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僖喜不自胜接过诏书,心想自个虽年少眼拙,跟了一个没用的主子。总归这地府尚有人慧眼识珠,发现他实乃栋梁之材。
“不过做了些种花的小事,怎还有诏书呀?”
“啊,孟厌专门托功曹司的大人写的。”
“我这主子,倒还知趣。”
“好说好说,你慢慢看。”
黑一与白二说完这句,便丢下他,急匆匆飘走。
温僖立在原地,满面不解,“地府很忙吗?他们为什么跑?”
他还想问奖赏是何物呢,他记得去年轮回司那个优秀跟班,直接被提拔成了判官,一时风头无两。
待他美滋滋打开诏书,仅看了两眼便怒从中起,实因上面写的是:“有一美男子,身娇体又软。若问他是谁,跟班温僖也。”
所谓的诏书下方,另留有五个歪七八扭的眼熟大字:“我逗你玩呢。”
“孟厌,你敢耍我!”
温僖捏着诏书,怒气冲冲回房找始作俑者孟厌算账。
正要开门兴师问罪,反被冲出门的孟厌抱住,伏在他怀中痛哭,“阿僖啊,我养不起你了。”
孟厌鼻涕眼泪横飞,一个劲往他身上蹭。
等温僖发觉不对时,白袍之上,已赫然多了不少粉白胭脂,“我二两银子买的新袍!”
地府常年黯淡无光,半明的烛光映出一骇人女鬼与一怒目男子的模糊面貌。
孟厌只顾诉苦,全然未看温僖的脸色。
当时月浮玉扣完她的俸禄后,又提了一句全地府常年绩效垫底的轮回司。
言语之间都在明说:地府不养闲人。若轮回司继续垫底,所有孟婆将全部降为从九品的判官文书。
同时,俸禄减半。
养人不易,孟厌叹气。
每回说到轮回司年绩效垫底一事,她们一众孟婆实在有苦难言。
上司泰媪,生前是大厨,死后熬起汤来没完没了。
孟婆汤都被她在奈何桥畔熬了个七七八八,哪还有事留给她们这些小孟婆做。
温僖忍着崩溃,声泪俱下指着身后那张摇摇晃晃的架子床,“孟厌,三年前,就在这张破床上。你骗我做跟班时,可是发过毒誓,说要养我一辈子。”
孟厌起身一把抱住他,“阿僖你放心,我定会养你一辈子。”
此处不留姐,自有留姐处。
孟厌思虑再三,决心带着跟班温僖谋条新财路。
她托好友阿防阿旁四处打听三界近来的官缺,“就凭我熬汤三十年的手艺,留在轮回司,每月只拿五两的俸禄,属实屈才。”
不到三日,阿旁私下找到孟厌,“有大人瞧上你了。明日午时,三生石见,她戴一帷帽。”
翌日,三生石旁,有爱侣执手相看泪眼。
孟厌遮住脸,偷偷凑到一戴帷帽的女子身边,“大人,下官是轮回司孟厌。”
女子闻声转身,“孟厌啊。”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可孟厌一时半会记不起,顿了顿继续道:“大人,并非下官自夸。我这熬汤手艺,奈何桥来回多少游魂,尝了拍手叫好,闹着不肯投胎呐。”
“可本官听说轮回司泰媪大人,熬汤手艺才堪称一绝。”
“大人,您初来地府,有所不知。泰媪大人熬的哪是孟婆汤,明明是鬼见愁!过路游魂,哪回不是边喝边骂?”
“是吗?”女子一把掀了帷帽,怒不可遏,“好啊,孟厌。看来本官这小小的轮回司,已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面前之人唾沫横飞,孟厌缩着手一脸尴尬,“泰媪大人,您怎会在此处?”
“给本官滚回去熬汤!”
“好的,小的这就滚。”
孟厌失魂落魄地走了,路上遇到拘游魂回地府的阿旁。
看了一眼孟厌来时的方向,阿旁挑眉弄眼,得意洋洋,“孟厌,我为你找的新上司,不错吧?”
“不错,和旧上司长的一样。”
“怪了,没听说泰媪大人有姐妹呀。”
“狐朋狗友,我就不该指望你!”
“你别走啊,不是你说要找一个熬汤的活吗?”
第2章 万象佛(二)
“我想买玉华醒醉香,只要一两银子。”
孟厌方一进房,便被温僖拉到一旁,伸手讨要银子。
“我没钱。”孟厌一把推开他,径直坐到床上。嘴一撇,眼一斜,“你不能买吗?”
这温僖,跟了她三年,委实是一毛不拔。
除了送过她两颗不值钱的琉璃珠,吃穿用度,全找她要银子。如今连买几支在床上折腾她的香,竟也要她出银子。
温僖凑到她耳边撒娇,轻含住她的耳垂,呼吸沉沉,“上回你不是闹着要用此香吗?”
孟厌摊手,“我真没银子。”
温僖疑心她藏私房钱,将她全身搜了个遍。
结果,银子没找到,倒找到一张当铺单,所当之物正是他的一件白袍。
他顿时火冒三丈,举着那张当铺单,与孟厌对质,“孟厌,你凭什么典当我的东西?”
孟厌背过身,心虚应他,“我俩谋新路子,不得使些银子向上打点吗?等这月俸禄发了,我给你赎回来。”
“今日这路子,可成了?”
“三界近来官缺少,”孟厌伸手去抱他,“你放心!我人脉广着呢,定能带你吃香喝辣。”
温僖看她信心满满,不再追问。低头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舔舐,声音低哑,“真不要香?”
“买吧……柜子里还有一两银子。”
床帐生香的玉华醒醉香虽到手,只苦于孟厌再不得闲,白白浪费好香。
自从泰媪知晓孟厌内心的汹涌攒动,对她再不复往日包容。
取火、熬汤,追游魂……轮回司的脏活累活苦活,全成了她的活。
一连几日,孟厌被折磨的清心寡欲。每夜好似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面对温僖的求欢不动如山。
不是她不想动,实在是有心无力。
譬如昨夜,温僖在上努力了半宿,她在下哈欠连天。
一来二去,温僖恼了。一字一句吼得歇斯底里,“孟厌,你是不是背着我有野男人了?”
“阿僖,你就让我睡会吧。”
她这几日熬的孟婆汤,已够地府的游魂喝上十年不休。
结果今日一问,十分的绩效,她直接没了七分。她去找泰媪说理,反被讥讽一句欺软怕硬,“有本事找本官理论,没本事去找月大人吗?”
泰媪官大一级压死人,月浮玉新官上任三把火。
孟厌别的没有,眼力劲倒是极多。
再三思忖后,她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
“做官嘛,哪有不难的。”
二月初三,孟厌领到一月的俸禄。不多不少,刚好三十文。
而她的跟班温僖,到手三两银子。
温僖随她一起去领俸禄,眼神鄙夷直叹气,“孟厌,你怎这么少!你是不是又偷懒被抓住了?”
他当初怎么瞎了眼,被孟厌这种废物骗上床,如今还要靠他这点俸禄养活。
孟厌数着手里的铜板,耳边听着温僖的数落,欲哭无泪,怒发冲冠。
她要闹了,她真的要闹了!
不过,闹没闹成功。一她没胆,怕被赶出地府。
二来患难之交阿防够义气,说罚恶司近来多了不少官缺,银子大大的多,事情大大的少。
阿防说的眉开眼笑,“钟馗大人,你懂的。”
孟厌回的喜上眉梢,“懂懂懂。”
查案司钟馗大人豹头虎面,龙额鱼眼,脸上大把虬髯。
自千年前入地府后,每日不是在人间捉鬼,便是在市集摆摊赐福。一年到头,对底下小仙从不多问一句。
罚恶司油水多,最是清闲,时常还能收到受罚游魂的打点银子。
孟厌这种底层孟婆早已心向往之,只可惜资历不够,又苦于没有门路。
“罚恶司怎突然缺判官了?”孟厌不解,她自来了地府,还是头回听说罚恶司缺人,“往年罚恶司的官缺,没塞够一千两,可进不去。”
阿防:“罚恶司月初增设了一个查案司,广纳地府人才,专为自杀者查冤,助其入轮回。”
原是如此,孟厌懂了。
天庭有规矩:自杀者不入轮回。地府每年因这一项,少了不少轮回转世的绩效。酆都大帝每年三月三朝会,一提起此事,免不得要长篇大论个半日,句句泣泪,好似剜心。
拘魂使一职常年往来人间与地府,消息最是灵通。
阿防往后一瞥,确定无人后,又道:“上月,月大人提出若查明人间自杀者自尽真相,助其入轮回,可计入地府绩效。听说查清一个案子,查案判官得四分呢~”
孟厌眯着眼,小心翼翼伸出四指,“去人间查个案子,能得四分?”
自从月浮玉大改绩效后,轮回司条条框框出了好几条新规矩。她上月辛苦熬汤九百九十九碗,绩效只得两分。
倒是因游魂密告她与温僖在奈何桥边打情骂俏,被扣了八分。
阿防左右环顾,拽她去了角落,“不止呢。若发现恶魂,再加两分。”
孟厌一怔:“凡人自尽与恶魂有关系吗?”
“逼人自杀者,与杀人同罪。若凶手恶念深重,便为恶魂,”有鬼差从两人身后经过,阿防等他走远,才敢继续低声道:“城隍说大人有一座酆魂殿,囚禁了不少恶魂。”
孟厌还是头回听说酆魂殿,一时好奇心起,“这酆魂殿在何处?”
“反正在地府,具体在何处,只有大人知晓。”
“咱们大人一脸老实相,藏得可真够深的。”
查个案子,若运气好,便能加六分。
峰回路转,思来想去,孟厌决心去查案司搏一搏前程。
穿过幽冥背阴山,再往西行个四五百步。
宫殿万千的酆都城内,判官司新衙门查案司,便藏在其中。
孟厌带着温僖好一番寻找,总算赶在地府下衙之前,摸到查案司门口。
金匾之上,写有“查案司”三字,左右门柱置对联一副,似鬼画符般,潦草难认。
孟厌赔着笑脸,上前对着铁面门神月浮玉谄媚道:“月浮玉,我来自荐当判官。”
满脸堆笑,正好露出上下八颗牙。
温僖说这样的她,笑的最狗腿子。
然,面前之人面不改色,一支判官笔笔走龙蛇,“轮回司孟厌,对上司不敬,扣三分。”
几笔朱砂过,孟厌二月的绩效直接被扣了三分。
为防孟厌不知余下绩效,月浮玉还甚为贴心地告诉她,“你本月还剩七分可扣。机会尚多,多试多扣。”
“月大人,下官自荐做判官。”
“你进去吧,跟班候在门外。”
房中,罚恶司众判官负手立于两旁,正中间是难得一见的钟馗。
他今日身着官服,头戴乌纱帽。
左手仗剑,右手持扇。乍一见到孟厌,他面带笑容,亲切问道:“来说说,你为何想加入查案司?”
孟厌手脚并用,慷慨激昂,“不瞒大人说,下官生前是女捕役,入地府后一直想加入查案司,成为钟馗大人手下的判官。侦查邪魔恶鬼,造福人间百姓!”
说到激动处,喷出的口水差点溅到钟馗,幸好左右小鬼手脚麻利,及时撑伞挡住。
“就你了,明日就来,”钟馗想来对孟厌极为满意,三言两语便定了她,“那个子玉啊,你带带她。”
钟馗口中的子玉,说的是罚恶司五品判官崔子玉。
她常年一身黄衣,梳高髻。左手执生死薄,右手拿勾魂笔。
孟厌在地府见过她几回,只是彼时两人一个是判官,一个是孟婆。
见面只当不识,一笑而过。
许是查案司实在太缺人才。
孟厌刚被钟馗一语收下,不到半个时辰,便办好了所有上任手续。晚间甚至被一位六品判官,催促着从轮回司搬去了查案司的新房间。
走前,泰媪照例关切问道:“本官新熬的天地玄黄无极大补孟婆汤,暖心补身,专治女子肾虚等疑难杂症。来一碗?”
孟厌直言拒绝,而后潇洒转身。
三十年了,她的这位前任上司,除了取汤名的技术在不断进步,熬汤的手艺是一日不如一日。
不止一回,她在奈何桥边,听到轮回转世的游魂喝完汤后。脸皱成一团,十分礼貌地与她抱怨:“上仙,这孟婆汤怎如此难喝?”
新房间与崔子玉的房间仅一墙之隔,比轮回司的房间大上不少。
温僖很满意这间房,尤其满意那张架子床,够大、够宽、够他一展宏图。
有了好日子,自然有了好心情。
孟厌摩拳擦掌,上前扒拉温僖的白袍。边脱边求,楚楚可怜,“好阿僖,今夜我能在上面吗?”
温僖眼神阴冷,拒绝地干脆,“我在上你在下,男子在上的尊严比性命更重要!”
两人在床上骨节酥熔,架子床摇的欢。正难舍难分时,隐约有一串笑声传来。
孟厌停下动作,“阿僖,好似有声儿?”
温僖不接话,兀自卖力冲击。
架子床被撞的咯吱咯吱响,孟厌埋怨道:“你不能轻点吗?我才来查案司,此事若传出去,有损我的声誉。”
温僖不屑:“你叫大声点,别人不就听不到床响了。”
美男误事,诚不欺人。
翌日,等孟厌睡醒,早过了上衙的时辰。
等她带着温僖急匆匆赶去查案司,要查的案子全分了个干净。
不巧,今日月浮玉巡视查案司,正好抓住她。
“判官孟厌,晚来半个时辰,扣三分,”月浮玉掏出朱砂笔,洋洋洒洒又是三分,“对了,你还有四分。”
本月绩效眼看要见底,孟厌打算殊死一搏。
她悄悄挪到分案子的判官旁边,边说边往他衣袖里塞铜板,“大人,下官不挑活,有没有大活难活呀?”
判官收了钱,眯着眼在衣袖中数了数,心中暗喜,“是有一个,绩效直接加十分的案子。你要接吗?”
“我接!”
等带着温僖找到崔子玉,孟厌才知晓她花钱接了个什么大麻烦。
“这女子已死十年之久,连尸身都找不到。”
“地府众判官追查十年,一无所获。”
崔子玉拿着生死簿,意味深长看了孟厌一眼,“你惨了……”
月浮玉今日另加了一条规矩:查案司查案,以半月为期。若半月后,仍查不出自尽真相,绩效扣十分。
规矩初立,就在她接下此案之后。
温僖立在一旁,俊脸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