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简单单几个字竟将他问得语塞,一时无言以对。
有错吗?玲珑他有错吗?
几百年前,也有一个姑娘在面对众人的质疑时,毅然决然地说着,“因为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在我心中,这世上不会再有比他更好的了。所以,除了他,我别无他选。”
仔细想来,又有何分别?
不过是刚好心悦了那个人,而那个人在外人眼里到底是怎样的模样,这样的喜欢又是对是错,都无关紧要。
“还是你觉得,玲珑心里有你不是错,我的心里有你就是大错特错。”身前的男人生着一副文静平和的眉眼,说起这句话时,也是柔情万千。
但是这句话到了奚夷简的耳朵里,便几乎是声声泣血了。
世人都说他能言善辩,是这海内十洲最狡猾的一个人。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忽然好笑地发现,自己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不是没有反驳的话,而是开不了这个口。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这个人,到底算是玲珑还是小小,他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对方,也生平第一次有了逃避的念头。
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那个气势汹汹闯进来的姑娘。
相识这么多年,奚夷简还从未见过自己的小姑娘这样生气过。
容和和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眼下却连小小都看得出她的怒火,那是恨不得将眼前的人生生撕碎的愤恨。
床边的两人眼睁睁看着姑娘手中的刀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凭空出现在她掌心中的一把长剑,剑身通体漆黑,唯独剑尖闪着一点寒光,正是蓬丘代代相传的辟邪剑。
此剑锋利更胜刚刚那把长刀百倍,容和和自继任掌门以来甚少拿它出来,也没有用到它的地方,直到今时今日。
闻名海内的青莲老君又怎么会认不出这把利刃,余光瞥见时,也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这边,只是脸上仍然不见半点慌乱。
纵然面前这个女人天赋再高再凶狠,说到底,又怎么比得过道行高明的大罗金仙。
他青莲老君是这准提观的主人,生洲万仙之首,而面前这个女人呢?蓬丘上仙?蓬丘上仙不过是被那海内十洲捧上神坛的圣女。她生来就在那高高的神坛上,又怎知你死我活的凶残?
一个不谙世事的仙女,就该故作骄矜地待在自己那安稳又与世隔绝的仙境里。她懂什么是情吗?那颗隔绝了尘世烟火的心,又能容得下多少情爱?
这样一个人,也妄想禁锢住一个合该浪迹天涯的男人?
在容和和一言不发将剑尖指过来的时候,小小只是慢慢直起了身子,笑着问了一句,“我真是不明白了,当年难道不是你……”
这话还未说完,容和和的剑已经到了他眼前,看上去连半个字都不愿意与他多说,只想以他的血来祭奠自己的怒火。
但小小的动作同样迅速又不显慌乱,他轻巧挡住这一击,顺手还揽住了那已经动弹不得的奚夷简,与其一起退到了窗边。两人的身形都算是清瘦,却比姑娘高上许多,站在敞开的窗户边,几乎遮蔽了外面投进来的月光。
而处于这种境地的奚夷简破天荒地没有开口说些什么,那常常挂着笑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只是半阖着眼眸,敛下了眼底的爱恨与愁绪。
他的神情尽皆落在了容和和眼里,姑娘握着剑的手攥得骨节发白,连眼角都跟着微微颤了起来。
但这愤怒却并不是源于他们两个如此“亲密”的动作,而是心上人那仿若被人在心上狠狠剜了一刀的神情。
就在她进门时,他明明还不是这样的神情,而就在刚刚两方对峙时,小小甫一出手,便换来了他那惊心的眼神。
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更骇人的事实,甚至能让他这样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也为之诧异……甚至是悲哀。
就在小小已经不耐烦,准备主动出手解决掉那碍事的女人时,终于听到身边的人开了口,声音里却再也没有刚刚的怅惘与伤感,而是一种凉到了骨子里的冰冷,尖锐又刺耳,“小小,我真的本以为玲珑不是因你而死。”
当闯进这间屋子质问这一切的时候,奚夷简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猜测。
他是见过当年那场争斗的,知道当年有人以身祭了那一潭池水才换来了安宁,而当时的池水中,只有小小和玲珑这对主仆算是清醒的,在水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后来的“玲珑”亲口所述,剩下的人无从得知真正的真相。
所以,在猜出一点真相之后,他竟天真地以为当年是玲珑以身祭了池水,小小伤心之余只有抱着对主人心上人的执念代替玲珑活到今日。
这是最好的解释,也是他唯一能接受的解释。
可是事实偏偏不是如此。
“我以为玲珑最终是丧命于F鱼之腹,这个猜测倒是没错,只是……小小,”他顿了一顿,狠狠闭上了眼,“我从来没想过,吃了他的人会是你。”
这话一出口,连带着说话的他,屋内三人都为之一震。
而小小在一瞬间的惊慌之后,神情竟然渐渐平静了下来,慢慢松开了揽着他的手,手指动了动,想要合拢却又控制不住地颤动着。
最终,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捂住了颤着的这只手,沉了沉气,将目光投向了一直没有抬眸看过来的奚夷简,“阿奚,你太聪明,可这聪明永远是用在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上,从来没有留意过旁人看你的目光……”
“那我道歉。”奚夷简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便打断了他,继而说道,“我向玲珑道一声歉,赔一声罪,他心里有我,从来都不是他的错,我不该认为他有错。可是……小小,这话不是对你说的。”
他从未用这样僵硬又锐利的语气对谁说过话,哪怕是对着那些恨不得将他剁碎了的仇人们时,也从未如此。
小小不是察觉不出他话语中的恨意,可却仍是笑着的,“阿奚,你说你以为我们曾是很熟悉的,其实你还是不了解我。你甚至不知道F鱼,这种在你眼里只能称得上东西的生灵,到底与人有何分别。”
如那少女模样的F鱼所说,驯养自己的主人是怎样的心性,便会成倍地在F鱼身上留下痕迹。
当年的玲珑对奚夷简动了心,虽未说出口,但那深藏在心底的情意因为无处宣泄,更是百倍地投给了自己所驯养的F鱼。
玲珑心里喜欢着奚夷简,小小对奚夷简更是情深,甚至为此入了魔。
它太想要陪伴在奚夷简身边了,想得疯魔,可是当时与奚夷简朝夕相处的人是玲珑。那几乎压垮了一个人的情意让入了魔的F鱼疯狂地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
由单纯地想要陪伴奚夷简再到后来想要让主人或是说自己达成所愿,这执念越来越深,最终演变为了想要成为玲珑。
它只要成为玲珑陪在奚夷简身边,一切心结都可以迎刃而解。
而这疯魔了般的念头让它终是想出了一个堪称残忍的计划。
当那正直又善良的玲珑为了力挽狂澜深入池水时,站在鱼群中的它终是带着满眼的深情化为了原形,将驯养了自己百年的主人杀死了。
世人总说F鱼可怕,到底可怕到何种地步呢?那便是驯养它的主人有多高的道行,当F鱼被养成人时,便会拥有相同的本事。
在那池水里,有着鱼群的帮助,与他不相上下的玲珑其实远不是他的对手。
那染红了池水的血,是属于葬身于鱼腹的玲珑的。
而吃了玲珑的它,终究与主人融为了一体。幻化成人形的F鱼本就连最高明的术士都无法分辨真假,何况是已经与主人成为一体的它。
这场以驯养F鱼为题的比试,是玲珑赢了,也是玲珑输得彻底。
众所周知,寒堂亭池水下的小小已经为了帮主人挡灾葬身鱼腹,从那池水中走上岸的人,是这准提观的主人青莲老君 ,奚夷简最好的朋友玲珑。
第三十一章 他们才是真正的朋友
这个事实太过骇人,以至于说出口之后,就连奚夷简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不想面对这件事。
而容和和多多少少已经猜到了真相,就连她这个外人都尚且难以接受,何况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奚夷简。
只有小小默默地听着这一切,既不反驳也没有多余的解释,就只是听他说完,然后说了那番话,一字一句清楚地告诉他。
他永远都不会懂d鱼的执念有多深。
“即便是主人,也不会有我对你的情意深,何况是她。”他慢慢抬起手指向对面的容和和,又笑了起来,“更重要的是,现在的我,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了,我是玲珑,玲珑也是我。”
他将玲珑啃食入腹,其实也算是与其融为一体,从此变为了做梦都想成为的人。他会作为玲珑活下去,带着玲珑的心愿一起,努力得到想要得到的那个人。
“我就是玲珑。”年轻的准提观之主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句话,不容任何人反驳。
但话音还未落下,便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嗤笑,“玲珑?你便是玲珑也无用。因为哪怕是玲珑自己,与我也绝无可能。”
小小一怔,正要说话,却见身边的人用尽全身的力气从他手里挣脱,身子一歪倒向了对面,容和和适时地伸出了手,将他扯到了自己身边,也顾不上身子不便的他是不是倒在了自己怀里,目光在他脸上一扫,看出了他的疲惫后,更是怒不可遏地看向了对面的小小。
而奚夷简的话还未说完。他依偎在自己的妻子怀里,紧绷着的身子这才放松了一些,然后坚定地开了口,“无论你还是玲珑,无论你们是男是女,无论你们做过什么,如何待我……都不行,因为正如你所说,你心里只有一个人,别人都不成,我也是。我心里有人了,在我心里,她是这世上最好的,除了她,谁都不行。”
他所说的是谁,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容和和的脸色未变,但眼底却有一点亮光飞快闪过,握着辟邪剑的手攥得更紧。
方才被指责杀死玲珑时,小小尚且未有多么激动,但在听完这句话之后却渐渐收敛了笑意,偏过头来将目光投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原本炙热的眼神在移向容和和时,倏地变冷,“可是这世上若是没有了那个人,就没有这么多不可能了。”
F鱼的执念是相当可怕的,他既可以为了心中所想杀害了自己誓死效忠的主人,那对待其他人,就更不会留情。
单是那凛冽的杀意,就让人忍不住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容和和却连眼都未眨,稍稍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揽着奚夷简的手,转而化解开他身上的禁锢,然后将其轻轻推到了一旁。
“你就不该走出你的世外仙境。”小小比任何人都清楚对方不是自己的对手,此言一出,再不肯多说,抬手向虚空一握,也抓住了一把长剑。
比起蓬丘世代相传的辟邪剑,他手中这把虽然称不上至宝,对付面前的女人却是绰绰有余,因为正如此前所说。
两人的道行实在是天差地别。
当那利刃的寒光闪过眼前时,容和和便真切地察觉出了两人之间的差距,但她却虚晃了一招,袖中长缎飞快窜出缠上对方的手臂,拖着他一起撞破窗子跌了出去。
这地方离寒堂亭并不遥远,小小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不屑地笑了一下,“引我去F鱼池?这可是阿奚用腻了的招数,你以为我看不懂?”
当年的奚夷简与玲珑也有着不小的差距,奚夷简的取胜全仗着耍这奸计,小小也差点在当年那场比试中丧命,怎么会不记得?
年轻的准提观之主自以为已经看破了敌人的心思,几乎想也不想地震碎了缠在手臂上的缎带,剑尖直指对方要害。
可是容和和却在这时做出了一个古怪的举动――她以两指抵在剑身,然后在指腹飞快划过的时候,低声念了一段咒言。
那并非什么对敌的令咒,更像是在发出一个命令。
小小怔了怔,尚未回过神时,忽有慢慢变得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一下接着一下,像是这准提观的各个方向都有许多人匆匆向着这边赶来。
而不出片刻,那些身影便闯进了两人的目光中,并非他人,正是由他这个准提观之主造出的行尸走肉们。
那些没了魂魄的仆从们浑浑噩噩地聚在一起,随着容和和口中的命令渐渐逼近了自己的主人。他们虽然无魂无魄,力量却大得惊人,而且十分顺从,哪怕近身后被小小逼退,只要还能站起来,便继续向着那被围在中央的人走去。
过了这么久,到了此时,那个姑娘似乎才终于肯对他说话,“仆从背叛主人这种事,你不是应该已经习惯了吗?”
世人都说蓬丘上仙不善言谈,喜怒也不外露,但在此刻的小小看来,对方根本就是不鸣则已,或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一旦开口,那副姿态和语气,真是像极了专戳人伤疤的奚夷简。
夫唱妇随啊……
至于对方为何懂得驾驭这些仆从,他虽然猜不出原因,却也不觉得意外,毕竟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奚夷简就已经一脸骄傲地对他说过,“这世上没有我家姑娘学不会的东西。”
沧海岛的奚欢喜天赋奇高,到底高在何处,他总算是看到了。
可惜这点小伎俩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
年轻的男子忽然将剑尖向下直直插进脚下的土地,刹那间,刺目的光芒在剑身四周绽开,那些试图靠近此处的仆从们都在触及这光芒的瞬间浑身颤抖着倒在了地上。而还不等小小拔起剑再次指向面前的姑娘,后者已经以剑尖点地,向后掠出十几丈,仍是往寒堂亭的方向去了。
用来用去,还是最初那个招数,小小甚至懒得多看一眼,便要扭身去屋子里找奚夷简,但是甫才转过身,便见身后不远处已经站了另一个身影。
“我们蓬丘的掌门人,也不是任人欺负的。”只要一想想自己所听到所猜测的事实,嵇和煦就觉得全身上下都极不舒坦,如今见了这罪魁祸首,连语气都比往日更凌厉了一些。
而小小连蓬丘的掌门人都未放在眼里,何况其他人,正想着速战速决,却见嵇和煦根本无心与他正面相抗,反而做出了一个同样古怪的动作――他竟将剑尖指向了脚下,用尽全力劈开了两人所站之处的土地。与此同时,震耳欲聋的炸裂声从不远处传来,地面以那几乎看不清的速度飞快地裂开,裂痕蜿蜒着延伸到眼前,刚好接上了嵇和煦劈开的这一条。
而那熟悉的咒言又在不远处响起,原本倒在地上的仆从们像是不知痛一样爬起身,疯了一般地一拥而上,在小小还未来得及反抗的时候便已将他推入了那裂缝之中。如他所猜测的那般,裂缝之下是刚刚被容和和引到此处的池水。
她根本就没想引他去寒堂亭。
只要有这池水,鱼便能游到任何一个地方,她从一开始便只想打通两个地方的水路。
小小几乎是瞬间猜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而这个念头才闪过脑际,已经沉在水中的他便看到了那飞快窜到眼前的F鱼们。
为首的是那少女模样的半人鱼,在水下面对自己的同类,她的脸上再无面对主人时温婉害羞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贪念,让那副天真的面孔看起来有些许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