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怜惜的是那个跟她一样,甚至比她还要勇敢一些的少年。
在她困在家里,对宋礼遇一家,还有那些欺负小生意人的差吏,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他已经提着刀杀了个痛快。
完成了自我的救赎,也走完了他人的因果。
哪怕他成仙后变得谨小慎微了,也是没什么关系的。
她永远喜欢没死之前的他,就是仅凭那份喜欢,也是愿意送他封神的。
他不必觉得歉疚。
薛尘现在已经变了,他成仙后,大概也觉得当初不应造下杀戮。
变了就变了吧,也情有可原。
可她,永远,不会变。
衡羿颤声劝她道:“不要再往前走了。去投胎吧。如果你潜心修……”
他本意是想让她潜心修道,日后说不定还会再见面。
可是在乱世,若没有好的际遇,就会跟之前遇到的那些女子一样,变成暗娼。
花祝年轻笑了一下:“我说过,你不值得我世世受苦,我也,不想再见你了。你不是薛尘,薛尘已经死了。你现在是神仙,跟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没有任何不同。对我而言,已经不再独特了。”
金身罗汉心想,那还是有些独特的。
他可是最大的神。
只是,现在也和自己一样,被打得动不了一点儿。
其实,他跟衡羿,都并非单单是被她的武力压制。
一个小老太,就算有使不完的牛劲,也无法同时制服两个男人。
只是,被她的话所折服,没办法对着这样的人动手。
佛珠是用来降魔的,小老太又不是魔。
她就仅仅是一个,性情暴躁的小老太而已。
打这样的小老太,应该会损功德吧,别到时候再给他贬乱世投胎去了。
况且,各有各的缘法,他们今天挨这顿打,也算是活该吧。
金身罗汉正思索的时候,忽然听身旁趴在地上的衡羿低头说道:“你回来,我娶你。”
金身罗汉吓得一哆嗦,吓完又不免提醒他:“你倒是大声儿点啊!离得这么远,她听不见。”
花祝年轻声道:“我听见了。”
衡羿扶着金身罗汉的肩,磨蹭了好久,才勉强从地上站起来。
金身罗汉在一边儿疼得直哎呦。
以后他再掺和两口子的事儿,他就是狗!
来回着折腾他,疼麻了。
衡羿踉踉跄跄地朝自己的小信徒走去。
他向她伸出手,心疼地劝说她:“听话,回来,我带你走。我们好不容易,才——”
没能说完的话,被她厉声打断。
“我不要你可怜!”
衡羿难得地向她解释:“不是。我没有可怜你。我是,真的,想带你走。我会,对你好,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金身罗汉在一边儿听得直叹气。
虽说他是百世罗汉,对感情的事一窍不通。
可是,也不知道在叹息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正如他上面所说的那样,他不是感情方面的专家,只是一个金身罗汉。
第085章 为什么我的上限和下限
“我爹曾经跟我讲过一条, 从未被打破的规则,娘家决定女子的下限,夫家决定女子的上限。这条规则,对男子也同样适用。”
“若要将这条规则, 利用到极致的话, 就需要在家时, 完全依照父辈的相处规则来行事, 因为接触的都是同环境的人。学着父辈的样子,他怎样与人周旋,我就如何与人周旋。无论对方是贵人还是小人,只要套现成的经验就好。日子也能过得顺遂。”
“等去了夫家, 就是不同的环境了。但也不必如何慌乱,只要看公爹如何行事,我就如何行事,这样便能永葆在那个圈子里的地位。至于缘由, 跟在娘家是一样的。”
“起初,我是不相信的。可后来,我开始观察周围的一些人, 发现的确是如此。离你最亲最近的人, 所给出的经验, 往往在当时所处的环境下, 是最行之有效的。因此,商户的女儿从小就会察言观色,官家的公子从小讲话就滴水不漏。”
“可有时候, 我也会想, 为什么我的上限和下限,要交由别人来决定呢?模仿父辈的行为方式, 那不是在活我自己的人生,只是父辈生命的延续而已。”
衡羿气急败坏地打断她:“够了!”
全然不见方才的温存。
神是不能被拒绝的,哪怕你暗戳戳地拒绝,也不行。
唉。
聪明人跟聪明人,很难生活到一处去。
从来不需要把话说得如何明白,只要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就能了解到对方真正想表达的意思。
衡羿不是贺平安。
说个成千上万遍,他也只听自己的,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
可花祝年只要说一句,衡羿就已然了解她的意思。
况且,她说了还不只一句。
聪明人连拒绝,都是不着痕迹的。
如果听到这番话的人是贺平安,他想十辈子,也想不出她在说什么。
可能还会以为她想前夫哥了。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觉得她在想前夫哥。
反正一切责任都在前夫哥!他跟她过不好就怪前夫哥!贺平安的思维永远这样纯粹简单。
凡间的男人,如宋礼遇那般,被拒绝后尚且会恼羞成怒。
更何况是神呢?
神对凡人天生就是蔑视的。那种蔑视比人间的帝王,对凡间百姓还要严重。
帝王对百姓的蔑视,来源于自身的权力。
可是,神却源于万世的累积。
一个凡人的寿命,不过是须臾之间,对神而言,跟朝生夕死的小虫子一般。
自然看不到尘世的种种变迁。
不通因,不晓果。所以,刚强、固执。
他冷言说道:“你不依循父辈的规则,又得到了什么呢?自己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在逐级而降。你看看你过得是什么烂日子!你爹娘在下面都为你担心,只有你,自我感觉良好。世间万灵供人所吃,供人所享,为的是让你好好活着,不是为了让你死的!”
衡羿确实很生气。
他气了不是一两天了。当初,她还不如跟了宋礼遇,免得他这三十年如此煎熬。
花祝年是聪明人,所以,她从不会被他高高在上的施舍所打动。
他并不是有多喜欢她才说娶她。
恐怕,是为了良心能安。
他所有的出发点,刚刚已经跟她说得很明白了。
不要扰乱他的心。
他总是最重要的,她要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嫁给他,来成全他。
可她生前,已经成全过一次了。
大概是对他没那么喜欢了,所以,如今他所讲的话,也不再能伤害到她。
她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
“靠着模仿父辈的手段,就算权倾朝野,又怎么样呢?顶天了,也就那么大回事儿,不过是变着法儿地欺负人而已。家里生意做得再大,本质上也是老一套,从来是没有变过的。商为最末,要想做得下去,势必要攀附权贵。要讨好各位有权有势的老爷,吃老爷手缝儿里漏下的。要先把狼喂饱了,自己才能吃上几口。”
她仰起头,看着头顶上的阴间的云。
一团护着一团。
发觉和人间也没什么不同。
“小时候,家里虽然院落众多,可是抬起头,我看不见天。上面是一层又一层的网,掀开一层,还有一层,再掀开一层,还是有一层……”
“看着爹娘的相处模式,我仿佛能一眼看到自己的未来。要么我会嫁与另一个商贾之家,做着跟爹娘一样的事,到处勾结需要勾结的人。要么我会嫁与官宦之家,做着跟公爹一样的事,成为利益输送的枢纽。除此之外,是再没别的出路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呢?人应该有权利选择,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而不是终日困在一方庭院里,不得自由。”
其实,日子还是两个糊涂人过比较好。
彼此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些什么,反倒没什么隔阂,也吵不起来架。
白天吃,晚上做,口腹之欲和情欲皆满足,日子也能乐呵呵地过下去。
其他的组合,效果都不太好。
像衡羿和花祝年这样的两个聪明人,就算前世的薛尘没死,可能到了后期也是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吵。
不是他变了,就是她变了。
但应该还是他变得比较多,花祝年在他死后的三十年,除了外貌变老了些,内核是没什么变化的。
衡羿被花祝年气得浑身发抖。
他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哪来的小老太,怎么就这么会气人!
她竟然拿他跟宋礼遇比,把修道者所向往的仙界,跟凡间的一处处庭院做比。
那怎么能一样呢?
她还真是,不知道好歹。
虽然她并没有明说,可她话里话外,就是这样内涵的。
聪明人吵架,虽然不带脏字儿了,可是刀刀见血。
非要往人最在意的地方戳。
衡羿本不想跟宋礼遇共情,但他偏偏突然就懂他的感觉了。
她凭什么这么看不起人?
给她好的,她不要,自己往绝路上走。
他是带她去天上,又不是让她下地狱!
她有什么资格拒绝他?
别人多少世都未必修来的福气,她一个痴愚到家的女人,在跟他硬气什么东西?
衡羿现在就是一副气炸了的状态。
他反过来对她教训道:“你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么?你活了五十年,前二十年在爹妈的庇佑下长大,后三十年在贺平安的身边苟活,你自己过的什么鬼日子,你自己心里清楚!就不要再替自己挽尊了。”
“你的坚持又给你带来了些什么呢?贺平安怎么可能会比宋礼遇好?魂飞魄散又怎么可能比跟我去天上好?你从来,都是选择最坏的那条路,你不是瞎了眼,就是没有眼光!”
“你目光短浅到,只看得到百年之事。你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你以为自己能翻了天吗?从古至今,打上天来的魔倒是不少,连魔都未曾做到的事,你又算什么东西?”
“你觉得自己爹娘做错了吗?不,他们才没做错,如果不是有你这样的女儿,花家根本不会败落。换了任何一个女人,都知道要联姻以保家中通达。他们唯一的错,就是生了你这头自私的倔驴!你自私到只顾自己,让他们在地下难安,让我在天上饱受煎熬。我就不明白了,这天下间,人人都做得的事,怎么偏偏你就做不得?”
衡羿的确是发自内心之问。
当初,他轮转为女儿身时,也是卖过自己的。
卖了一个顶好的价钱。
那在当时来说,是她最好的出路,因此,他从来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其实,在任何时候来说,人都应该选择对自己有利的路。
只有她在这里犟来犟去,犟得他心里烦躁。
他找不出任何一种套路来框住她。世间万物无不在他的掌控之下,偏偏一个痴愚的小老太横冲直撞,抓都抓不住她。
花祝年忽然间笑了一下,眼泪随之滑落。
爆出了一句绝杀。
真的,他在这里教训她半天,都没她这一句的杀伤力大。
“你别说话了。你一说话,就不像他。”
衡羿本来已经不哭了,结果突然就被她这一句话,给逼得眼泪直掉。
她彻彻底底地否定了他,将他跟那个死人分离开了!
“我像他干嘛?你跟他,就是一对蠢蛋!蠢得要死!所以,一个受奸人所害,永世不得翻身,另一个把自己贱卖给一个家暴男,过了三十年不人不鬼的日子。我恨他,也恨你,我恨你们这对倔驴!”
他是真的恨。
就,其实,之前轮转的时候,也不是没受过比这更重的罪,若说生离死别也是常有的。
唯独这次这样难忘,他觉得全都怪这两个蠢货!
薛尘若是不死,她也不会嫁给别人。
两个人比着劲儿地犯蠢。
还犟。
金身罗汉小心地凑到衡羿身边说道:“那个,虽说,我不是感情方面的专家,但是吧,我觉得啊,我觉得,你要是挽回一个人,至少先不要吵架吧。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是仇人呢,都快打起来了,干嘛这么互相伤害啊?”
他们的确在互相伤害。
有时候唇枪舌剑起来,倒也不比拳打脚踢温和。
“你只看得到一世,看不到万世。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目光短浅?人生本来就是利益互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你爹娘都肯吃攀附人的这份苦,宋礼遇也吃得很有技巧,所以,人家一个家财万贯,一个是当朝权臣。跟着薛尘起义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不能妥协一下?你已经错过两次机会了,就不能跟我去天上吗?”
其实,他训她半天,最终目的,也还是让她跟自己走。
至少,不要从此消失不见。那样一来,他不知道又要不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