而那时就连一直在吃瓜的神魔,都不觉得衡羿会对贺平安起杀心。
大家都一直觉得他很有分寸,又勇又怂的那种。
可实际上,自从衡羿下来后,贺平安所遭遇的每一次危机,都不是白来的。
衡羿是天上的仙君,跟凡夫俗子抢妻子,会遭天道的惩罚。
所以,他不抢。但是,贺平安也不能活。只是,他也不能直接动手。
用一个最简单的意象来解释的话。
就像衡羿走过河边,漫不经心地往河面上丢了一颗石子,为的是打自己在河中的倒影。
在天道看来,这是很无聊的事,并不需要受任何惩罚。
没有哪一条天条规定,神仙不能拿石子打水漂。
但真实的情形是,衡羿丢下的石子,表面看是砸中了自己的倒影。
但倒影下有一只小鱼,小鱼被砸痛后又开始胡乱冲撞。
撞到一只昏睡的大鳄鱼。
而恰在此时,贺平安要渡河,鳄鱼张开口就将他吞了下去。
看吧,毫无破绽。
无论如何追究,贺平安都是被鳄鱼吃掉的。
再不济,再往前追究一层,是小鱼冲撞了鳄鱼。
那还能往前追究吗?
一条鱼的游动,不还是随便游的?
而那枚砸向衡羿倒影的石子,早已经沉入了河底。
再也不会出现。
神若想弄死一个凡人,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若是想遮遮掩掩地弄死一个凡人,那就需要动一番脑筋了。
衡羿下来后,就一直在动脑筋。
贺平安遇到的每一件事,甚至是让他身处险境的事,都绝非偶然。
而是有人漫不经心地打了个水漂,然后通过一系列的反应,轰地一下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衡羿不单单要瞒过天道,还要瞒过漫天神佛,就连魔界的精怪也要瞒着。
最重要的,是瞒过花祝年。
因为,他深知,她不会喜欢一个,为了她而触犯天规的神仙。
哪怕是薛尘也不行。
否则,那跟宋礼遇又有什么区别呢?
以精巧缜密的心思,对着愚蠢莽撞的凡人,进行着降维打击。
她不喜欢那样的仙君。可他,是想永远被她喜欢的。
衡羿的心思有多深呢?
其实,本来宋礼遇是没有对贺平安下杀心的。
在发布命令之前,他找衡羿去谈了谈,打探一下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近来如何。
衡羿本可以如实相告,说花祝年从未喜欢过贺平安。
但他没有。
他当时说的是:“他们的感情多深,我只是个外人,并不清楚。但是,能让一个病痛缠身的小老太,长途跋涉地走近两个月,也要救的人,应该是很难忘的。他跟她,毕竟,生活了那么久。”
当时,他说完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思,不至于遭天道的惩罚。
还颇为恳切地求宋礼遇,要他务必把人给救下来。
不然,花祝年是活不成的。
他就这样,一句句地,将贺平安和那些人推向了死局。
衡羿并没有直接参与杀人的过程。
他只是,多说了几句,揣测的话而已。
这样的话,无论放到哪里,都是挑不出错处的。
在漫天神佛眼里,他越是没用,越是窝囊,贺平安就死得越快。
只是,这样的招数用一次两次,或许没有人发现。
可用得多了,就算别人察觉不到,天道是能觉察出来的。
就像当初没有放过有所保留的小枣树精一样。
此刻,天道也没有放过衡羿。
哪怕,他是它在一众修仙者中,精心挑选的继任者。
可做错了事,也是要罚的。
天道何曾饶过谁呢?任凭你得天独厚,秉性纯良,可功过毕竟不能相抵。
第078章 行
无论他再如何不愿意承认, 此番他下来,干的就是抢夺人妻子的勾当。
就算包装得再美好,也是在拆散人家的家庭。
对贺平安一个庄稼汉来说,不仅有神觊觎他的妻子, 还屡次陷他入险境, 这怎么看都是很欺负人的事。
衡羿夺妻, 跟宋礼遇夺妻, 本质上倒也没什么不同。
都是不在乎她男人死活的。
甚至,非常希望他死。
贺平安可能就是感知到了什么,但是又没办法确定,到底是谁在暗暗搞他。
这才屡屡发疯。
他满腔的情绪无处发泄, 只知道莽撞地爱她,将她弄得遍体鳞伤。
一个不会爱的人,留住人的方式,就只有恐吓。
而前面那么多次, 天道都没有真正地降下惩罚。
除去衡羿做得不太明显之外,还有贺平安也没有真正地受到什么伤害。
这次之所以引得天怒,是贺平安的确在兵营里, 被衡羿害得死了一次。
是上衡施法用保住了他的心脉, 所以贺平安的身上, 有隐隐的魔气。
不然, 别的伤,就先不说了,光心口处的致命伤, 就足以让他摔下马。
可他感觉不到任何疼, 银枪还被天雷给劈断了,只留了个头嵌在了那里。
对他的生活造不成影响, 衡羿这才有被上衡拼凑起来的机会。
上衡拼得很是细致,一边拼一边劝他:“其实,见好就收吧。你这次回天上,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毕竟,贺平安没死,天道也惩罚过了,你就别惦记别的了,继续当三界敬仰的无上神君不好吗?非要老了老了,弄得晚节不保。”
“你要我回去?”
“不然呢?你留下来,又能做什么?还想再被绞成肉泥啊?贺平安可命硬着呢。就是你的小妻子死了,他都未必会死。”
衡羿没有回答。
上衡又劝他道:“我想,这恐怕,也是天道的旨意吧。趁你还没犯下大错前,让你继续回去履行神职。”
两个儿子手里拿的眼珠,忽地从他们的掌心蹦出来,胡乱地在房间乱窜着。
仿佛在发泄着怒火。
“我回去,她怎么办?她就要死了!死前还要被他这样对待吗?她供奉了我三十年,我、我甚至,不能救她。一次,一次都没有过!”
不过,小孩子到底精力旺盛,再次紧捏在了掌心中。
只是,怎么感觉湿漉漉的?
上衡叹了口气:“一个女人而已,至于么?跟你冗长厚重的修道生涯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须臾之间。”
当初,衡羿这孙子,就是这样劝他的。
结果,直接让他喜当爹。
喜当爹倒也不是不好,上衡还挺喜欢自己这个大儿子的。
只是白白地跟妻子,错过了三百年时光。
现在也轮到他来劝他了。
私心上来讲,他是希望他能割舍的。
当初他们一起修道,经历了万劫的时光,总不能到最后都坠魔了。
可从情感上来说,上衡也希望衡羿能幸福。
毕竟,他一只鹤,实在是孤单了太久。
上衡从没见衡羿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
就连当初轮回转世的那些,就算再如何地刻骨铭心,一旦他回到天上,断了就是永远断了,再不曾想起。
只有花祝年,让他想了又想。
本来以为把关于她的影像,从虚空镜上毁了就好了。
结果删了还是想,直接跑下来找她了。
这老神仙的凡心动起来,真是要命啊。
唉。
不过,本着同日的情谊,上衡还是尽量往正道上引他。
免他一瞬间,真的堕入情网。
再也逃不出来。
那他就会跟他一样,成为三界最大的笑话。
“你只是下了趟凡间,所以才会这样。等你回到天上就好了。”
“你在天上的时候,又不是没见他俩睡过。”
“人家两口子,都睡了三十年了。轮得到你下去拆散?”
“再者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在这个位置上,是不能对人动感情的。怎么可以偏爱你的小妻子呢?这不仅对她来说,是场极致的灾难,对你自己也是啊。你就把他们,看成两根杂草,在风中黏蹭,看成猫狗交欢,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