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宫。”
计云舒唇边的浅笑淡了些,垂眸盯着地面,但默不语。
云菘未发觉异常,还在自说自话。
“关雎宫?怎么叫这个名儿?”
“哦!我知道了!诗经有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姐姐,陛下这是…”
“行了,天这么热,你安安分分地吃碗冰雪荔枝膏再背诗罢。”
计云舒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将名册从他手里抽走。
云菘瘪了瘪嘴,见琳琅端着碗盅朝自己走来,他忙换上一副笑脸。
“多谢琳琅姐姐。”
在接过冰雪荔枝膏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指尖蹭到了琳琅的掌心,琳琅的动作僵了一瞬,脸色不大自在。
计云舒心绪复又变得沉闷起来,并未注意到那二人的异常。
与往日不同,这回云菘才进宫一个时辰,计云舒便催着他走。
他不愿,计云舒便将宋奕搬出来吓他,好歹才将他撵走。
不料屁股还没坐热,殿外便传来一声怒喝,而后响起了痛呼呻吟的声音。
云菘将一个小太监踹倒在地,拍了拍自己衣裳的下摆,拧眉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了!洒水洒到小爷身上来了?!”
“国舅爷恕罪!奴才热晕了头,没瞧见您。”
小太监捂着胸口爬起来,忙磕头求饶。
云菘一把揪起小太监,还想教训他,被循声而来的计云舒喝住。
“你做什么?!”计云舒急急走来,一把扯开他的手。
云菘似乎很委屈,声音都拔高了些。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这奴才洒水洒我身上来了,我不过教训教训他罢了。”
“我当是什么大事,这样热的天,衣裳湿了这么点有什么要紧的?如何就要打他了?”
计云舒蹙眉瞪他,将那一脸受宠若惊的小太监扶了起来。
云菘不服气还想辩驳,被她厉声喝住:“到此为止!你赶紧给我出宫去!”
云菘看了眼那战战兢兢的小太监,又瞧了眼他姐姐那冷峻的脸,气哄哄地甩着袖子走了。
“琳琅,带他去拿几瓶膏药。”
嘱咐完琳琅,计云舒又看向宫道上那气汹汹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并不了解这个半路相认的胞弟。
她默默地吁出一口浊气,转身回了殿。
夜里宋奕从太和殿回来,准确地说起了白日云菘的事。
“他虽没什么错,可惹了你生气,那便是大错。等朕空了,定帮你好好教训他。”
宋奕目光灼灼地看着计云舒,毫不讲理地说道。
计云舒隐晦地扫视了一眼周遭皆屏气垂首的宫人,丝毫不意外他知道得这样清楚。
“不劳烦陛下,我已经教训过他了。”她淡淡婉拒。
宋奕也不勉强,将她揽坐到自己腿上,又说起迁宫的事。
“朕已题好了匾额,待明日迁宫,便着人挂上去。园子也建好了,明日陪你去瞧瞧可好?”
计云舒没说话,只轻淡地嗯了一声,室内复又陷入死寂。
宋奕幽深的目光一寸寸移过她的侧脸,内里情愫翻涌。
自入宫以来她便是这副淡如云烟的模样,不哭不笑。
初入宫那几日倒也哭过,后来与她胞弟相认了虽好了些,却仍旧生气暗淡,不似从前那般鲜活耀眼。
宋奕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些,他默了一瞬,毫无预兆地将计云舒打横抱起。
床幔一落,他欺身压上,将那声惊呼重重地堵了回去。
既然她不愿说话,那他便换种交流方式。
第97章 传佳讯
移宫这日,宋奕早早地下了朝,亲眼瞧着那刻着关雎宫三字的琉璃匾额挂上宫门,他才牵着计云舒的手往里走。
过了雕梁画栋的关雎门,一座奢丽华贵的庑殿顶宫阁映入眼帘,绵延近百里,红墙下飞檐斗拱,碧瓦上脊兽成排,谁瞧了不叹一声壮丽。
与身后琳琅等人的目瞪口呆不同,计云舒却是秀眉一蹙。
连她这个外来人都瞧出了逾制,更遑论其他人了。
宋奕却未觉有什么不妥,眉眼含笑地揽着计云舒来到了修建好的后花园,捏了捏她的腰。
“来,你给这园子取个名儿。”
计云舒愣了愣,视线落在园子里那座异常眼熟的秋千上,瞧着有些像王府的那座。
宋奕见她迟迟不开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愉悦地勾了勾唇。
“你没瞧错,那正是原来王府里的秋千,朕让人将它拆过来了。”
计云舒淡淡垂了眼睫,才去回他方才的话。
“我不通文墨,还是陛下取罢。”
闻言,宋奕垂眸瞧她一眼,见她推给自己,懒懒笑了笑。
“露迎珠颗入圆荷,便叫荷园罢,既衬景又应你的名字,如何?”
计云舒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任由宋奕带着她往园子里走。
逛完了荷园宋奕又带着她进了关雎宫正殿,门一开,里面立着一个纤瘦挺拔的身影。
一身遒劲的窄袖修身劲装,袖口处绣着熟悉的火焰纹图案,长发高束,腰挂佩剑,瞧上去极为利落干练。
见了来人,她转身行礼。
“属下寒鸦,拜见陛下,贵妃娘娘。”
计云舒呆呆地看着眼前人,有些发怔。
是寒鸦,原来她也是那些黑衣人之一。
“起来罢。”
宋奕又转头看向惊诧的计云舒,温声道:“日后,寒鸦便是你宫里的人了。”
计云舒从寒鸦身上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而后又泄气般地松开。
她在想什么?这是在皇宫,难道没有寒鸦盯着,她就能逃出去不成?
未免痴人说梦了些。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被宋奕牵着往里走去,甫一绕过那扇精美的紫檀嵌缂丝围屏,就见内殿中央挂着的一幅画极为眼熟。
计云舒细细瞧了会儿,才发现那正是自己在王府时尚未作完的江南百景图,而现下却被人补完整了。
对仗留白,墨色深浅,明暗相衬,皆是恰到好处,足以显见那人手法技巧的炉火纯青。
计云舒的眼角余光虚虚地扫了眼宋奕,不动声色地从那幅画上收回了视线。
宋奕察觉到她隐晦的目光,唇角微扬,带着她坐在了画下的美人榻上。
“传膳罢。”他朗声吩咐道。
说话间的功夫,侍膳宫人宫人们有条不紊地进了殿,宋奕陪着计云舒用了膳,又揽着她午憩了会儿,才回了太和殿处理政务。
计云舒不知道宋奕是何时离开的,她一睁眼便见榻上只她一人,还有水晶帘外,琳琅和寒鸦一远一近两张脸。
见计云舒醒了,寒鸦忙拨帘而进,帮计云舒梳篦松散的发髻。
琳琅却是手脚不自然地立在帘外,讷讷地看着寒鸦侍候,不敢进去。
虽说她已经换下了那身肃杀的衣裳,可琳琅仍旧怕得不行,连同她对视都不敢。
“琳琅,你怎么了?”计云舒发觉她的不自在,开口问道。
计云舒和寒鸦齐齐朝她看来,琳琅手足无措地摆摆手,忙掩饰道:“没,奴婢没事。”
见状,计云舒收回了视线,蓦地陷入沉思。
看见琳琅,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沉吟过后,她毫无预兆地开口:“琳琅,我们待会儿去趟凤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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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计云舒求见时,赵音仪先是惊诧,而后又有些感慨。
从前她总说云荷这样的人不该被困住宫里,可没想到,终究是事与愿违。
“让她进来罢。”
计云舒随着冬霜走进内殿,躬身行礼:“云荷拜见皇后娘娘。”
赵音仪愣了愣,急忙上前浅笑着将她扶起来,心下更怜爱了几分。
她没有自称臣妾或妾身,仍旧称的云荷,仍旧和从前唤她太子妃娘娘一般的语气,只是少了那份神采奕奕,多了几分压抑的惆怅。
她是从心底不愿当什么贵妃的。
赵音仪在心底无力地叹了口气,抬眸朝计云舒莞尔一笑:“云荷,好久不见。”
计云舒勉力扯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来,柔声回道:“娘娘说得是,这半年多来,娘娘一向可好?”
“好,好着呢。”赵音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你呢?”
赵音仪问完才惊觉自己的话不妥当,在外逃亡风餐露宿的,哪能过得好?
她正准备扯开话头,却见计云舒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神晶亮,好似又变回了从前那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我很好,那半年是我过得最开心的时候。”
“云荷,那时你不是在逃亡么?”赵音仪有些不大相信她的话。
计云舒清朗一笑,眉眼恬淡,眸底有光芒闪烁。
“虽是逃亡,可我同郁…遇见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
计云舒及时调转话头,未免万一,将郁春岚和姚文卿隐去了。
“我同她们一起去了许多地方,看过巍峨壮丽的邙山,见过广袤无垠的漠江平原,也见过从天而泄的香山瀑布,见了那香山瀑布,我才知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句诗并非夸大。”
计云舒说得起劲,赵音仪和冬雪二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江州的景色秀美可人,与京城大不相同,还有江州浮梁的米酒也是一绝。”
“我还去过漠北,漠北风沙大,民风彪悍,天比京城高阔些,景色也是独一份的辽阔壮美……”
计云舒说得有些口渴,端起手边的茶饮了一口,见赵音仪呆呆地看着自己,才恍悟回神。
她说得太忘我,险些将最重要的事忘了。
清了清嗓子,她又道:“娘娘可知,冬雪被赦返还乡了?”
赵音仪和冬霜二人正沉浸在计云舒绘声绘色的描述中,甫一听这话,二人皆惊怔不已。
“当真?什么时候的事?”赵音仪扬声问道。
“约莫一个月前。”
闻言,赵音仪心下一喜,却有些疑惑。
“流放的犯人一般是不会赦还的,为何冬雪被赦了?你是在哪儿见到她的?”
计云舒唇瓣微动,犹豫纠结了会儿,还是没说出实情。
“我在青州见过她,并不知她因何而赦,不过她既回了乡,娘娘遣个人去她家问问便知实情了。”
虽然冬雪她也未必肯说。
“对对!这是个好消息,我得赶紧修书告知父亲,让他将冬雪接回府里,这一年多来,她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见赵音仪高兴得手忙脚乱,计云舒识趣地起身告退,带着琳琅回了宫。
移宫后的日子并未平静多久,一些流言蜚语便找上了门,左不过是议论计云舒的身份背景。
可经过有心人的手笔,传着传着,这谣言就变了味儿。
邻近御花园的宫道上,两名搬着花盆的宫女边走边议论着些什么。
“诶!听说那俞贵妃曾经勾结过逆王,这样的残花败柳竟也能入宫伴驾?宫里当真没人了不成?”
“可不么,册封那日我也远远地瞧过一眼,那样寻常的样貌,又不是清白身子,也不知是如何入了陛下的眼。”
“这你就不懂了罢,那样身经百战的女子对那事自然是游刃有余,说不准在榻上使了多少骚浪的手段勾引陛下,才有如今的荣宠,哪是咱们这种正经女子学得来的?”
“呸!当真下作!”
二人的表情从嘲讽渐渐变成了嫉愤,好似计云舒抢了她们的位置一般。
两人越说越起劲,丝毫未注意到拐角处那渐渐逼近的阴影。
是以当那抹迫人的玄色身影倏然出现在眼前时,那两名宫女俱是惊慌失色,立时跪下行礼,心下惴惴不安。
陛下该不会听见了罢?!
宋奕阴骇的目光一寸寸刮过那两名宫女,指骨捏得啪啪作响,显然将二人方才那番诋毁计云舒的话听了个明白。
他压制着内心的暴戾,冷鸷开口:“俞贵妃勾结逆王的事,从哪儿听来的?”
“回陛下,奴婢是从和安宫的宫人那儿听来的。”左边的宫女颤着声回道。
“和安宫。”宋奕冷冷地嗤了一声,眸色愈厉。
那两名宫女见宋奕并未追究她二人的事,皆狠狠松了口气。
可还没来得及庆幸,便听那孤翳冷漠的玄金色身影淡淡吩咐了一句。
“拔了舌头,送到和安宫去当差,告诉安卉,若不是看在她父王的面子上,今日被拔舌头的人就是她了。
平静无澜的声音落入耳中,二人呆若木鸡,还没等她们开口求饶,便被侍卫蛮力地拖了下去。
“陛下!陛下饶命……”
高裕望着那俩宫女凄惨的背影,忍不住摇头。
不怪陛下生气,方才那番话,就连他这个向来看那女子不顺眼的人都听不下去,更莫说陛下了。
唉,诋毁女子诋毁得最狠的往往是女子,她们永远知道怎么诋毁同类最为诛心。
好似只要将别人贬低了,自己便能变得高尚起来一般。
殊不知,她们自己才是最卑劣的那个。
可笑,可悲。
那些谣言还未传到计云舒耳中,便被宋奕的雷霆手段给震碎了,整个后宫,再也没人敢提一个字。
可让宋奕没料到的是,后宫的妖魔鬼怪是让他震慑住了,然而那些流言蜚语也流传到了朝堂。
这天一上朝,便有一位不怕死的以谏主为名,要宋奕将计云舒赶出宫去。
第98章 要纳妾
“陛下,逆王余孽,怎可留于后宫?不清不白的女子,陛下纳她实在有辱天家颜面,望陛下早下旨意,将那不贞女赶出宫去,方可挽回英明。”
宋奕阴鸷的目光落在堂下喋喋不休的人身上,耐心早已耗尽,决心要给这些乱嚼舌根的人一点威慑,他们才知天高地厚。
“朕宋家的颜面,是打下来的,不会因一些诋毁朕的贵妃的污糟话便丢了。朕的私事,也不需要你这种自以为是,沽名钓誉的庸臣来置喙。”
沉稳清冷的话语掷地有声,在那名臣子惊慌的目光下,宋奕倨傲不屑地下了旨意。
“摘了你的乌纱帽,回乡养老去罢!”
“陛下!陛下息怒!臣知错…”
那臣子才意识过来自己摸了老虎的屁股,忙跪地求饶,可惜宋奕打定了主意要拿他杀鸡儆猴。
“禁卫军!”
他冷冷喝了一声,立时有两名身披甲胄的禁军将那狼狈的人拖了出去。
偌大的金銮殿,一时间竟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宋奕自御座上缓缓站起身,不疾不徐地下了一层玉阶,帝冠上的冕旒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