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花祝年被劈坏的坟后,悲从中来,竟直接摔下了马。
他的手下连忙把他扶了起来,一直扶到花祝年的坟前。
宋礼遇掀开坏掉的棺材板, 扑进去嚎啕大哭。
贺平安想拿刀活劈了他,却很快被风和畅的人给控制住了。
风和畅是个心机极重的人。
他当然知道来的人是谁,也知道对方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相较之下,贺平安的作用, 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
宋礼遇放肆地哭坟。
“夫人,我不该放你回来的!你要是不救那些个莽夫,也不会受到这种折磨。”
“那个莽夫有什么好?他耽误了你一辈子啊!”
“连棺木都舍不得给你用好的。”
贺平安在一旁大骂道:“宋礼遇, 放你娘的屁!那是镇子上最好的棺木!是柏树的!”
宋礼遇哭道:“柏树算什么好?我给她用金镶玉的!”
“你有什么资格葬她?老子跟她过了三十年, 老子才是他男人!”
宋礼遇拍着棺木发怒:“我也未尝不是!就是斩你那天, 我跟她成的亲。”
“你个鳖孙!老子他妈的活劈了你。”
说着挣扎得更猛烈了些。
风和畅又加了十个人, 才勉强将他按压在地上。
贺平安被摁在地上,边说边往外喷土:“风和畅,你个狗娘养的, 这时候你不帮老子, 你等着老子给你卖命!”
风和畅是个很会安抚他人情绪的人。
“贺大哥,现在不是闹事的时候, 既然有首领的故人来,何不让对方祭拜一下呢?”
“祭拜你八辈儿祖宗!他那是祭拜来的吗?他是来抢尸体的!”
宋礼遇说着已经将花祝年,从棺椁里抱了起来:“对,我就是要回去安葬夫人。等我死后,我还要跟她合葬。她活着已经跟了你三十年了,死后的时间是我的!”
兵革仙凑到衡羿面前,将他从地上拉将起来,无奈地调侃他道:“你看看你,下来三个月,啥也没争上,连个哭坟的名分都没有。”
是这样的。
他只是趴在坟前哭,却不敢说任何话。
他没办法当众承认,她是他的小妻子,也是他的小信徒。
衡羿虽然活了百千万年,却远远没有当初那个小姑娘勇敢。
她既敢拎个筐捡他的碎肢,又敢当众跟他的碎肢成亲,还以他的妻子自居。
那时候,是有多喜欢啊。
可是,他却只能在这里哭。
就连口口声声说自己下来给她收尸,也没能完成。
她是贺平安葬的,碑也是贺平安立的,他才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
贺平安看着自己婆娘被人抱了起来,体内突然爆发出一股极为猛烈的冲力。
他冲过去的瞬间,摁住他的士兵,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被那股力量刮掉了一层皮。
掌心一片血红。
宋礼遇被贺平安撞倒,虽然垫在花祝年身下,可花祝年也摔得不轻。
贺平安上手抢自己的婆娘。
宋礼遇虽然不是武官,可也强硬着不肯撒手。
他带来的人也跟着一起抢,风和畅的人也上来拉偏架。
花祝年忽地出声道:“哎哟我艹,你们抢你妈呢!摔死老子了。”
宋礼遇吓得嗖地一下松开了手,衡羿忽然止住了哭声。
贺平安将花祝年紧抱在怀里,以为自己出了幻觉:“婆娘,再骂一句!”
花祝年上去抽了他一巴掌。
“骂骂骂,骂你妈个头,缺挨扇的货。老子从来不骂人的。”
他忽地埋头在她颈间痛哭:“老子以为你死了,本来都ῳ*Ɩ 要去陪你了。”
她嫌弃地推开他。
“哭哭哭,老子怎么光摊上爱哭的货了?烦死了,别哭了。”
宋礼遇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原来真的有死而复生的人。
他来之前,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她死后的三天,他才收到消息,之后又快马加鞭地赶了过来。
这人都埋了,也没想到能复活。
兵革仙震惊地看了看衡羿:“这,谁给她续的命?”
她第一反应是他,可是又觉得不应该。
因为太明目张胆了。
衡羿正欲上前查看,天道老登忽然降下一道口谕。
“衡羿仙君,自此剥去神籍,留待人间,辅佐社稷主,平乱、治世。”
兵革仙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这,这不就是,在给他们再续前缘?
可是衡羿在任何时刻,都是很理智的,极少让情感占据上风。
他对天道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归神位?”
兵革仙嫌弃地看了衡羿一眼,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分裂。
暗戳戳想弄死贺平安的人是他,现在给他机会了,他又在意自己什么时候回天上。
天道没有回答。
衡羿又问道:“今后是一百二十年的乱世,这还只是能看到的,不能看到的,还不知道要乱多久。如果她一直没办法平定天下,我要一直陪她耗着吗?”
修道者本来就是要逃脱轮回,脱离尘世的。
之前那些轮回,是为了修补天道的规则,无论轮回多少次,总有个时间限制。
或者说,有个盼头。
可是,此番若是把这样重的天命交给她,他来辅佐的话,那她一直完不成,他岂不是要一直待在凡间了?
神没有七情六欲,更没有功利算计,因此,对痴愚的凡人总是很鄙夷的。
说得难听一些,但凡是一心成仙的修道者,都是不怎么看得起人间的帝王的。
尘世对神仙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粪坑。
众生像粪坑里的蛆虫。
有权有势的是大蛆虫,无权无势的是小蛆虫,大蛆虫跟小蛆虫抢有限的粪吃。
人间的帝王不过是在一群蛆虫之间,建立一个比较良好的秩序而已。
可到头来,也不过是在分大粪。
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社稷主,天下王,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挨着最多的骂,最后也不过变成一抔粪土。
他之前斥责自己的小信徒,让他良心难安了三十年,是气她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明明是一只活在粪坑中的蛆,却妄想以神的境界来生活,结果在粪坑里把自己饿得干瘦粗糙。
既然已经生活在粪坑里,大口吃不就行了?
他轮回转世的时候,也是那样肮脏地活着的。
当蛆就好,何必为人?
他总是很务实,也很现实。
所以,此刻才会问天道,自己要在这个粪坑中待多久?
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觉得这群蛆虫,根本不值得被拯救。
没有什么用处的。
就算有社稷主出现,也并不会改变蛆的本性。
粪就是粪,决然变不成别的东西。
不只是他,但凡羽化登仙的神,对人间都是这样的认知。
不然何必要寻仙访道呢?
直接一头栽进名利场,在粪坑中耀武扬威,溅起一地大粪,不是更好吗?
那群蛆虫多可笑啊。
百千万年来,还是这副样子,没什么长进。
身在粪坑而不自知。
争来争去,也无非是证明自己是最大最肥的蛆,拥有粪坑中最臭的粪而已。
衡羿是在意自己的小信徒。
但是,没有在意到陪她长留粪坑的程度。
就算他注定要长留粪坑,可能他更愿意跟宋礼遇那样的蛆合作。
宋礼遇是蛆中之蛆,深谙吞粪之道。
跟蛆王一起搅粪,至少有什么好商量,那个倔强的小老太,指望她能听他一句话,实在是太难了。
天道也没想到衡羿会问自己这种问题。
它的系统里不存在这种,既有情,又无情的神。
调整了半天语言,才勉强用苍老的声音回应:“社稷主死后,你回归神位。”
“社稷主什么时候死?”
金身罗汉想摘下自己的大佛珠,邦邦地给他几下子。
不是,什么人啊?
这不是他刚才趴地上哭的时候了?
天道顾左右而言他道:“这是她在人间的最后一世,三魂七魄已经被销毁,死后是无法再投胎转世的。你跟她相处一天,就少一天。”
衡羿漠然道:“我知道。所以,我问你,她还有多少时间可活?你给她续了多久的命?我要在人间待多久?”
天道咳了两声:“我没有给她续命,她现在活着,完全是天命加身所致。如果她这社稷主当得不好,那可能明天就会死。当然,也可能像你当年那样,被天下的术士作法阵,强行夺走她的天命,那样也很快会死。所以,至于她到底能活多长时间,还是要看她自己。可能朝夕之间,也可能千秋万年。”
衡羿忽地冷笑道:“她现在,只是一个很小的起义队伍的小首领。依照你这么说,如果这支队伍散了,她就会死,是不是?”
天道理不直气不壮地回应:“可以这么说。社稷主本来就是个名号而已。天命是天命,可最终还是要靠她自己。没有人能依存天命行事,最后能依存的只有自己。她有本事,自然不会辜负天命。没本事,就跟你当年一样。不过,唯一不同的是,你死了可以回天上继续当执掌三界的神君,她,就再也不存在了。主要是,她的执念也散了,可能那时候,她自己也不想存在了吧。”
“她的执念是什么?”
“恨。纯恨。我花了三十年,每个人试炼的机会是均等的,可是他们的恨都不够纯粹。恨着恨着,就被别的东西给弥补了。这样容易哄好的人,势必也很容易妥协,我没办法指望好脾气的人,来让天地倒转。”
衡羿突然觉得自己的小信徒,被利用得很彻底。
他替她问道:“你既然又要用她,为什么不能让她死后封神呢?”
天道粲然一笑:“天上容不下这么暴躁的人。她万一哪天不高兴,抻下我来,给我俩大逼兜怎么办?虽然我无形无状,不可触摸,不过也难说不会被她找到。我也怕啊。”
“一身反骨的小老太,就把她摁在人间好了,哪能真的让她上天?那岂不是,大家的日子,都过不安生?况且,其实她的反骨,是没什么用的。不可能彻底地改变世间。凡人永远不长记性,这次被拯救,下次照样会自己搞乱自己。”
“倘若放她轮回转世,那凡人就总会以为自己会被拯救,永远有人给他们兜底。这样的小老太,古今有一个就够了。凡间配不上她,仙界容不下她,她的位置就是如此尴尬。”
衡羿这边在跟天道周旋的时候,风和畅那边已经在带着众人叩拜了。
他本就欲造神,没想到来了个死而复生的真神!
那可不得好好利用。
全然不在乎,这样是否是在消耗她的天命。
第088章 就到此为止吧
金身罗汉看着站在一众提线木偶间的风和畅, 不免对衡羿提醒道:“你小妻子的日子,以后怕是难过了。”
衡羿都气笑了:“就她那破日子,什么时候好过过?”
金身罗汉摇了摇头:“以前还只是劳力,现在要劳心了。衡羿仙君, 你自从被魔君上衡重新拼起来后, 神力就一直没恢复过, 所以看不出这里面的道道也正常。”
“能有什么道道?”
“唉, 要说起来,还是怪你,因果不虚。”
衡羿本来待在粪坑就烦,现在听他在这里怪自己, 就更烦了。
“你要是没事儿了,就回去把你那破庙修一修,省得连个道场都没有,四处游荡。”
金身罗汉嘿嘿一笑:“游荡有游荡的好啊, 不游荡怎么知晓人间呢?”
衡羿冷笑道:“那我现在就跟天道请旨,辅佐小老太的担子给你挑。反正你喜欢这里,也不介意游荡。”
金身罗汉推脱道:“那倒也不必。我是带着法力游荡的, 真要是跟你一样, 那谁受得了?若是没记忆还行, 偏偏又有着百千万年的记忆, 见识过广阔天地的人,在笼子里待一天都想死。”
衡羿这次留待世间,跟过往的那些轮回都不同。
有时候, 上天剥夺人的记忆, 不得不说是一种恩赐。
看不清自己的环境,不知晓世间的运转, 盲愚地活一辈子,也是很快乐的。
偏偏这次,他有记忆。
记忆代表着内心的秩序,当与所处的环境不符时,每一天都如坐针毡。
一个脱离轮回的神,在粪坑里是找不到任何归属感的。
他也终将理解她的心境。
哪怕,她并不是神,只是一个市侩暴躁的小老太。
对于高位者来说,她的愤怒显得很可笑。
是从不被人当回事儿的。
青壮男子的愤怒,可以让巍峨高山为之倾倒,有共工怒触不周山的震撼。
妙龄女子的愤怒,就算弯弯绕绕,也能兵不血刃,引得世间男子冲冠一怒为红颜。
就连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光棍儿的愤怒,都能让村子里的人为之心颤。
唯独一个小老太的愤怒,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甚至引得人连连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