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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是最藏不住消息的。
翌日,郑国公家的公子又亲自送大夫到梅花坞。
马车还没停下,便有瘦高孩子背着个竹筐,兴冲冲往茶楼里走。
“她家可真是什么破烂人都收……”
“咳咳……”
小厮疯狂给老大夫使眼色,才让公子闭了口,“祖母也是,爹娘也是,从前可怕过谁?这回倒好,巴巴讨好她作甚?”
“咳咳……”
“行了,再咳,这嗓子就哑了。小爷今天不进去了,就在这儿眯一会儿。”
……
茶楼里,包子将大半筐的麻雀放下来,腼腆笑了笑,“姑娘姑娘……你吃麻雀吗?”
“当然是吃的。”萧鸣笙瞧这满满当当的雀鸟,脱口赞道,“才开春多久,你就打了这么多麻雀,可真是能干。”
“嘻嘻……麻雀可烦人呢,早上叽叽喳喳叫了老半天,我就拿了弹弓去打了下来。”
“你准头可真好。”
乡下人家的孩子,多少都会玩弹弓。不过,包子另有高手教着。
“我从前也不怎会打,我爹教了也不会,但是袁大哥可厉害了,他带我打了两次,我突然就会了。”
萧鸣笙要回柜台那儿拿些碎铜子给他,谁知包子早有准备,一溜烟就跑了,边跑边喊,“姑娘我去种地了,这竹筐下回再来拿。”
“看着路,慢些。”萧鸣笙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便看到郑国公家的大夫来了。
今日,也要施针,同时,他将加减后的方子拟好。
萧鸣笙让袁志陪着阿草去,自己则去将麻雀收拾干净,
麻雀烤来吃,不过这份量多。她倒是想到了从前仿过的食方——煨麻雀。
取把剪子,开膛后连皮带毛剥下,清洗干净后,用清酱、甜酒煨熟。
她一人坐在灶前看火,慢慢往里头添柴火时,走近个不速之客。
久没露面的荀二郎,他倒是一贯的笑面,“郡主这茶楼清雅,不想主人家事事亲力亲为。”
“荀大人……”她将手中的柴火添了进去。
二人相互见礼。荀二郎打趣道:“我今日休沐,原是该带夫人和孩子一道过来。可听说崔兄养只新猫,兄妹二人便闹着去看。”
新猫不新,人却成了旧的。
萧鸣笙只是静默听着,并不言语。
荀二郎打量着灶房放的那半筐语儿梨,“郡主身子才好,可不好多吃梨。”
“是,多谢大人相告。”
萧鸣笙也只是应了这么一句,便自顾自去舀了水净手。
借着那泠泠水声,荀二郎开门见山道:“以前常听管事念叨,送礼不可送梨,梨与离同。我本不以为然,谁知如崔兄这般,亦能因着一筐梨,将自个儿断送了。”
“荀大人同是世家儿郎,该知我萧家与清河崔家,从一开始便是不般配的。”
“幸得我那最讲礼法的崔兄不在,否则只怕要训诫一二了。这桩婚事,是先皇御赐的,郡主与崔兄,自然极般配。”
萧鸣笙不想再辩,只是举着瓠瓜做的水瓢,看着匆匆掠过的麻雀。
那鸟儿或是闻到了同类的香气,或是被酒气所驱赶,片刻也不敢停留。
“瞧瞧,我今日来,其实是有正事的。听说郡主上了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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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檐下,也有燕子衔泥往来筑巢,好不忙碌。
崔明端也被召入宫中,手里握着的,正是她的亲笔。
天子与他对坐,没错过这位伴读的神色变化,“荣安,很有孝心。”
普天之下,也只有天子能直呼她的封号。
崔明端将文书合上,恭敬答:“郡主得陛下眷顾,理当如是。”
“不过,她也太有孝心了。吉安府每年封赏的六成收归国库,她只留下半成吃用,余下皆由户部与兵部调配分往四方边境。”
这道表,若是教他先行看过,他定会拦下。
然而,想起昨日那些锥心之语,崔明端又侧头过去,咳得厉害,“臣,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怎么,这风寒还没养好么?”
“是臣不中用,咳咳……”
天子起身,崔明端也跟着要起,谁知被按了下去。
“想来定是爱卿身子不适,没往梅花坞去。近日听内侍省说,荣安的身子大有起色,朕倒有心为你们选个吉日,怎么偏偏爱卿接连病了?”
崔明端仍是咳得不能自抑,才要开口谢恩,便听陛下话锋一转,“不过,眼下有一份要紧的差事,满朝文武,也只有你,才能为朕所依仗,只能连累爱卿再忙碌一阵。”
“陛下言重,微臣万万不敢承受。但能为陛下分忧,臣万死不辞。”
……
荀家的双生子没能看到一只新猫,荀二郎也没能替挚友挽回一二。
不过,他面皮厚,硬生生是等到了锅里的煨麻雀熟了。
萧鸣笙将麻雀捞出,熟后去爪脚,单取雀胸、头肉,连放盘中[2]。
荀二郎不用她招呼,自个儿举着筷子过来,“那臣便谢郡主赏了。”
“……”她是真没要请他吃的意思。
“甘鲜异常。”
“……”
听到这个与食方里一模一样的评价,萧鸣笙心中更是郁郁,难免是想起了那位只会说“好吃”的崔大人。
“这麻雀灰不溜秋的,城里城外斗有,要不是乡下人家饿极了,也不在乎这一口肉。郡主另辟蹊径,用清酱与甜酒来煨,滋味更是非凡,实在是难得。若是崔兄吃着,也只会道一句‘好吃’,岂不是暴殄天物?”
荀二郎有眼里见,但坚守初心。
萧鸣笙也跟着夹了一块,嚼了嚼,带着些许酒气,味道确实不错——
没等她夹第二块,荀二郎便拦了,“郡主还在吃药,不宜多吃。你那丫头请了名医诊治,也不能用。我便做个恶人,分一半带走了。”
“给柴姐姐吃也好。”萧鸣笙此地无银三百两道。
“自然了,拙荆身子康健,多吃几块也无妨了。可惜了,崔兄病了也不能吃,真真是承让了。”
“……”
有友如此,崔大人可真是没一丁点儿可惜的地方。
临走前,荀二郎才说起了今日的正事,玩笑之色收敛不少,“其实,郡主那表,上得好,也不好。不过,上了是错,不上也是错,倒不如上了表忠心……”
萧鸣笙也知不该提四方边境。但原身出身西北,有这么大一笔银子,自然想着戍守边境的将士。她不提,才让世人觉着她被荣华富贵迷了眼,忘了本心。
荣安郡主的封号是陛下给的,但声望,是天下学子与百姓捧的。
她早已骑虎难下。
第106章 梅子黄
檐下草绿, 萧鸣笙对着燕子的巢看了又看,雏鸟好似不在了。
“风老莺雏,原是这般……”
“什么莺?”
阿草蹦跳着跑来,手里挎着一篮子, “郡主, 你吃梅子吗?”
一筐黄绿的梅子, 圆滚滚的, 很是招人——口水。
雨肥梅子, 吸溜吸溜。
阿草边说边吞口水, 露出的笑意,没从前那般憨傻, 同春光一样明媚。
郑国公府里的大夫, 确实是妙手回春。连着扎了一月, 又配着祛风散淤的汤药, 阿草的头疾好了不少。
“哪来的梅子呀?”
萧鸣笙也觉着牙软,阿草则是晓得再不好的东西, 郡主都能将它变成好的。
“是夫人给的,大哥还在后面。”
阿草指着后面的,悄悄说道, “还有很多人来。”
清明前后, 再连着谷雨,都是阴雨连绵。
萧家像是回归了去年的寂静, 坡道往来的, 也只有内侍省的马车两日来一趟。
柴氏的孩子年纪还小, 在春日里, 不是被风吹了,就是玩过头湿了衣裳, 风寒反反复复,实在不便出门。
同样一病缠绵到立夏的,还有崔明端。这一回,绪安也跟了过来的,同来的还有绪宁。
今日兄弟俩是同坐一辆车,就在崔大人前面。绪安是坐不住的性子,时不时扭头要掀开帘子去看,山路拐了个大弯,要不是绪宁拉着,这小团子得滚出去。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坐一会儿?”
“我和崔兄坐马车,都是他抱着我的,兄长你又不抱我,滚走了也是我该。”
“抱!”
绪宁咬着牙。绪安要是滚走了,他该招爹爹一顿打。
小计得逞,绪安便安然躺在兄长怀里,小小年纪也学大人蹙眉,“兄长,你说,我崔兄怎么不见好啊?都咳了一月了……”
“我若是你崔兄,白日到陵安府上值,处理大小事宜就够忙的,还要入宫给殿下授课,再带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出宫,便是没病也病了。”
“哼……兄长,你也就会编排我了。”
小团子不安分伸展了一下腿脚,若有所思道,“我在殿下的宫里,听人说,崔兄这是相思病。”
“噗……”
绪宁赶忙去捂他的嘴,板起脸道,“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算了,在郡主面前……不对,在崔大人面前,万万不可提及。”
“本公子自然晓得,兄长是笨蛋。”
说罢,绪安还晃着脖子挂着的彩绳网兜蛋。
今日是立夏,有斗蛋的习俗。
往年,他都出门同旁人玩,不管赢没赢,他都不开怀。无他,全因他同萧鸣笙提及过,旁人都有母亲,独他没有。
要么说网兜是母亲亲手编的,要么说蛋是母亲煮的。哼,烦着呢,他还是来梅花坞,把煮好的蛋分一个给郡主。
等马车停下,萧鸣笙已站在门口迎了好一会儿,绪安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郡主,我来给你请安了。”
柴氏本是先一步下车,也跟着笑道:“小公子伶俐,倒让妾身成了不懂规矩的人。”
“哪呀,今日柴姐姐怎么过来了?”
萧鸣笙扶着她的手,示意她往屋里坐。
荀二郎带着兄妹俩人下车,便看到一个滚圆的团子抱住了荣安郡主的衣裳,还在可怜巴巴讨赏,“郡主,今儿是立夏,书里说,青蛙在田间叫得欢,连蚯蚓都要出来掘土了,本公子自然是要过来散散心的,也给郡主作伴。”
“听听,方才夫人说小公子伶俐,可真是未卜先知了。这样伶俐的口舌,来日不去御史台真是可惜了。”
“依本公子看,也未必要拘泥于御史台。像我崔兄的爹爹,翰林院待得,太常寺待得,连大将军也当得。”
一说崔三爷,众人自然是将目光放在来得最晚的人身上。
不过是一月未见,往日潇洒的儿郎,经了几场风寒,像是常青树被春雷击中,急速衰败下去。
“臣,给郡主请安……咳咳……”
一如往昔平稳的声调,只是嗓子久咳,哑了许多。
明明束发的玉冠还在,身上还是绣着青松的锦衣,然而,崔家六郎罕见露出颓然之色。
饶是萧鸣笙已然劝诫自己,不过是一时阵痛,忍一忍,便过去了。谁来品一品萧家六年的血泪呢?
但见人憔悴至此,也于心不忍,好在众人看着,她也稳着声调,“大人客气了,里面请。”
绪安犹未察觉,一个劲招呼大家入内,“郡主,我们来斗蛋。我给你挑的是锅里最大的,你一定可以赢了,做蛋王。”
所谓斗蛋,就是比比谁的蛋壳最硬。每人拿一个水煮蛋,尖者为头,圆处为尾,蛋头撞蛋头,蛋尾击蛋尾,一个一个斗过去,斗破了壳的,认输[1]。
绪安不愧是有备而来,当即便赢过了荀二郎,柴氏很是捧场给鼓了掌,萧鸣笙也跟着赞了句,再看小团子大杀四方,忽而才发现堂屋里少了个人。
崔大人,没进屋来。
她也拿着蛋跟绪安比了一番,果不其然,也败了。
众人在屋里笑成一片,就等着绪安和荀家兄妹一决高下。
萧鸣笙寻了个空出来,在庭院一扫,便看到了坐在木凳上咳嗽的崔大人。
声音闷沉,是久咳之症。
他仿佛是惯了,只是昂首去看枝头凋零的照殿红。
与桃李相比,照殿红的花期,已然是长久的,可惜还是受不住春雨的反复揉搓。
“院子风大……”
萧鸣笙离他尚有三四丈远,声调也不高,可那缕幽微的药香,常常入梦。
“无妨,”崔明端利落起身告罪,“是臣贪看春色。再过些日子,怕是再无缘见到,失礼了。”
若非伴着咳嗽,与他眉眼间的落寞,此时此刻,他仍是翩翩浊世佳公子。
萧鸣笙也垂眸叹了声,转身朝灶房走去。
崔明端拱手送她,脚步下意识挪了半步,却在一声声咳嗽里停了。这病着实扰人,原也不该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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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鸣笙到了灶房,才敢抬手擦了眼角的泪。
两家原也没交集。
崔大人何须这样潦倒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