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药,计云舒迅速抽回了手,挪坐到了车厢角落。
瞥见她疏离的动作,宋奕沉了脸,只觉胸中的浊气更甚。
视线落在她光裸的发髻上,满头青丝只簪了一根素色的月钗,偏髻上系了一条天青色的发带,孤零零地垂在耳侧。
衣裳也是最寻常不过的葛布裙,甚至裙摆处还缺了一个口。
想来这半年多,她定是在外吃了不少苦头。
这般想着,宋奕阴沉的神情缓和了些,倒也没过多计较她的疏冷。
马车驶至江州知府府邸,江州知府见原本是去捉拿逆党的圣上抱了个女子回来,纳罕不已。
却也只敢虚虚地瞥一眼便迅速移开了视线,不敢再冒犯。
“去备水。”
听见那不虞的语气,知府谢愠心惊胆战,忙唤了自己夫人前去伺候,再三叮嘱道:“你只带人在外头候着,那女子唤你进去伺候了,你再进去。”
“记住!千万莫乱说乱瞧!”
“那女子是谁啊?”赵夫人好奇地问了一句。
“啧!你个蠢妇!”
谢愠狠狠瞪了眼她,数落道:“方才还同你说莫乱问!你管她是谁?!总之是圣上的女人,你只好生伺候便是!”
赵夫人被一通好骂,悻悻地闭了嘴,忙带着丫鬟婆子去那厢房外候着了。
“外头是谁?”宋奕听见动静,沉声问道。
凌煜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陛下,是谢知府派了他的夫人来伺候云姑娘。”
闻言,宋奕颔首默了一瞬:“让她进来。”
赵夫人是头一回面圣,虽说见惯了大场面,此时却也有些发怵。
“臣妇赵氏,恭请陛下圣安。”她尽力稳着声音,端庄地行礼。
宋奕的视线始终落在一脸木然的计云舒身上,听见声音,他头也不回道:“起来罢。”
透过那扇云纱屏风,赵夫人只见床榻边一坐一站两个身影正无声地对峙着,气氛颇为诡异。
她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道:“回陛下,热水已经着人抬进来了。”
“臣妇还备下了甜软的蜜饯和糕点,让姑娘先垫垫肚子,待沐浴完了臣妇再着人将午膳送进来。”
第94章 回京城
听这细致周到的安排,宋奕微微侧了侧目,心道这江州知府倒有个好贤内助。
他绕过屏风,看了眼赵夫人身后的婆子丫鬟,叮嘱道:“将水抬进去罢,她手腕上有伤,小心些。”
“是。”
赵夫人忙应答,而后带着丫鬟婆子入了内室。
甫一瞧见床榻上麻木地流着眼泪的女子时,她怔了怔,忆起她相公嘱托,又赶忙敛了神色,走上前轻轻唤她。
“姑娘,热水备好了。”
计云舒从担忧中回过神来,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泪,朝她点了点头。
她轻轻拂开丫鬟欲来帮她解衣裳的手,淡淡道:“我自己来便好,不劳烦诸位了。”
“呃……”
赵夫人尴尬地飘了一眼屏风外那冷峻的身影,柔声相劝。
“姑娘,我瞧您手上的伤才刚换了药,若弄湿了还得再上一回,还是我们帮着些罢。”
听到这,计云舒没再拒绝。
“有劳了。”
见赵夫人劝成功了,宋奕收回视线,转身坐在了桌案前。
一盏茶的功夫,内室淅淅沥沥的水声停了,赵夫人带着丫鬟婆子们出来。
“回陛下,姑娘沐浴完了,臣妇这便去传午膳来。”
宋奕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不少:“去罢。”
说罢,他起身进了内室。
计云舒已换上一身质地轻软的绯色纱裙,木然地坐在榻沿,这对襟纱裙是赵夫人准备的,是她很少穿的艳色。
只是与亮眼的衣裳相反,人却是暗淡无光,了无生气。
宋奕压下心中的不快,耐着性子同她斡旋。
“老老实实跟朕回宫,朕便不会去寻他们麻烦。”
兜兜转转还是摆脱不了他,计云舒的情绪在一瞬崩溃。
她伸手擦了把泪,却越擦越多。
到最后,她克制不住地掩面痛哭,哭姚文卿,也哭自己。
望着她发颤的肩颈,宋奕眸色愈发阴郁,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他不忍,可更不甘心。
几经辗转才寻到她,他不可能放手。
恨便恨罢,恨总比遗忘好。
打定了主意,纵使再不忍,宋奕也始终没有说出放你走的话。
他静立在计云舒身前,仍由她哭泣发泄,岿然不动。
待哭声渐渐停了,他才缓缓半蹲下,伸出手替她擦去脸颊的泪痕。
劲瘦的指腹带了些薄茧,触在脸上温热又酥痒,极为难耐。
计云舒偏头躲开,自己用衣袖胡乱抹了抹,而后侧过身子,不去看半蹲在身前的宋奕。
宋奕瞧了她一会儿,不以为意地收回了手,起身走到外室,朝着门外的凌煜下命令。
“两日后,启程回京。”
转眼到了出发这日,上马车前宋奕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那江州知府道:“京兆尹一职尚且空虚,让方文瀚接任知府,你过几日便进京赴任罢。”
突如其来的喜讯惊得谢愠懵了好一阵,还是他夫人悄悄杵了杵他,他才回过神来,赶忙跪地谢恩。
宋奕轻轻扯了扯唇角,道:“不必谢朕,要谢便谢你夫人罢。”
说罢,他进了马车。
谢愠这才明白,原来是那日他夫人将那姑娘伺候得好,让陛下甚是满意,这才有了今日之喜。
赵夫人这会子腰杆硬了,白了她相公一眼。
“哼,不是我这蠢妇人,你还升不了官儿呢!”
听着阴阳怪气的话,谢愠脸上挂不住了,忙赔礼道歉。
“哎呀都是为夫的错,那日不该对夫人逞凶,夫人宽宏大量,便原谅我这一回罢。”
赵夫人娇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府。
“哎呀夫人,夫人饶我一回罢……”
---
时至七月,亲征的銮驾终于回京。
凯旋的消息传回京师,京城百姓齐聚集在皇城外的官道上,迎接他们御驾亲征的圣上归京。
偌大的京城,一时万人空巷。
百姓欢呼簇拥着宋奕的銮驾,庆贺赞扬,万岁声不绝于耳。
而銮驾内,玄青织金的车幔里,气氛不同于以往的孤冷压抑,格外炽热高涨。
宋奕把久别胜新婚这点诠释得淋漓尽致,似一头饿了许久的狼,要将身下的猎物连皮带骨地一同吞入腹中。
计云舒承受不住他的激狂,难耐地昂起了头,低喘出声。
宋奕从她光洁的脖颈间抬起头,贴在她耳侧低语,呼出的气息炙热得发烫。
“这便受不住了么?”
计云舒紧咬下唇,秀眉紧紧蹙起,别过脸去不愿理他这些话。
宋奕低喑地笑了一声,腾出手来替她顺了顺鬓边濡湿散乱的发丝,另一只手始终护着她受伤的左手。
他轻柔了动作,将计云舒的腿挽上他的劲瘦的腰,意有所指道:“这半年多来,你也很想朕罢?”
当真是一如既往的厚颜无耻……
计云舒死死地抓着身下的狐绒垫,一个眼神也不屑给他。
銮驾外,震天撼地万岁声掩盖了銮驾内的靡靡水声,谁也不知道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在御驾里干着什么龌龊的勾当。
銮驾行至紫宸宫外,宋奕抱着几近昏迷的计云舒下了车。
早早地守在紫宸宫外等候的高裕赵音仪一行人见此场面,脸色瞬时变幻莫测。
在瞧清那女子的面容时,赵音仪和高裕俱是一震。
“原来是她……”芳苏神情怔然,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兜兜转转,她还是入了宫,只不知陛下要给她何等位份了。
一旁的安卉敏锐地察觉到赵音仪几人的异常,心下隐隐猜测。
难道她便是太后娘娘口中的那名女子?
这般想着,宋奕已然走近,她忙随着赵音仪躬身行礼。
“臣妾恭迎陛下凯旋……”
宋奕虚虚看了眼几人,脚步未停。
“都散了罢。”
高裕急忙跟进殿,欲言又止道:“陛下,太后娘娘念叨您许久了,让您回来了去慈宁宫一趟。”
宋奕将计云舒轻放在榻上,语气有些不耐:“知道了。”
紫宸宫外,安卉旁敲侧击地朝二人打听。
“皇后娘娘,方才那女子,是哪位大臣家的贵女呀?”
“什么贵女?阶下囚罢了……”
芳苏下意识接了一句,而后才惊觉说错了话,忐忑地去瞟赵音仪的脸色,果见她拉着一张脸。
“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方才那些话若是传入了陛下耳中,本宫可救不了你们。”
“安妃,芳美人,你们可记住了?”
“记住了。”芳苏心有余悸,连忙应答。
与芳苏的恭顺不同,安卉却向来不大服赵音仪。
她自恃一国公主,又有太后的喜爱,便是皇后也当得。
此时见赵音仪这般颐指气使的模样,她是装都懒得装了,满脸写着不敬二字。
“若没什么事儿,臣妾先告退了。”
她懒散地行了个并不标准的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主,您方才那样对皇后,她会不会伺机报复啊?”随安卉一同入宫的婢女紫琳担忧道。
“报复?一个不受宠的皇后,本宫还怕她不成?”
“芳苏出身下贱才需捧皇后的臭脚,本宫可不一样。”
安卉幽幽地剔了剔蔻甲,一脸不屑与鄙夷。
片刻后,她又想起什么,低声嘱咐紫琳。
“本宫瞧着皇后和芳苏都清楚那女子的来路,皇后那边不好进,你派几个人去芳苏宫里打听打听。”
想到一向冷性的陛下那般呵护地抱着那女子,她心里便止不住地发酸。
瞧着也不是什么沉鱼落雁之姿,竟能将陛下勾成那般,想来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罢?
紫宸宫里,待计云舒转醒时,已近戌时了。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那片深色的云锦龙纹床幔,以及一室的富丽堂皇,还有一张陌生又熟悉的小圆脸。
“琳…琳琅?”她惊唤出声。
一年多未见,记忆中的小姑娘个子拔高了不少,脸却还是圆圆的。
见计云舒还记得自己,琳琅眉开眼笑。
“是我啊姑娘!您终于醒了!”
计云舒急忙撑坐起身,瞧了眼她,又打量了眼四周,疑惑道:“你,我这是在哪儿?”
“这是陛下的寝宫,陛下一回来便向皇后娘娘讨了我来。”
“一开始我还纳闷呢,陛下宫里人这么多,怎么还要来讨我?却不想,原来是姑娘你进宫了!”
琳琅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越说越兴奋,丝毫未注意到计云舒暗淡的脸色。
久别重逢,计云舒不愿扫小丫头的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陛下还说了,要册封姑娘为贵妃,还要靠着紫宸宫给姑娘修一座宫殿,一应物什都是陛下亲自挑选…”
计云舒越听越觉着喘不过气来,心口一阵阵闷痛,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她。
“琳琅啊,我…我有些累了,你先带他们出去逛逛罢。”
琳琅见她脸色发白,惊了一跳,忙问道:“姑娘你没事儿罢?奴婢去喊太医来…”
“不用,我没事,歇歇便好了,你们先出去罢。”计云舒忙拉住她,朝她摇头。
琳琅半信半疑地带着一众宫人出去了,自己却是紧紧靠在殿门外,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生怕计云舒是身子不舒服不愿意讲。
宫人都出去了,计云舒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来,半靠在床头,紧紧闭着眼。
从自在惬意的江州,到这富丽压抑的囚笼,半年多的美好时光似是一场南柯梦。
而今梦醒了,人散了,更不知林大夫能不能治好姚文卿。
落寞和哀伤齐齐涌上心头,计云舒轻抚着胸口,独自消化着这些令人窒息的情绪。
宋奕从慈宁宫应付完他母后回来,瞧见殿外的一幕,脸色骤然沉了。
“不是吩咐了让你们寸步不离地守着!怎么?朕的话不管用是么?!”
阴冷震怒的声音传来,宫人们吓得脸色苍白,忙跪下请罪。
“回陛下,姑娘说想累了想歇着,便让奴婢们在外头侯在。”琳琅颤声解释道。
闻言,宋奕怒火稍散,冷冷地扫视了眼众人,推门进了殿。
第95章 骨肉情
一进去便瞧见计云舒虚靠在床头,脸色不大好。
二人视线相撞,计云舒率先移开眼神。
他疾步走近,弯腰抚上她的脸颊,嗓音发冷:“是不是那些狗奴才怠慢了你?”
计云舒拂开他的手,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躺久了,有些喘不过气。”
闻言,宋奕面色稍霁,唤来宫人将内室的窗子打开透气。
静静地瞧了计云舒一会儿,他握起她受伤的手,问道:“伤口可还疼?”
计云舒不说话,只是摇头。
宋奕贴着她坐下,一面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一面温声道:“明日宫殿开始动工,朕从藩属国运了许多奇花异树来建了座园子,明儿带你去瞧瞧如何?”
计云舒做不到宋奕这般若无其事,云淡风轻,她能心平气和地同他共处一室,已是她的极限了。
宋奕见她仍旧摇头,倒也没勉强,他沉吟一瞬,他起身出去了。
“凌煜,明日将云菘带进宫来。”他立在殿门处,朝凌煜吩咐。
凌煜颔首,云姑娘既回来了,倒也该让她们姐弟相见了。
计云舒见宋奕走了,身形都松缓了些,却不料下一瞬又见他大步走进。
“来人,传膳。”
他重新坐下,轻揽着计云舒的肩:“舟车劳顿了这许久,用了饭早些歇息,明日带你见个人。”
计云舒仍旧未回应,她并不对他那边的人有什么稀罕。
然而翌日一早,当她瞧清凌煜领进来的少年时,喝药的动作倏然顿住。
她愣愣地望着那与自己有六分相似的面容,内心忽地腾升出一股异样的感触。
他是,胞弟?
云菘这半年在听雪院过得惬意极了,吃得好住得好,又不用做活,还有人伺候。
本以为陛下早把他忘了,不想今日又急匆匆地召他进宫。
正忐忑地想着到底是不是陛下要幸他时,却惊见陛下对着身边冷脸的女子温声细语,简直同以前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