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陛下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母子二人其乐融融的闲谈了会儿,不知那句话头不对,太后娘娘又提起子嗣的事。
提便提罢,偏还要当着陛下的面说俞贵妃是不下蛋的母鸡。
果不其然,陛下冷了脸,太后娘娘念孙心切,脾气也上来了,大节下的,二人便这么吵了一架。
“陛下,咱们是回宫还是去太和殿呢?”
高裕还是忍不住发问,不然总不能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逛皇宫罢?
轿辇上,宋奕眸光阴郁,并未回高裕。
若依着自己的心意,他自然是想去关雎宫。
可吵架后,二人赌气至今,他接连几次示好,遣人送去珍藏字画,都被计云舒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想到这,宋奕心中的郁愤更甚,沉声吩咐道:“回宫罢。”
不料堪堪过了凤仪宫,一个格外熟悉的背影出现在视线里,宋奕的眸光亮了一瞬。
第104章 看看朕
算着时辰,她似乎是刚从皇后那儿出来。
他的视线紧紧地黏住那个淡蓝色的背影,方才还恼着计云舒呢,这会儿便口嫌体直地改了口。
“走快些。”
高裕自然也瞧见了计云舒,听着宋奕的吩咐,不禁瘪了瘪嘴。
陛下这模样,也忒不值钱了些。
计云舒正同琳琅和寒鸦讨论着方才哪个月饼好吃,听见身后的动静,她转头看去,恰好对上了那双闪烁着幽光的黑眸。
轿辇在身旁停下,她低眉福了福身子。
“陛下万安。”
宋奕下了轿辇,走到计云舒身边,自然而然地去牵她的手。
只是以往能轻而易举地牵住,这回却被计云舒侧身躲过。
恰巧一阵秋风刮来几片落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高裕,琳琅以及寒鸦几人皆识趣地齐齐盯着别处,当作没瞧见高高在上的皇帝吃瘪的窘状。
宋奕的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压制了怒意,耐着性子同计云舒攀谈,想缓和下二人的关系。
“打哪儿来?”
没起头的话由,他便明知故问。
计云舒如实道:“刚从皇后娘娘宫里出来。”
宋奕轻轻颔首,瞥见琳琅和寒鸦手里的月饼盒,他又舔着脸向计云舒讨月饼。
“大节下的,朕还没来得及吃月饼呢,贵妃不送一些给朕?”
计云舒心中一凛,东西藏在月饼里头,她自是不可能给他的。
不动声色地瞧了眼琳琅手里的月饼盒,她低眸,沉静而疏冷道:“皇后娘娘只送了我这些,陛下若想要,还是去向皇后娘娘讨罢。”
那冷淡漠然,油盐不进的模样,气得宋奕胸口闷一阵疼一阵。
他要的是劳什子月饼么?他要的是她愿意同他和好!
可瞧着她这架势,是打算同自己较一辈子劲了!
宋奕将指骨捏得啪啪作响,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张清丽的脸,胸膛剧烈起伏着。
或许是怕颜面尽失,又或许是怕自己会忍不住上手掐死她,宋奕最后瞧了计云舒一眼,转身上了轿。
“走!”
此时的宋奕如何也想不到,这会是他与计云舒的最后一面。
在此之后的三年里,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梦见这个场景。
醒来后掩面痛哭,痛悔自己当时没有狠狠地抱紧她,将她嵌入骨血,留住二人最后仅有的一丝温存。
往日里不可一世的他,即将度过他人生中,最暗无天日的三年。
当晚,中秋夜,估摸着外头的琳琅睡熟了,计云舒悄悄儿地下了榻。
秉烛提灯,提笔写下了一封书信。
古人对鬼神之说通常是畏惧且信服的,她不希望云菘因自己的离开太过悲伤,有了这封信,既可以安慰告诫他,又可以减轻自己的愧疚感。
翌日一早,琳琅照旧端来洗脸水,发现计云舒还未起来,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守在琉璃帘外候着。
寒鸦见状问道:“娘娘还未醒么?”
琳琅:“还没呢,晚些再传膳罢。”
寒鸦颔首,出去吩咐膳房。
计云舒有时也会睡懒觉,至午膳时才起来,二人并未发觉有何不妥之处。
直到琳琅不慎打碎了一只茶盏,清脆的声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计云舒却没被吵醒,她这才觉着有些不对劲。
以往计云舒睡着时,她和寒鸦进门都是轻手轻脚的,发出一点儿响动她都会被吵醒,更莫说方才这般刺耳的声响了。
“娘娘?”琳琅试着唤了一声,帐中无人回应。
她急忙上前掀开帷帐,又急促地唤了几声那安安静静地躺着的人,竟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寒鸦!寒鸦!快去请太医!”她急忙朝外大喊。
不多时,寒鸦带着刘詹急急赶来,甫一瞧见榻上之人的脸色,刘詹暗道不妙。
再一把脉,他立时吓得魂飞魄散,这哪儿还有脉啊!
不敢再耽搁,他取出银针,又让寒鸦去将太医院的老院首请来,欲做最后的挣扎。
细细密密的银针扎满了计云舒的两只手腕和两侧太阳穴,几人心惊胆战地等了半个时辰,寒鸦也带着老院首匆匆赶来。
老院首只一瞧计云舒面色便知大势已去,他忙放下药箱去翻计云舒的眼皮,在瞧见那散大的瞳孔时,他痛心疾首。
“为何不早些将老夫请来?!人都走了好几个时辰了!”
“什么?!”
寒鸦和琳琅立时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面色煞白。
琳琅回过神来,却是不信,情绪激动地吼道:“你胡说!娘娘昨夜还好好的,还同我说了许久的话!定是你这庸医误诊!”
“我误诊?唉,姑娘自去瞧瞧罢,娘娘人都凉了。”
老院首摆了摆手,摇头叹气。
琳琅却是僵着不敢去看,好似只要她不去确认,计云舒便还活着一般。
寒鸦白着脸,强自镇定地伸出颤抖的手指去探计云舒的鼻息,的确是无一丝气息。
“娘娘!”
她跪在榻前,紧紧地拽着计云舒冰凉的手,颤肩痛哭。
琳琅紧紧咬着下唇,出血了也浑然不知,仍旧不死心地伸出手指放在计云舒的鼻下。
这一探,她彻底崩溃了。
“娘娘!娘娘!怎么会这样……”
“您昨夜还和奴婢说着话呢……怎么会这样啊!”
她趴在计云舒的枕边嚎啕大哭,手背却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琳琅的哭声倏然止住,抬头一瞧,枕头底下赫然压着一封信。
她立时抽出来,上面赫然写着,胞弟云菘亲启几字。
这是……遗书?
她呆愣良久,回忆起昨夜计云舒同她说的那些看似寻常,如今想来却极为突兀的话,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娘娘,是自尽的……”
听见琳琅的话,寒鸦也呆住,瞧见琳琅手里的信,她急忙伸手接过。
“这是娘娘留给国舅爷的信?”
又或者说是遗书,难道娘娘真是自尽的?
寒鸦紧紧地攥着那封信,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刘詹却拧眉道:“娘娘身上并无伤痕,面上也无中毒的迹象,并不像是自尽。”
老院首也觉着这事来得蹊跷,可到底阅历丰富,比几人稳重些,一下子便想到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娘娘已经仙逝,诸位还是赶快告知陛下,替娘娘准备后事罢。”
听见这话,寒鸦几人才惊觉自己忽略了这件大事。
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几人皆是冷汗直流,面无人色。
寒鸦眸色哀痛地望了眼榻上的计云舒,艰涩开口:“我去请陛下,琳琅去派人接国舅爷进宫,见娘娘最后一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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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宋奕正细细瞧着宋池从漠北传来的密信。
信上说他的伤势已经大好,喀城及其周边的分散地域都已被他逐个击破,眼下正需要派京中官员前来治理。
宋奕倨矜一笑,气定神闲地收起了信,转头问凌煜:“你说,这喀城太守,派谁去担任才稳妥。”
凌煜略一思忖,如实道:“依属下看,不必派朝中官员去,喀城一战后,雍州和冀州刺史尚还留在漠北坐镇,从他们二人中选一个担任最合适不过。”
宋奕微微颔首,正准备唤高裕来拟圣旨,不料他已经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满脸泪痕的寒鸦。
“贵妃怎么了?”他蹙眉问道。
寒鸦轰然跪下,一脸悲痛:“陛下,贵妃娘娘,殁了。”
短短几个字,如平地惊雷,震得几人发懵。
高裕回过神来,用拂尘悄悄杵了杵寒鸦的背,压声道:“你疯了?!瞎说什么呢?!”
宋奕也黑了脸,冷声斥责寒鸦:“朕瞧你是昏了头!还不快滚出去!”
见几人都不信自己说的,寒鸦彻底克制不住,痛哭出声。
“陛下!陛下!娘娘真的没了!您去瞧瞧罢……”
哽咽悲绝的哭声回荡在御书房内,几人这才隐约意识过来寒鸦不是在说疯话。
宋奕错愕了一瞬,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涌上心头,黑眸死死地盯着掩面痛哭的寒鸦。
“你胡说!谁让你咒她的?!”他怒吼出声,指尖发颤。
昨日他才同她说完话,她还带刺地驳回了自己向她讨月饼的要求,定是寒鸦疯了!
定是她疯了!
宋奕极力说服自己,可手背上隐隐凸起的青筋还是暴露了他真实的内心,恐惧如同跗骨之蛆,令他不自觉战栗起来。
他颤着牙,毫无预兆地窜起身,朝门外奔去。
寒鸦伏跪在地,再也没说话,只是哭。
云姑娘,死了?
凌煜和高裕瞠目望着寒鸦发颤的脊背,心下掀起了惊涛骇浪。
见那仓皇奔出去的玄色背影,二人来不及多想,急忙跟上。
甫一踏入关雎宫宫门,宋奕只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脚步虚浮地走到了正殿门外,内里此起彼伏的哭泣声传进耳中,将要推门的手猛倏然在半空。
不会的!不会的!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带着一股强撑的镇定推开了殿门。
宫人和太医乌压压跪了一地,宋奕视而不见,径直越过他们,踉踉跄跄地走向那床榻上的女子。
周围的哭声不绝于耳,而她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眉眼间的淡然一如既往,人却不似从前鲜活。
宋奕的神情有些恍惚,他颤着唇,弯腰唤计云舒:“云儿。”
这是他头一回这样唤她,不出意料,无人回应。
宋奕不死心,唤了一声又一声,缱绻悲凄,众人闻之落泪。
“云儿,你睁眼看看朕……”他跪在了榻前,声音已然带了一丝哽咽。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着她冰凉的脸颊,失色的唇瓣,还有那紧闭的眉眼。
每抚过一寸,他的心便凉一分。
第105章 诛心劫
琳琅忙压低了哭声,跪得远了些,双手奉上了那封书信。
“陛下,这是娘娘留下的遗信。”
闻言,宋奕猛地转头,眸色阴鸷地朝琳琅吼道:“住口!不许你咒她!”
琳琅惊骇不已,忙伏下身子连连磕头认错。
一旁的刘詹和老院首见状,皆蹙眉叹气。
吼完,宋奕又一把抢过琳琅手中的信,许是因过于焦急恐慌,足足拆了三次才将信拆开。
他强压恐惧一行行看去,熟悉的字迹刺红了他的双目,每看一行,眸中的悲痛便加深一分。
神情哀绝的看完,宋奕的手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
他面无人色,猛然将信纸摔在地上,目光似癫似狂。
“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都是些无稽之谈!”
他歇斯底里地嘶吼完,又伏下身子去捧计云舒的脸,轻声唤她。
“云儿,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朕……”
“朕知道,你是在生朕的气对不对?都是朕不好,不该与你赌气,朕马上就让人将云菘押进大理寺,让他给你磕头认错,你醒醒好不好?”
整个内殿,连抽泣声都小了,只剩宋奕那愈发哽咽的自言自语回荡在众人耳边。
他紧紧拽着计云舒冰凉的手,放在嘴边哈气,试图用体温来暖她,说了许久的话,始终无人回应他。
“姐姐!”
恰在此时,外面响起了一声急促哀痛的呐喊,云菘跟着内侍姗姗来迟。
他急急奔至榻边,骤见眼前的景象,险些晕厥过去。
“姐姐!我的姐姐啊!前些日子还好好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他扑通一声跪下,扑在计云舒脚边失声恸哭起来。
琳琅见状,小声对他道:“国舅爷,娘娘给您留了信。”
“啊?信?”
云菘止了哭,胡乱抹了抹眼泪,四处环视了一番才发现宋奕的脚下有封被捏皱的信。
他觑了眼那孤绝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捡了起来,低头瞧去。
信上写道:
菘儿,展信佳,见字如晤。
半年前,我于逃亡途中结识了一位燃灯道人,此人仙风道骨,自称与天同寿。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此人,可他却一口便喊出了我的姓名,还称我为望舒仙子。
我极为惊诧,忙问他如何得知我的姓名。
他却笑道,三百年前的中秋夜,他曾在天宫的瑶池宴上与我有过一面之缘。
彼时,我还是月神嫦娥身边的仙侍,仙号望舒仙子,却因不慎放跑了月神的玉兔被贬下凡间历劫,三百年后才可复位仙班。
而至今年,已整整三百年,只待今年中秋之夜,便有一手持绿玉杖的仙子接我回月宫。
菘儿,原本我只当这些话是无稽之谈,可就在中秋前一夜,我竟真的梦见了这位绿玉仙子。
她告知我三百年之劫至明日已满,让我务必同凡间的亲人做好诀别,中秋夜一到,我便是天宫的望舒仙子,不再是人间的云荷。
菘儿,我在凡间无牵无挂,唯有你让我放心不下。
你性情顽劣又不服管教,顾家小郎一事我对你失望至极,只盼着你能真心悔过,不再横行霸道,视他人人命如草芥。
若有一日你真能做到,我自会入你梦中,与你相聚。
菘儿,姐姐走了。
书短意长,临颖不尽,唯愿君安。
看到最后,云菘眼中的不可思议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痛与懊悔。
“呜呜……姐姐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