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才恍然大悟,他那位义子每日送上的茶,也是毒物。
月长琴:“祖父打听到,她的夫家嫌她性子古怪,有意逼迫她的夫君休妻。可若她真的和离,你定会不顾一切娶她。”
“那又如何?我收月方进为义子,何曾苛待过他?”
“不一样。若你有了亲子,祖父便不会是你唯一的儿子!”
月相唯一的义子与月相的义子,看似一样,实则天差地别。
月浮玉深吸一口气,“我收留月方进时,曾写下一纸遗言。信中言月家的老宅与地契,在我百年后,通通会留给他。他何必……”
“你发疯一样的爱她,若她有了你的孩子,你定不会再管祖父!”月长琴等不及月浮玉说完,便急不可待地反驳道:“你不知何时会死,祖父总要为自己打算。”
崔子玉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一脚踹到月长琴的胸口,“为了那点金银财宝,便要害死养育自己的义父吗?”
“你懂什么。”
月长琴白了她一眼,“月浮玉既然将祖父当做亲子,就该信守承诺,不娶妻不生子。他做不到,祖父自然该另寻明主。”
当年,月浮玉打碎砚台,无形间破了死局。
月封阳便找到月方进,丢下一包茶,许以重利,嘱咐他每日泡给月浮玉喝。
此话实在厚颜无耻,孟厌没忍住,狠狠踹了一脚。
本来还想再踩一脚,月浮玉隔空给了一个眼神,孟厌缩头退到姜杌与顾一歧身后。
“你为何害死秦延?”
“他和你一样讨厌,一样锋芒太盛。”
他月长琴,明明才是月浮玉的后人。可为什么,其余八人只听秦延之言。
一个乞儿的后人,凭什么地位在他之上!
第72章 画中仙(二)
“你和月方进,真是一脉相承的疯子。”
月浮玉冷冷说道:“我已派人知会金桓,你跑不掉了。”
月长琴咯咯怪笑,等笑累了,他阴险地盯着月浮玉,“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是神仙。”为防他听不到接下来的话,月浮玉特意蹲下身子,“忘了跟你说,我如今在地府做官。我看过你的生死薄,你会死在三日后,斩立决。”
“月长琴,地府见。”
远处传来一阵阵马蹄声,月浮玉招呼几人快走。
只是临走前,他再次走到奄奄一息的月长琴身边,“她的死,是否与月方进有关?”
“无关,是她自己找死。”
一声闷哼后,月长琴吐出一口血。月浮玉收回脚,转身潇洒离开。
月长琴静静倒在地上,看他身影渐远,看他身边出现秦延。
直到看到拿着圣旨的金桓,一脸怒气朝他一步步走来。
秦延背着手站在房顶,平静地看着月长琴被捕役抓走,“我受刑之日,在火烧起来前,便已咬破藏在齿间的砒霜,希望能死个痛快。谁知死前一抬头,看见隐在人群中的月长琴偷偷在笑。”
亲如手足的同僚,在自己受极刑之日,如小人一般,躲在后面偷笑。
秦延疑心自己看错,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依次看向金桓等八人。
他们无一例外,满含热泪,唯独月长琴在笑。
直到那时,秦延想明白一件事,“我这人谨慎。这么多年,除了收过月长琴的一本书与半块砚台,再未收过旁人之礼。”
月长琴送他那两件东西时,他一再拒绝。可月长琴对他说,那些都是月浮玉之物。
他心动了。
昏帝毁了月浮玉存世的一切痕迹,他迫切地想从那本书那半块砚台中,窥得百年前月氏一代贤相月浮玉,曾经存在过的一丁点痕迹。
“唉,我确实害人不浅。”
月浮玉自嘲一句,“你会升入天庭做官。快走吧,有缘再见。”
秦延拱手告辞,“月相,不知你在何处为官?”
月浮玉:“在地府,帮酆都大帝打理烂摊子。”
“月相,多谢。”
与天庭的上仙离开前,秦延回头笑着喊住月浮玉,“月相,祖父曾对我说,他帮你了结了一桩夙愿。”
秦延飞升成仙,月浮玉颇有一番感慨,“我认识秦玄时,他整日偷鸡摸狗,没个正形。没想到,最后是他这一脉,帮我继续守着月氏江山。”
他寄予厚望的义子,原来是一个贪财的小人。
他随手救下的乞儿,却因他短短三年的教导,长成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
孟厌指着远处的金桓,“你当年救了十个人,除了一个是坏人,其余九人全是栋梁之材。月大人,你眼光真不错。哎呀,若你和江……”
“孟厌!”
月浮玉一记眼刀扫过来,孟厌自知失言,赶紧闭嘴。
崔子玉见案情了结,悄悄挪到孟厌身边,“走,我们去找馀容。”
孟厌眼睛乱瞟,委婉推辞,“我……没睡好,想回房再躺躺。”说罢,她拧了一把姜杌,“姜杌,你身上还有伤呢。不如,我陪你回去吧。”
闻言,姜杌捂着胸口,面色痛苦,“我倒忘了这事。方才着急救你,我的伤口好像又裂开了。”
“走走走,我们快回房包扎伤口。”
崔子玉看两人相偕离开,纳闷道:“城隍不是说,孟厌对风花雪月之事最感兴趣吗?”
她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晓,地府众仙之间的爱恨纠葛,全来自孟厌。
听闻孟厌靠着这些消息,着实赚了不少银子。
月浮玉经过她身边,照旧冷若冰霜,“走吧,收拾收拾,我们该回去了。”
顾一歧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崔子玉心心念念月浮玉的心上人,不时凑到他身边蛊惑道:“顾大人,你难道不想知道月大人的心上人是谁吗?”
“本官已下定决心修无情道,近来小有成就。此等红尘俗事,本官不想知道。”顾一歧硬着头皮敷衍她,心中直道后悔。他适才就该厚着脸皮,跟着孟厌与姜杌先回去。
“你们怎都跑去修无情道了?”
“无情道,好啊!”
孟厌和姜杌走到一半,回头见另外三人并未追来,“我饿了,你陪我去酒楼。”
姜杌应好,牵着她跑去上回去过的酒楼,依旧是楼中最高处。
这次再来,孟厌心境变换。少了几分害怕,多了一点爱意。此刻,她笑吟吟托腮看着姜杌,“我眼光真是不错,一眼便相中你,做我的跟班。”
姜杌让她闭嘴,“你别四处乱说,我怕丢脸。”
他纵横妖界上千年,手下败将多如牛毛。本以为去地府后,必定顺风顺水,风光无限。
只等酆魂殿到手,再一走了之。
结果,入地府第一日,便被孟厌骗得团团转。他后来时时悔恨,怎么偏偏着了她的道?
一怪那块金灿灿的令牌太晃眼,他当时真的以为她最起码是个三品官。
二怪孟厌笑得太好看,如春风拂冬雪。川河解冻,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直滚到他心里才堪堪停下。
孟厌:“做我跟班,很丢脸吗?”
姜杌挨着她坐下,唉声叹气,“若让我的仇家,得知我在地府给你暖床,我日后哪还有脸出搅乱荒?”
孟厌搛起一箸樱桃肉入口,其色殷红如樱,其味皮软味甜。
姜杌不爱吃凡人膳食,见她吃的开心,试探问道:“真原谅我了?”
孟厌没应这一句,反而说起她上回与两位鬼差,一路去白水山的见闻,“他俩比我还懒。离白水山还有半日路程,他俩非说口渴,驾着马车去了一间路边茶寮。”
那茶寮,又破又小。那店家是个竹妖,眼眶泛红。
鬼差与竹妖,是多年好友。见茶寮一片狼藉,以为他被白水山上的四个山魈欺负,“东始他们四兄弟,上月才向天庭的几位上仙保证,发誓不再做坏事。这才过了半月,他们便又欺负你吗?”
竹妖泪眼汪汪,支支吾吾,“不是四位大王,是搅乱荒那个。”
鬼差心下一惊,“姜杌?他怎么又来碧阳城了?”
孟厌装作不知,向三人打听,“姜杌是谁?”
鬼差叹气,“住在搅乱荒的一个大妖。百年前来过一次碧阳城,戴一张金色的恶鬼面具,将城中妖怪全打了一顿。我们哥俩那几个月,日日跟在他的身后勾魂,忙得不可开交。”
他们记得姜杌当年离开前,曾说碧阳城实在无趣,再也不会来了。
孟厌拐弯抹角问起巫九息,“原来是他啊。我听幽都山下的树妖说,他有很多红颜知己,其中有一个叫巫九息,是他的心上人。”
两个鬼差和竹妖皆摆摆手,“他无情无义,心狠手辣,哪来的红颜知己和心上人。”
鬼差接过话茬,“他为何找你的麻烦?”
竹妖:“好似是他夫人不见了。”
鬼差:“他何时有了夫人?当年,艳鬼勾了他半年。他嫌烦便罢了,临走还拆了人家两根艳骨。”
竹妖摇摇头说不知,“不过,我此番倒是见到他的真容了。那相貌,三界难寻。”
鬼差讥笑几声,指指孟厌,“姜杌能有多俊?我身边的这位孟厌孟大人,她从前有一绝色跟班。那相貌,才称得上三界难寻。”
竹妖一听她叫孟厌,忙道:“怪了,姜杌的夫人,也叫孟厌。”
“姜杌,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小妖怪。他与我说,有一个妖怪,发了疯一样,到处在找自己的夫人。”
“那他最后找到了吗?”
“找到了。他的那位夫人最是大度,三言两语便原谅了他。”
孟厌笑着说完,侧身看向姜杌,“幽都山下的树妖说你喜欢巫九息。可是竹妖对我说,姜杌很喜欢他的夫人,发疯一样的找她。我摸不准你是又想骗我利用我,还是真的喜欢我。”
从白水山回来后,她一直想找机会问问姜杌。
万幸,兜兜转转,她总算知道了他的真心。
姜杌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一再收紧手臂,衣衫相贴,心跳重合。
唇落于她的额头、阖上的双眼与朝思暮念的温唇之上。
由浅入深,轻舔慢咬。
外面的秋雨,如烟如雾。
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孟厌得以微微喘息,与姜杌短暂分开。
进门之人,是一脸深意的馀容,“姜杌,我这回够知趣吧?”
馀容今日在酒楼中与相好私会,正巧碰见姜杌牵着孟厌上楼。她心中好奇,特意去了另一处高阁偷偷窥探。
姜杌冷冷发话,“你又来做什么?”
馀容自顾自坐到两人对面,掏出三锭金子,“我妹妹半年前去了苍梧城,自此消失不见。姜杌,你帮我找找,行不行?”
孟厌盯着金子,两眼放光,“我其实也很会找人!”
“好姑娘,那便拜托你了。”馀容莞尔一笑,把金子推到孟厌面前,“她叫娇客,左脸颊有一花形印记。”
孟厌收下金子,“行,我这就回去告假,去苍梧城帮你找妹妹。”
话一说完,她揣起金子便跑,生怕馀容反悔,姜杌在后面一路追一路喊。
一回府,月浮玉坐在前厅,沉声发问,“你们又去哪儿了?”
孟厌:“下官陪姜杌去医馆,路途遥远,便多耽搁些时辰。”
对于孟厌信口胡诌的说辞,月浮玉并未拆穿,“你快回房收拾,我们明日出发去苍梧城,那边出了一个案子。”
“苍梧城?”
“怎么,你不想去?”
“我去!”
既不用告假,又能帮馀容找妹妹赚金子。孟厌一时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姜杌怕她被月浮玉扣分,慌忙拉走她,“你在月浮玉面前收敛些,若此事让崔子玉知道……”
“我知道什么?”
崔子玉从两人身后,闪身走出,“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孟厌与姜杌坚定摇头:“没有。”
第73章 画中仙(三)
原本十日才归的秦浮玉,得知谋害父亲的凶手被抓,马不停蹄赶回家。
一入城,便听百姓们交头接耳,人人都说是礼部尚书月长琴毒害了秦相。
“怎会是月叔叔?”秦浮玉一下马,甚至来不及喘气,便冲进府中找月浮玉,“顾公子,你们是否抓错人了?”
月浮玉带他去书房,指着那本《北次经》,“他忌恨秦相得陛下重视,先后在书中与砚台中下毒,妄图毒害秦相。”
秦浮玉听他说完来龙去脉,气得一拳打到桌上,“枉家父整日提拔他。没想到,他竟是一个如此卑鄙无耻的小人!”
“他不日将伏诛。”月浮玉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我们明日将去苍梧城。之后的路,你慢慢走,不急。”
一听几人要去苍梧城,秦浮玉抬手擦去眼泪,担忧道:“城中近来不甚太平,听说有不少人消失。”
苍梧城自一年前起,接连有人消失。
据官府查证,至今日,消失在苍梧城的人,已逾两百人。
这些人在某一日走进一间寺庙,从此再未出现。
官府来来回回去寺中寻了许久,没有任何发现。
眼见消失的人越来越多,半年前,苍梧城的太守下令不准任何人再去寺庙,甚至用木板封之。
然而,不管是禁令,还是木板。
一日又一日,城中依然有人无故消失。而他们消失之前,皆曾出现在寺庙附近。
月浮玉:“无妨,我们本就是去苍梧城查案。”
秦浮玉见他语气坚决,不好再劝,转身从书房中翻出一把钥匙,“顾公子,你们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家父在苍梧城有一间宅子,你们可去住一段时日。”
月浮玉收了钥匙,又劝了他几句,便回房收拾包袱去了。
管事躲在暗处,等月浮玉一走,赶忙跑去书房,“公子,他们不是人!”
“秦叔,你是何意?”
管事将那日的事,原原本本讲给他听,“我听天牢的狱卒说,月长琴整日在牢中自言自语,说什么‘月浮玉回来了’之类的话。”
轩窗半开,从秦浮玉所立的位置望去,正好能看见月浮玉消失的背影。
他尚小时,曾祖父总喜欢将他抱在膝头,声情并茂与他讲月相的故事,“浮玉,曾祖父的师父乃是月相。他们都说他死了,可曾祖父不信,那般好的一个人,定是成了神仙,才不得不离开。曾祖父相信,总有一日,他还会回到碧阳城。你记住,他叫月浮玉,貌似神明。”
“秦叔,他本来就不是人。”
浮玉,他是神仙呀。
翌日出府,一辆马车停在门外。
月浮玉拱手向秦浮玉道谢,“多谢,你想得很周到。”
秦浮玉面色尴尬,眸中闪过一丝难言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