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这样啊?抢点东西怎么了?就算是告到官府里, 也不至于砍杀吧。”
“已经结束咧!没有官府了!人家早把地儿占了,在那个镇子上反得很彻底。”
“卧槽,不管有罪没罪的,都砍了?”
“听说是吏就砍。偌大的镇子上, 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尸体。”
“一个逃出去的都没有?”
“没有。她夜袭得非常突然, 让人都没有反抗余力。连投诚的都不收, 那群人就跟地狱里的怨鬼一样。”
衡羿有想过她会如此。
其实, 当初在席上,她为了破坏宋礼遇和风和畅的交好,果断地杀了那列精锐骑兵。
他就觉得她跟之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倘若放在其他爱惜名声的起义首领身上, 肯定不会如此。
就连当初马逐龙杀贺平安,都找了个合适的缘由。
哪有吃着吃着席,突然让手下砍人的?说是为了拿下宋礼遇,可实际上就是奔着砍人去的。
如果换做以前的花祝年, 从来不杀无辜者,是决计做不出这种事情的。
可宋礼遇离开的那天晚上,衡羿曾在不远处, 偷听过他们吵架。
确切地说, 是宋礼遇窝窝囊囊地控诉, 花祝年平静漠然地争论。
“你知不知道, 那是我悉心培养了多少年的精锐骑兵?可你,就为了让风和畅对我下死手,竟然斩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他们只是跟着我过来接你回家, 又有什么错?你有没有想过, 他们的家人知道后,会有多痛苦?”
花祝年冷笑道:“干嘛这样约束我?你们杀的人少吗?你们杀的时候, 怎么不想想那些人的家人怎么活?杀到你身边的人了,开始让我反思了。你怎么不找找自己的原因?你若是不带他们过来,就可以从根本上杜绝这个问题。”
逐鹿者不顾兔。
如果她要照顾到每个人的心思,获得所有人的赞扬与欣赏,那她就别起义了。
做柔顺处下者更能哄人开心。
桌上的人谈论不断。
“听说,她还有个极为善妒的男人。曾经有个后生去她家借宿,身上被砍了几十刀,脸都让人砍烂了。”
“要我说,那肯定不光是借宿的事儿,后生肯定勾引那小老太来着。”
“不能吧。我觉得还是她男人善妒。”
衡羿在一旁一边吃东西,一边低头暗笑。
这番言论就是他散播出去的。
他觉得依照男人的低劣品性,但凡一个女人拥有了绝对的权力,那贴靠上去的男人势必不会少。
让所有男人都知道贺平安善妒……
这样也算是保护那些不知轻重,妄想靠着她一步登天的男人吧。
他才不是在乎她,他根本不在乎她,她爱和谁好和谁好,这跟他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他只是,不想贺平安伤心。
对,他做这一切,完全是为了贺平安着想。
衡羿正出神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
“薛凡,问你话呢,你想什么呢?”
“嗯?”
“那小老太的男人善妒,是不是从你这里传出来的?我记得你籍贯就是那边儿的。”
衡羿点了点头。
“我只是知道一些,他们起义之前的事。至于后面那些,我也是听你们讲的。”
“哎呀,你就讲讲她起义之前的事儿呗。”
他咬了口馅饼,并不十分情愿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老太太起义什么时候成功过?她年纪那么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
“那她平时在镇子上,是什么样的人啊?”
“嗯……脾气非常差,而且,很黑心。还是那个在她家借宿的后生,说好三菜一汤给做着,钱都付了,结果都没吃上几顿,还被砍了个稀巴烂。”
众人看着他脸上的几处刀疤,忍不住问他道:“你怎么知道的这样详细啊?”
“那么大的事,谁都知道。他们两口子,哪一个都非常不好惹。”
“呃,那你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啊?”
“我是在投军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劫匪看我身上没有钱,就胡乱砍了我一通。”
“哦,这样留下的疤啊。我们还以为,你就是那个在她家借宿的人呢。”
衡羿笑了笑:“我怎么会是呢?那个人已经被砍死了。死相相当惨烈!”
“哎,那后生,到底做什么事儿了?惹得她男人那样生气?”
衡羿想起那晚的事……
“也没什么,就是她摔倒了,后生扶了一下。”
“啊!就这样,就被活活砍死了?”
“嗯。”
“她男人这么残忍,她还跟他过日子啊?”
“过。他们,很恩爱。而且,她看不上别的男人。曾经有人勾引过她,差点没被她给打死。其实,她不拿男人当人的。那边儿的男人,都很讨厌她。”
“啧,那看来这两口子,还真没一个好东西。”
衡羿在一旁狂点头:“所以,他们成不了气候的,也不配做我们的敌人,自有其他的零散队伍去灭。我们现在跟着慎王,虽说同是起义军,可却是固有势力,又守着边疆要塞,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她就是一只小卡拉米。”
就在他以为这篇能揭过去的时候,忽然听人说道:“可是,这跟我听来的不一样啊。我听说,她在那块儿挺得民心的。”
“而且,自从她砍杀了抢东西的兵后,就再没人敢抢百姓的粮食了。还有,她有个手下,叫虎翼。立了条很严的军规,不许抢女人,也不许抢男人。”
“哎,我也听说过这个虎翼,她之前好像是前朝权臣的一个妾。原来叫囡吉,后来改名叫虎翼。经常仗着小老太的势,收拾底下的人,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没有敢乱犯军规的。”
“我也是听说,小老太现在势如破竹,打到哪儿整治到哪儿。一路灭佛灭道灭吏,前朝旧部越镇压,那反抗得就越狠。”
衡羿忽然间想起,金身罗汉曾经跟他说,他的小妻子跟佛家还有一段缘分。
当时他还在想,究竟是怎样的缘分?不会是真的要下地狱,听地藏王菩萨讲解佛法吧。
现在忽然理解了金身罗汉的话。
她不只和佛家有段缘分,和哪家没缘分呢?
孽缘也是缘啊。
流兵酷吏逼得她走投无路,佛道两家也不收容她。
她给过他们机会的。
当初但凡那些人不做的那样过分,赏她一碗斋饭,也不会遭遇灭顶之灾。
当一个人四处求助无门时,那就只剩杀杀杀了。
不分好坏地库库灭,也是佛道吏在共担业力吧。
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似乎已经不能由人间的规则来约束或评判了。
她果然如当初在那座桥上所怨怼的那般——
天地之间都别想拥有她。
无法拥有,自然无从束缚。她不再讨好任何一个人,权力和土地不是讨好来的。
天道选的人很不错。
只有这样纯恨的人,才会不留一分余地。
让秩序重建,让天地倒转,让神俯瞰人间。
花祝年永远也不会告诉世人,灭佛灭道灭吏的真正原因。
这就像规则越模糊,越不敢有人触犯一样。
因为一旦告知灭的原因,便总有人想方设法地避开规则,寻找漏洞,总有借尸还魂,死灰复燃的一天。
可只要她将这一切的原因,都加之于自己身上,归咎于自己不曾得到厚待。
那妄想死灰复燃的势力,便只会骂她,睚眦必报。
单单是因为佛道吏待她不好,所以驱使天下人反抗。
哪怕他们再让众生离苦得乐,也是全然无用处的,她说灭,就要灭。
她就是世间最大的强权,不可商量,不可触犯,彻底堵死了死灰复燃的漏洞。
只要她活一天,那些蛊惑人心的术士和僧人,还有道貌岸然的吏,就别想打着拯救众生的名义笼络人心。
至于无辜受牵连的信徒,那大可以放肆地骂她,她也是不在乎的。
谁让水浊的时候,他们躲起来装看不见呢?自己不清理门户,她就帮他们清理。
他们这群佛道吏的信徒,不管好的坏的,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自作自受!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她从没想当什么社稷主,天下王,从一开始,她就只想老老实实过日子的。
是有人不让她活着,不让她过日子,她是完完全全被逼出来的!
死不让死,活不让活,她能怎么办?只能将这泼天的怨气,向人间冲泄而去。
因此,这个疮痍世间在她手上,受的所有的罪,也是罪有应得。
她是不会忏悔分毫的。
没有人,可以让她认错,她也从未有过错。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一群恶魔所造下的因,如今让她来成就所结的果。
桌上的人似乎都对她很感兴趣,虽说起初是源于她老太太的身份,可越聊越觉得她办的事儿让人匪夷所思。
“而且,她灭佛灭道灭吏就罢了,这可能之前惹过她。可是,她连生意都不让商户做。”
“啊?这商户又怎么惹到她了?”
“她也不是所有商户都不让做,是不让开妓馆了,男倌女妓都不给开了。她打的那块小地界儿,本来属于封疆大吏苏寇的势力范围,妓馆那就是捞银子的啊,用来养军队的啊。结果,她杀到那儿了,给里面的男人,当场摁床上就阉了,阉完也不给人留活口,你说办得这叫什么事儿?”
衡羿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事儿她干不稀奇的。前段时间,前朝太子在道观被杀,山间的树上挂满了人头,你们都知道吧。”
“知道啊!当时都传是山鬼做的。后来,山里就不让再干那种营生了。”
衡羿掩饰着内心的骄傲:“不是山鬼做的,是比山鬼还残暴的小老太做的。”
“啊?真的假的?”
“真的。那个镇子上的人,几乎都知道她干的事。反正都传开了,我也不怕讲。她一向如此。平等地恨着每一个人,就纯恨。”
“那要这么说,前朝还没亡的时候,她连太子都敢杀,现在铲除封疆大吏的几个妓馆,好像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衡羿低头笑了下,可是笑完又不免为她担心。
周围的人对打仗的事是很敏感的。
依照她现在的势力,是很难跟割据一方的苏寇抗衡的。
苏寇有着稳定的军饷供应,以及一系列的纳粮渠道。
就连带兵打仗,也有一众幕僚。
她不是他的对手。
苏寇拍死她,就跟老虎拍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那小老太这次不会被尽数歼灭吧?”
“不知道呢。我也是前不久才得到的消息,现在说不定都打起来了,等传到我们这西北边疆,可能几个月都过去了。”
衡羿突然就吃不下饭去了。
如果是他,他根本不可能从一开始就这样清整,总要先联结几部分势力,到最后有胜算了,再清算。
可她上去就铲了人家几个妓馆,断了对方的财路,恐怕是再难联合起来了。
不过,她如果就此死了也好。
他就回天上去了。
这不能怪他,是她决策失误。说来也是,一个暴躁小老太又有什么决策呢?
实在是不能对她抱太大的希望。
倘若她就此陨落,衡羿也是毫不在乎的。
他没有在乎她的理由,她也不是他什么人。他的神位也不是靠着她,才得到的。
没有人在乎她,他一点也不在乎。从来都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每天都要重复很多遍,他是不在乎她的。
仿佛只有这样,将来才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