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奕看过后,紧绷的脸色并未因信上的好消息而松缓。
“传信告诉宸王,虽细作已除,但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
凌煜颔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陛下,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罢。”高裕捧着裘衣,轻声道。
这回宋奕倒没在驳斥他,沉步往回走着,忽然间,视线上方出现了一个微弱的光点。
他掀眸看去,微微发怔。
是一盏孔明灯。
回忆翻涌,自脑海中交错闪过,最终定格在那个寒冷的冬至夜,二人依偎在屋顶上,看那零零散散的孔明灯的景象。
而如今,一样的残月,一样的孔明灯,人却不一样了。
宋奕恍惚地望了一会儿,听见高裕唤他,他才回过神来。
“走罢。”他声线低喑,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某些情绪。
晶莹的雪地上,冷白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冗长又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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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处在大渊国土的最南边儿,浮梁更是位于江州的最南处,是以眼下虽是寒冬腊月,却是比京城暖和。
今日难得出了一回太阳,谷梁巷里,家家户户都晒出了自家发潮的絮被和棉衣。
空旷的巷道中,几名扎着总角辫的孩童嬉笑打闹,口中念着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巷道最里处,一座两进的小宅院内,一位素钗布裙打扮的女子,正将几件洗好的衣物一一晾在竹竿上。
耳边松散的发丝随着她流畅麻利的动作垂在鬓间晃动,她用指尖挑起,随意别再耳后。
细长微翘的睫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粲然的光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着,一张一翕似蝶翅。
许是嫌衣袖碍事,她将袖口挽到了小臂处,露出了一双瓷白莹润的手腕,小巧的鼻尖上也因劳作而渗出些许汗珠。
晾完后,她抹了抹额间的细汗,迎着和煦的暖阳,闭着眼,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洋洋洒洒的日光下,好似整个人都在发光。
“谢青玉!!”
一道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自厨房传来,计云舒吓得睁开了眼。
她奔进去一瞧,只见郁春岚围着围裙,瞠着一双凤目,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木盆里头的“面团”。
“我的姑奶奶!这就是你发的面?!”
郁春岚一手拿着擀面杖,一手将计云舒拉到灶台前,让她欣赏自己的杰作。
“呃,这……”
计云舒尴尬地挠了挠下巴,思虑着怎么同她解释比较合理。
郁春岚叉腰围着计云舒走来走去,歪着头问道:“我出门儿买菜前,你是信誓旦旦地同我拍胸脯保证,说你会发面!是不是?”
计云舒抿唇瞧着眼前炸毛的人,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我,我其实是会的…”
“停!”
郁春岚朝她抬了抬手,一副不愿对她多言的模样,指了指门外。
“你,玩儿去罢。除夕夜的菜你也不用做了,等叶渔回来让他来给我打下手。”
“走走走!出去出去!”
说罢,不等计云舒开口辩驳,她就将人推了出去,关上了厨房门。
计云舒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乖乖放下了准备敲门的手。
“笃笃笃。”
听见有人敲门,计云舒急忙上前开门。
“今日回来得这么早?”见姚文卿抱着笔墨回来,她很是惊诧。
姚文卿一身靛蓝布衣,墨发只用一根木簪束起,少了世家公子的贵气,多了几分温润可亲的烟火气。
“今日除夕,街上需要写信的人不多,我便早些回来帮你们打打下手。”
他垂眸浅笑,柔和的眸光里潋滟着计云舒的身影。
闻言,计云舒莞尔一笑,叹道:“那你可算是来得巧了,她嫌我手脚笨,指明要你打去下手呢。”
说着,她朝厨房瞥了一眼。
“无妨,你歇着罢,我去帮忙。”
姚文卿清朗地笑了笑,随即便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还未入夜,巷子里便陆陆续续地响起了爆竹声。
计云舒正在门外贴着桃符,冷不丁听见声响,她惊得没站稳,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很重的一声闷响,将厨房内时刻留意着计云舒动向的姚文卿引了出来。
“云荷!”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将计云舒给扶了起来,关心则乱,下意识便喊出了她从前的名字。
“摔哪儿了?”他神情担忧,紧紧握着计云舒的小臂不撒手。
计云舒拍了拍身上的雪,无谓地笑了笑:“呃哈哈!不打紧不打紧!冬日里穿得多,没摔着。”
“当真?”
姚文卿狐疑地上下扫了眼她,摔得那样响,当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你快进去帮忙罢。”
计云舒挣脱了他的手,继而神色自然地捡起了桃符,麻利地贴着。
见状,姚文卿稍稍松口气,一步三回头地又进了厨房。
眼见着他回了厨房,门外的计云舒立时变了脸色,龇牙咧嘴地扶着后背,倒吸了几口凉气。
她的亲娘诶!差点儿没给她骨头摔散架了。
等她贴完桃符,姿势怪异地走进门时,堂屋里的梨木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郁春岚正站在桌旁斟酒摆碗筷。
瞥见她怪异的动作,郁春岚扬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儿啊!叶渔呢?”计云舒忙扯开话头,佯装无事地朝门外望了望。
闻言,郁春岚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啊,惦记你爱吃辣,非要做个什么齑汁桂鱼才肯出来。”
话音刚落,姚文卿便端着盘子进堂屋了。
“喏,来了。”郁春岚似笑非笑,耐人寻味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转悠。
计云舒一向当她贫嘴,没将她的话往心里去。
见二人都入了座,她斟了杯酒,笑道:“这除夕夜的第一杯酒,我先干了。”
“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还能有给自个儿灌酒的时候?”
郁春岚斜睨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揭了她老底。
“悖〗穸不一样,高兴嘛!”计云舒摆了摆手,朝她啧了一声。
见状,姚文卿也向着计云舒,朝着二人举杯,笑吟吟道:“青玉说得对,今日不一样,这杯酒,我也干了。”
说罢,他仰头,一口饮尽。
郁春岚笑意更甚,瞥了眼一脸憨笑的计云舒,心下不免诽腹。
第84章 龙阳好
平日里见她多通透一个人,怎么眼下姚文卿这明晃晃的情意,她反倒瞧不出来了?
当真是块不解风情的笨木头。
想到这,她忍不住替姚文卿叹了口气,却引来了计云舒的教训。
“这大节下的,不许叹气!来来吃菜!”
计云舒拿着筷子朝她比划,又给她夹了块齑汁桂鱼。
“快!快尝尝……”
“你也吃……”
用完饭,计云舒沐浴过后,趁着夜深人静拿着膏药悄悄来到郁春岚的屋里,露出了自己被摔得青紫的后背。
郁春岚一瞧,惊呼了一声。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你这做什么去了?怎么摔成这样了?”
“嘘,低声些,别让叶渔听见了。”
计云舒朝她嘘了一声,而后乖乖趴在了床榻上。
闻言,郁春岚撇了撇嘴,微粉的指尖挑起一小撮膏药,轻柔地晕抹在计云舒背部发青的地方。
“让他听见怎么了?”
计云舒闭着眼,默默解释道:“他若是知道了定又要跟在耳边,像个小老头一般唠叨好几日。”
听见计云舒这生动的描述,郁春岚忍不住笑。
倏而想起什么,她凤眸流转,还是没忍住将心底的话说出了口。
“诶,你觉没觉着那姚文卿哦不,是叶渔,他对你的情意不一般。”
计云舒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立时否决道:“你想多了,我们是认识很久的故友,也是同乡。”
虽说两人现下熟络了起来,然而穿越这种事,她定是不会同旁人说起的。
听到这儿,郁春岚愈发确定了心中所想,丹唇边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低声喃喃。
“嘁,也就你这个木头这般想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元宵佳节。
太后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非要在宫里办一场元宵宫宴,还叮嘱宋奕必须出席。
宋奕虽不耐,可架不住他母后一日派人来御书房催三回。
故此临近宴席尾声,他才悠悠入座。
忽略他母后向这边刮过来的眼风,他气定神闲地端起桌案上早已备好的热酒,仰头饮尽。
太后板着张脸,不悦地哼了一声,而后转头对身边的侍从说了些什么。
不多时,空旷的殿中弥漫起一股如媚似惑的幽香,不似花香也不似脂粉香,而是一种奇异的,浑然天成的香味。
宋奕自然也闻到了,他下意识瞧了一眼他母后,瞥见她身后少了个侍从,他淡淡地扯了扯嘴角。
忽听得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乐师们也好似得到了某种号令,原本悠扬缓慢的曲音,渐渐变得灵动跳跃起来。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一名身着异域红衣的少女,轻踏着脚下的红绸,款款进了殿。
她羞赧而炽烈的目光落在御座上那龙章凤姿的年轻天子身上,面纱下的朱唇浅浅一弯,而后玉手轻扬,随着灵动的乐声轻盈起舞。
闻着那愈发浓郁起来的幽香,众人这才意识到,这香气竟是从那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然而这宫宴也是家宴,席上也不过太后的一些亲信和赵音仪芳苏二人罢了,谁看不出来这女子的意图呢?
“狐媚。”
芳苏低声道了一句,而后撇过脸,不愿去瞧殿中央娇媚婀娜的身影。
相比较席上众人或惊诧或嫉愤的模样,宋奕貌似淡然许多,又或者说无波无澜。
他姿态骄矜地靠在椅背上,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案。
目光时而落在舞动的身姿上,又时而望着殿门外,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一曲舞毕,清脆的铃声和乐声齐齐止住,红衣少女缓步上前,恭谨地提裙礼跪。
“臣女,安南国公主安卉,拜见陛下,太后。”
宋奕瞥了眼他母后,仍旧是一副倨傲的模样,只语气疏离客气了些。
“原来是安卉公主,公主远道而来,可为何安南国并未派使臣告知朕呢?”
话里话外的疏冷与不满听得安卉心慌,心知自己答错一句,便可能给母国带来无妄之灾,她瞬间手脚发软,脸色煞白。
太后瞧不过眼了,忙唤了侍从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开口斥责宋奕。
“母后知道你的心思,你不用吓她,是母后将她接来的。”
知子莫若母,打量她不知道他是故意找茬,想将人吓跑好逃避纳妃么?她偏不如他的意。
说罢,她又转了脸色,笑盈盈地唤道:“来,安卉,到哀家这儿来。”
安卉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御座那压迫性或冷硬疏离的人,瑟瑟地挪到了太后身边。
太后说陛下温雅可亲,平易近人,为何她瞧着却不是这么回事呢?
宋奕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淡淡道:“既是母后接来的人,那便安置在母后宫里罢,儿臣乏了,先行回宫了。”
说罢,他起身欲走,被太后喝住。
“站住!你别给哀家揣着明白装糊涂!让你选秀你不选,整日间不是太和殿就是御书房,你要做和尚不成?!”
宋奕磨了磨后槽牙,目光阴郁地望着殿外,显然是极为不耐。
“儿臣登基时日尚浅,选秀一事需从长计议。”
听见这连一个字都懒得改的敷衍话,太后怒极。
她拍案而起,威胁道:“安南是大渊的属国,对大渊一向忠心耿耿,你若不纳了安卉,那岂不是让他们无地自容?!”
“告诉你!你若是不纳,母后今日便吊死在这儿!你信不信罢!”
两个最为尊贵的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宫宴众人是大气儿都不敢喘,只盼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折磨早些结束。
宋奕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深深吁出一口郁气。
正琢磨着如何收场时,凌煜从殿外匆匆而进,俯身向他耳语了些什么。
他脸色骤变,却不是发怒,而是惊诧。
“当真?”他转头询问道。
凌煜轻轻点头:“千真万确。”
闻言,宋奕立时将方才的不悦抛之脑后,方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他以死相逼的母后。
他不愿再多纠缠,随口答应道:“朕纳了,让皇后安置她罢。”
说罢,他带着凌煜急急出了殿。
太后似乎没料到他突然妥协了,虽如了她的意,可仍旧有些不虞,绷着脸色嘟囔道:
“成日里头都在忙些什么……”
宋奕二人行至御书房,甫一进门便瞧见一个穿着深褐色布袄的年轻男子,扑通一声伏跪在地,颤着声音念念有词。
“小人云菘,拜……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宋奕径直越过他坐在了御案前,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的磕磕绊绊的话。
“行了,起来罢。”
他接过凌煜递来的一张泛了黄的契纸,抬眸打量着眼前垂首瑟缩的人。
身量中等,布冠麻衣,皮肤黝黑,手上还有许多已经结了痂的冻疮和细小伤口,是最寻常不过的百姓模样。
“把头抬起来。”
宋奕的视线从他的身体移向他垂着的脸,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人大着胆子抬头,露出了一张同计云舒五分相似的脸。
那一瞬,宋奕微微失神。
“陛下。”
不知瞧了多久,凌煜的唤声让他从恍惚中回神,他默然垂眸,敛去内里翻涌的情绪。
视线复又落回那年轻男子的身上,他启唇问道:“你叫云菘?”
“回,回陛下,正是。”
云荷,云菘,从的是草字辈。
宋奕低眸扫了一眼手中的契纸,又问道:“你今年多少年岁?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眼前人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度极具压迫性,纵然他早便在码头做活时见过自己姐姐的通缉令,可仍旧不敢有丝毫隐瞒那人的想法。
“小人今岁十八,家中双亲早已亡故,只有,只有一个早几年便卖与宸王府为奴的长姐。”
“叫什么?”
清冷沉稳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云菘心道终究是过不了这关,抱着必死的心思,咬着牙如实道:“长姐名叫云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