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多日,他很少有这样耐心等待的时候。
又或者,捉拿三姊那次,就是阿隼最有耐心、最沉着冷静的时刻了。
但不知为何,他把乐嫣也塞进车里,一起带了过去。
围困三娘子之前,隼撩开车帘,笑意有几分轻佻,甚至邪气:“李乐嫣,你是希望再次姊妹团聚,还是希望你的三姊能从我手里逃走?”
“三王爷,你放她走。”她双手紧握住对方手腕,情急之下,眼泪夺眶而出,“我跟你们回去当人质。”
“人质?你们分明只是战俘。”
隼依然在笑,视线却如心思飘忽不定。
一会儿想到自己单手就能捏住她又白又细的双腕,一会儿觉得她泪眼汪汪的样子很美,如果是在被他捏住手腕的时候流泪,应当会更美。
而后,他却只是伸手揩去她腮边泪珠,驭马而去时,脸上笑意全无。
李三娘子最终被唐军所救。
自此直到南归之前,乐嫣再也没见过她。
即便是在梦里,十六娘子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个阿隼。
圆月如璧,辉映万物。
他们并肩站在独卢金山上,她觉得浑身发冷,就很自然地伸手,去阿隼袍襟内取出那只高不过三寸的鸡冠壶,灌了一大口酒暖身。
阿隼似乎又笑了。他微微俯身,凑近她脸边问道:“我的酒好喝吗?”
乐嫣被辣得两耳发麻,眨了好几下眼,好不容易将冒出来的泪花压回去,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她摇了摇头。
“再试试?”隼循循善诱,语气轻柔,堪比情人耳语。
十六娘子毕竟少不经事,顿时被哄住,果然又灌了自己一口。小酒壶刚从唇边拿开,隼就抬手捧着她后颈,低头覆上去。
乐嫣刚喝到嘴里的酒被一抢而空。
醉意偏在这时冲昏头脑,她双手同样紧搂住阿隼,竟想将那口酒抢回来。
一来二往,无非唇枪舌剑,抵死勾缠。
她终于在此刻骤然惊醒。
帐外曙光隐现,李乐嫣敏锐而惊恐地发觉,自己睡在隼的怀里。
顿时分不清,一切是梦境,还是真实。
小娘子她模样乖巧,醉后睡相却很不安分,枕着他右边肩膀睡到半夜,人就伏到左边胸膛过去了。
隼被她小小一只压着,便是不重,久了也喘不过气,干脆用狐裘将乐嫣整个裹起来。
无意间摸到她双足,已被冻得冰凉如雪。他赶紧拢在掌中,帮她回暖。心中却沉甸甸,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又同睡了半宿。以至于乐嫣醒来时,几乎与他搂抱成一团,看起来姿势颇不清白。
她的惊恐止于发现自己衣着齐整之时。
傻大个随从查剌却在帐外猛地喊了一嗓子:“王爷!昨日饭团是奇数,要祈福七日。那十六娘子该怎么办?”
乐嫣顿时僵住,半声也不敢吱。却被阿隼往怀中又搂紧了几分,鼻尖险些碰到他喉结。
“她留在本王帐中即可。”隼的声音里带着将醒未醒的一丝沙哑,低低响在她头顶。
*
正旦夜里,乐嫣醉后受寒,整整两天都高热不退。她昏睡到第三天,终于被一阵奇怪的喧闹吵醒。
帐中祈福十日,隼除了照料李乐嫣这个小病秧子之外,还忙着另一件事――那便是训鹰。
肃慎五部每年都会进贡上品海东青,但隼所得的这只格外不同,是他十八岁生辰时,亲自去鸭子河畔布网擒获的。
此鹰落网时,周身白羽胜雪,被日光一照,煌煌耀眼,随着三王爷蹲守在河畔的障鹰官们无不高声喝彩。
谁知它被熬了半月有余,却依旧野性不泯,隼干脆将之移入帐中,亲自喂食磨砺。
乐嫣被吵醒时,他正在往那只玉爪海东青喙中强塞一团缠裹着鹅肉的麻线,巨鹰毫不示弱,疯狂扑翅挣扎,阵仗可谓惊天动地,好一幅人鹰相搏的奇观。
“三王爷,这是……”十六娘子在貂绒裘被里露出一张小脸,眼眸迷鳎唇色红艳。
四处飘飞的羽毛落到她乌黑长发上,有如冬夜絮雪。
见她醒来,隼颇为喜悦,一不留神松了手,那扁毛玩意儿立刻展翼而起,顺便扇了他一嘴巴。
“孽畜!”
隼怒斥一声,再回头却见着了令他几乎肝胆俱裂的一幕――
那只半人高的猛禽施施然落到毡榻上,双目如电,紧盯着窝在貂裘中的那位小娘子。
此刻,三王爷已然顾不得自己先前捕鹰、训鹰所耗费的无数心力,火速抄起了桌上弯刀。
“阿隼。”乐嫣也在同一时间唤住他,“先别动手。”
海东青嘴里还叼着麻线团,偏头看了隼一眼,又继续盯着十六娘子,颇有灵性的眼神中隐约流露出一丝祈求之意。
乐嫣颤悠悠伸出双手,接过那团麻线,解出里面的鹅肉。海东青兴奋大叫,衔起肉饵便要飞走。
趁此机会,隼猛然跃起,将它一把摁趴在地,并用一顶锦帽牢牢蒙住鹰首。
许是得了吃食,那头羽色如雪的猎鹰终于不再挣扎,老老实实被脚绊绳系在鹰架上。
帐中二人终于松了口气,彼此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此刻,十六娘子似乎窥见了这位契丹小王爷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同样也只是个因为某件小事而乐不可支的纯真少年。
――直到乐嫣无意间低下头,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滞住。
隼下意识循着她视线看去,同样僵在原地:前两日乐嫣病中发热,为方便降温,团衫与b裙已被换成一件单薄里衣。
那诃子上还是小十六自个儿绣成的玉兔朝月纹样,遮香掩粉,越发衬出她肤色如霞。
“衣衫是妙哥与十五娘子帮你换的,不是我。”隼转身面向鹰架,背影过分笔直,实在有一丝欲盖弥彰的可疑。
第54章 诱饵变成爱宠绝非好结果
永安王妃(伍)
她们姊妹几人来到草原也有些时日了。
作为名义上的战俘,实际上的人质,契丹主顾忌到涿州一役曾败于李嗣源的兵马,对她们倒还算客气。
妙哥原本是在龙母城服侍萧皇后的大宫女,奉命到杏埚来,专门看顾几位小娘子,李乐嫣与她也已算熟识。
奈何正旦前夕,十六娘子被阿隼提溜过来捏糯米饭团之后,一病三日,又逢惊鬼祈福之俗,余下四日,竟也莫名回不去她们姊妹几人合住的营帐了。
如今听了阿隼的苍白解释,乐嫣只得默默缩回裘被中,也不敢再细究那个自己必然无法接受的真相。
换衣一事,暂时被稀里糊涂揭过。
隼步伐僵硬地走到鹰架前,试图取下罩在海东青头上的小锦帽。李乐嫣看着他,忽轻声说道:“天地万物皆有灵,若是三王爷只用蛮力,或许会两败俱伤。”
她又用了这样恭谨而生疏的称呼。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言语中也透出冷意:“捕到这只玉爪海青时,我便已决意,将它名为‘隼奴’。”
他倏地伸手掀开锦帽,海东青一时受惊,又开始扑扇翅膀往上飞,却被脚拌绳拉得一趔趄。隼趁机捉住它,在尾羽上绑了一枚小金铃。
铃铛并不算重,音色清脆,却意味着这头神俊非凡的玉爪海东青,从此再也无法高飞。
李乐嫣望着隼的侧脸,恍然觉得,刚才与她相视而笑的异族少年,只是一个幻觉。她用貂裘蒙住头,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哪一件事让自己感到悲伤。这股情绪滋生于眼前黑暗中,就像正旦月夜的那阵风雪被吹入了心底。
又一阵铃声却随着他的脚步在逐渐靠近。从见到李乐嫣的那日开始,阿隼就时常梦见这样奇怪的情境――
那枚金铃晃悠悠地响于耳畔,时不时打在他左耳所佩的琥珀耳上。
每一阵轻微敲击,皆似愉悦入髓。
铃声细密震荡,又于脊骨之中升起曼妙余韵。
他甚至觉得,世上再婉转的歌喉,也比不上十六娘子唤他名字时略带嘶哑的音色那般悦耳。
“阿隼,阿隼……”
貂裘被拉开的瞬间,乐嫣心中悚然,仅存的一丝侥幸也灰飞烟灭。
隼奴恹恹地立在鹰架上,几乎一动不动。铃声源于三王爷手中的另一枚金铃铛,他面上那抹笑意在乐嫣看来,俨然近乎冷酷。
她抱紧貂裘向后退缩,却被精准捉住了脚踝。
“三王爷此举又是,又是何意?”十六娘子看着他,眼中惶然即将凝为晶莹实质。隼的左手上被鹰爪抓出数道血痕,依旧能轻轻巧巧将她捏在掌中。李乐嫣第一次知道,原来他手心如此滚烫,几乎熨得她体温再度升高,连脸颊都火辣辣。
小娘子拼尽全力在挣扎,他的伤口开始渗血,她白皙如玉的脚腕上徒增了几分诡艳。
“李乐嫣,下次再敢用你三姊来骗我,我就把这枚金铃系在你脚上,跟隼奴一样。”
契丹小王爷用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成功吓住了十六娘子。其实他打从心里希望,面前这只泪眼婆娑的小兔子能够更大胆、更狡猾一些,让他有机会将小小惩戒付诸行动。
可惜,他终究只能在梦里如愿以偿。
*
春风料峭,雁归北天,帐外的碧缯旗正悠悠飘荡。
一匹高大的银白色神骏如闪电般冲进契丹捺钵,沿途所有兵士纷纷驻足行礼:“参见三王爷!”
隼在营地正中的金色牙帐外猛地一勒马,纵身跃至地面,兴冲冲闯进去。
“陛下,我有心仪的女子了!”
契丹主耶律德光手握兵书,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哦?是哪家的姑娘如此幸运,能得阿隼的青睐?”
少年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是……是李家十六娘子。”
“李嗣源的小女儿?我记得那是一个比黄羊羔子还柔弱胆怯的丫头。”耶律德光微微眯起眼睛,神情似是阴晴不定,“听阿布里说,你和李家的三娘子也很有些缘分。”
听到异母妹妹的名字,隼的眉头一下子紧皱起来,但他也只思考了那么一瞬,就想好了该如何作答:“契丹人推崇英勇无畏的精神,就像翱翔于长空的猎鹰,但是敢于在鹰爪下反击求生的野兔,同样坚韧,也更加让人觉得有趣。”
契丹主听了他的回答,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阿隼,你父王带去唐国的高氏,也是一个相貌柔美的女人。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个李家小娘子,或许不该让她留在永州。阿布里和萧王妃,甚至你的母亲,她们绝不会接受一个唐国人成为你的妻子。”
“陛下,隼已经有自己的封地,不会在东丹王宫长住!”
“那你的子民又会如何看待一个并非契丹贵族血统的王妃?”
离开牙帐时,隼其实有些恍惚,甚至不知所措。契丹主最后告诉他,李氏虽屡次险胜,但中原几经易主,早有求和之意,那些女眷们不久后就要被送回洛阳了。
李乐嫣跟他说过的,是晋阳。
那里是她曾经在寒夜里冒着风雪登山南望的家乡。有她的母妃和胞兄,还有她念念不忘的那个二十三郎。
那么他呢?
那夜,隼在她身后静静等待了很久,十六娘子只顾着眺望南边天际,眼神哀伤而专注,一直没有回头。
*
时值岁初,朝会之前,一帮闲得发慌的文官立在宫墙下暗嚼舌根。
“诸位同僚可知,这几日京中邸报上写得最多的,是何人名姓?”秦侍郎兴致勃勃地起了个话头。
便有人百无聊赖地搭腔:“还能有谁,无非还是那赵君侯与兴平、永乐二位公主呗!”
“嘿嘿,非也非也。赵君侯命犯桃花煞久矣,倒是迟迟才从塞北归来的永安公主,听说在契丹与那三王爷交情匪浅,近来他追至洛阳,日日缠着公主不放,连圣上也无计可施。”
徐右丞在旁捋了捋胡子,眯着眼慢悠悠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十六公主虽是年少,性情却柔韧坚毅,如今两族议和在即,焉知她先时流落塞北是劫还是缘?”
“徐老,您可知那耶律稍是何等好手段!他随契丹主征战沙场不过两年,便逼得圣上派遣使臣前去契丹拜会,如此杀伐果决,岂会是良善之辈?”
“听闻石二郎所尚的永宁公主先前多次从契丹军中逃出,皆是落入耶律稍手里,竟也不知是被擒还是被救,回到洛阳之后却对塞北之事讳莫如深,个中缘由倒难以细究。”
“唉,蛮夷番子,无非是见猎心喜,有何资格染指我天家贵胄。只是可怜公主们为战乱所害,竟沦落到这般骑虎难下的境地。”
众人纷纷摇头,面露鄙夷之色。
听到这里,李从珂冷笑了一声,从马车里悠悠走下来,诸臣忙与之见礼。
“想必,尔等是趴在四方馆的堂间梁上,日夜窃听,才有这般多的见解吧?”
一群文臣顿时如鹌鹑般缩低了身子。
“潞王殿下,十六公主与契丹王爷之事已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又岂是我等……”
秦侍郎还不知死活地开口,却被马车上的另一人出声打断了:“诸位若是疑窦难解,大可向我姊妹二人当面询问。泱泱唐国栋梁之材,焉可如此长舌,立于宫门之外妄加揣测?”
说话者正是李乐嫣。
她的愤怒不止为三姊,也为了自己和阿隼。
狼旌铁甲骑如云,神骊银枪独出群。
他救了三娘子很多次,唯有最后一次是领命去捉拿她。
带上乐嫣,本意是作为一个诱饵。
后来阿隼说,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们也会放走去年抓住的海东青,让它们去繁衍生息。
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走隼奴。
从诱饵变成爱宠,未必就是一个好结果。
第55章 他掌心温热熨红她的双颊
永安王妃(陆)
昼长风暖,柳色渐青。
立春这一日,中原女子会将彩绸剪作燕子形状,并以金丝绣“宜春”二字,戴在鬓发上为装饰。
永安公主却比别家小娘子迟了两年才梳上这宜春髻子。
李从珂对此事十分介怀,乐嫣自己反倒不以为意。
她满心只记挂着阿隼。
他当日被海东青挠了个皮开肉绽,背上一道伤痕更是深可见骨,却不肯呆在四方馆中好好养伤,每日都要往她的仙妤院跑,美其名曰:让乐嫣帮他上药。
为此,潞王怒不可遏,无奈唐国主的态度竟似默许,其余兄弟也对他手握的兵权虎视眈眈,他也只能暂时忍气吞声。
待到宫中要举办立春宴的这日,李从珂一早便亲自到仙妤院,接乐嫣去往紫微城。
“恰好”在宫门外,听到那群文臣编排她们姊妹几人。
实无半点血缘关系的兄妹二人同车而不同心。李从珂回到车中,还未坐稳,便听到乐嫣冷冷诘问:“王兄是故意让永安听到这些流言蜚语的,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