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夷简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歪着头看向面前的两人。
容和和却直截了当,“奚夷简,说你想说的。”
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哪怕是初识时也是如此。在奚夷简的回忆里,这似乎还是平生第二次,他的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顺嘴就说,“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这话说出口,本是做好了准备要听对面那两人说出什么情比金坚的话。
谁料容和和想都未想,便痛快地说了句,“好。”
“什么?”正提着心看着这一幕的师兄弟们都傻了眼。
但容和和却只注视着眼前人,语气坚定,“你把反魂树的种子给我,我们便不成亲了。若是你不给还要阻止这门婚事,奚夷简,就算你死在蓬丘,也休想。”
第六章 我已经不是奚欢喜了
愕然之后,奚夷简脸上的神情便变为了新奇,他摸着下巴,拿目光将面前的姑娘好好打量了一番,一副想夸这姑娘越来越厉害了又心知这时候不该夸的纠结模样。
“就这么想要?”最终说出的这句话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出的酸意。
这些天容和和对他的态度就有些古怪,忽远忽近的,他原本还想着这是过了三百年之后不知如何相处的踌躇,却没想到人家是在想办法从他身上骗东西呢。
再看那些蓬丘弟子,有一脸恍然的,也有还反应不过来的,显然不是很清楚这事。
“你想好了吗?”见他有些出神,容和和又问了一句。
她性子一直是淡淡的,甚至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种本不该摆在台面上的事情,但是做了十年夫妻,她也太了解面前这个人了,若是不在这种时候趁势逼他做出个决定,她便永远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而听完之后,奚夷简挠了挠头,状似无奈地沉思了一会儿,直到众人已有了几分不耐,才开口答道,“反魂树我可以交出来,但不是我答应你们的条件,而是你们答应我的。”
那赫赫有名的奚夷简又何时在谈条件这种事上吃过亏?
嵇和煦就听师妹讲过这人的蛮不讲理,还不等对方将条件说出来,便已阻拦道,“你不必说了,反魂树,我们不要了。”
这倒是有些出乎奚夷简的预料,单从听到的那段对话来看,他还以为对方想要反魂树的心已经急得不能多等了呢。再看容和和,倒像是比嵇和煦还急,一听这话,竟然破天荒地皱起了眉,像是要说什么。
而嵇和煦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软言劝着,“婚事重要。”
这时候倒摆出一副柔情万种的模样了,若不是听过他对那反魂树的关心,奚夷简恐怕真信了。但此时此刻他只想撇撇嘴,“真想好了?想好了就别反悔。”
未等嵇和煦说出“不反悔”这三个字,容和和便已经抬起手示意他别开口,然后微蹙着眉看向面前的人,“你别想在这烧了那反魂树的种子。”
若嵇和煦不答应,便问其后不后悔,作势要毁了仅剩的反魂树种子,逼其处于两难之地。
若嵇和煦反悔了,便是当众受辱。若不答应,彻底失去了那么想要的东西,怎会不绝望?
这可是奚夷简惯用的手段,左右是不想让对方顺心。若不是十年夫妻,容和和也不会这么快就回过神来。
有时候太了解彼此真说不上是好是坏,奚夷简便咂了咂嘴,一摊手,“被发现了。”
他们两人一来二去的,几乎叫旁人看傻了眼,都是一副不知该不该插话的模样。
嵇和煦回过神时,更是难得带了些怒意,再看向那个男人时,眼神已不像原本那样平和,“你觉得自己烧了最后一棵反魂树之后,在这蓬丘还有立足之地吗?”
若说他们从玄洲的人手里救下他,只是为了他手中的反魂树,那他若是没了那反魂树做倚仗,对他恨之入骨的蓬丘入骨还能留他一命吗?
就连奚夷简都觉得这话问得太好了,他忍不住拍拍手,“你说得对,我应该留着继续讲条件。”说完,又飞快接了一句,“喜宴的请帖发了吗?海内十洲那些名门大族是不是都要来蓬丘啊?知道的以为你们是想报仇,不知道呢?是不是觉得我手里一定有你们想要的东西,到时候,什么心思都有了,你们蓬丘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这番话连半点停顿都没有,倒像是早就盘算好了。但就算是再看不惯这副姿态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话是有道理的。
无论当日容和和救下对方用的是什么理由,这事都早就被太玄仙都的人传到海内十洲了。若是还要办这婚宴,便势必要面对海内十洲的质问。到时候他们是要坦言新娘子与奚夷简的恩怨,还是任那些人猜测奚夷简是不是还留有后手。
哪一种都不是蓬丘所愿。
聚窟洲的封印破得太快,猝不及防之下,奚夷简已经逃到了蓬丘,无论是救人还是之后的事,其实许多人都还没想好对策。正如他们所说,这些师兄弟们好不容易聚齐,其实是为了婚事,而非专门回来对付这个负心人的。
依嵇和煦来看,自己这些师弟师妹们什么都好,唯独不擅长的就是对付奚夷简这种一举一动都让人捉摸不透的人,平日里已经稳重得可以独当一面的人,在奚夷简面前通通自乱阵脚,连脑子都要丢了。
“这事有何难。”趁着对方还没开始得意,嵇和煦知道自己没必要再浪费口舌了,“直说便是。和和不介意旁人再将你与她扯上关系,真若是说了出来,你欠她一条命,区区一棵反魂树,恐怕还不够赔的。”
说罢,便接过容和和手里的伞,护着她离开了这惹人心烦的场面。雨势渐大,自觉扳回一局的蓬丘弟子们也都笑着各自散去,继续张罗那场即将到来的婚事。
瓢泼大雨中,只有奚夷简仍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对男女的背影,任雨水打湿衣襟却不肯移开目光,像是打定心思要等着容和和回头。
可惜没有。
容和和的背影似乎比他还要坚定几分,任身边的男子为自己撑着伞,收起了刚刚动了恼意那一瞬间外露的尖锐,仍是云淡风轻地走在这天地间,只是步伐已经没有了动摇。
终是没有回头。
而嵇和煦是说到做到之人,不要反魂树的话一出口,蓬丘上下筹备婚事的速度都快了百倍。所有人都识相地不去问师兄和师妹为什么要那反魂树,只是更加仇视那身份尴尬的奚夷简。
其中以符和韵最为不忿,“他说没和离就没和离?当年伤人的时候算什么?他敢那样做,师妹便已经当他死了。好啊,说什么和离,他若是觉得不顺心,干脆给他一刀,让那守寡也名正言顺些。”
说这些话的时候,这姑娘显然是有些喝多了,全然忘了奚夷简身为半个俘虏半个“客人”,就坐在她身侧。
不过就算她是清醒的,恐怕也敢再说几遍吧。
眼见着席上的人都是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奚夷简倒是没兴致与他们再辩驳下去,慢悠悠地晃出门去。如今已经没有人拦着他不让他到处乱走了,婚期将至,这蓬丘上上下下可都是想看他不顺心,想给他添堵呢。
而在更远的地方有一座小楼,据说那才是嵇和煦与容和和真正的住处。眼下那两人便远离了宴席,嵇和煦似乎是喝得多了些,有几个胆大的师姐妹都凑在容和和身边笑着揶揄道,“小心酒后做错事……”
酒后能做什么错事,这话里的意思也太明显了一些,无论是说着的还是听着的人都忍不住红了脸,只可惜这暧昧的气氛很快就被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破坏了。
“酒后做错事?那一定是他图谋不轨。”奚夷简脸色不算阴沉,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抱着臂站在众人之后。
那几个小姑娘还像是要说什么,却被容和和一个眼神拦下了,不得不跺了跺脚离去。
而仅剩下两人独处时,这男人便更加肆无忌惮了,“在沧海岛时,我装醉装得还少吗?”
哪有什么喝多误事?有心之人比谁都清醒。这种伎俩他也不是用一次两次了。真喝醉的时候,恐怕是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从前提起这些事的时候,欢喜总会又羞又恼地叫他闭嘴,可是眼前的容和和却连眼睛都没抬,“你很生气吗?只要想到眼前这些事就很生气吗?”
奚夷简一怔,正想着是不是痛快承认最好,便见面前的姑娘终于抬头望向了他,“你生气时可还记得,我已经不是奚欢喜了。”
第七章 你不会违背你的诺言?
这么多年过去,无论何人来问,容和和都从未刻意隐瞒过自己的身世。
她本是西海的一名孤女,不过是因为天赋过人才被沧海岛的金枝夫人收留教导。师父怜惜她身世可怜,特意为她取了欢喜这个名字,望她此生顺遂安稳,欢喜无忧。她也很喜欢这个名字,甚至未在这二字前面冠上什么姓氏,就这样过了许多年,直到遇见了奚夷简……
为自己取名为奚欢喜时,沧海岛上下的师姐妹都笑了她很久,揶揄着说她竟这般没出息,怎么就对那个男人那么好,紧赶着要随对方的姓氏。但当年的她却不觉羞涩,哪怕被旁人笑话着,也依旧这样做了。
少女心性单纯,将满腔的真心都捧了出来,当他问她想姓什么的时候,她甚至都未思索片刻,便回了这个“奚”字,只想着这样两人便是一家人了。
奚欢喜,奚欢喜……当年的她向多少人这样介绍了自己,最终便被多少人看尽了笑话。
而如今她既不愤恨也不追悔地说出这句话,倒更像是在给自己和那个男人划下一道界限,用三百年不可扭转的岁月,斩断了过往的恩怨与牵绊。从此她不再是奚欢喜,对他无情也无恨,但愿他同样如此。
夜色渐深,就连宴席那边翻天覆地的动静都小了许多,容和和站起身,望了望小楼里已经亮起的烛灯,再也没有理会身侧站着的男子,径自向着自己的住处走了回去。
或许是被她那平静的一句话打乱了心绪,直到这姑娘的背影将要消失在眼际时,奚夷简才总算是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追了上去,“欢喜。”
这两个字换得容和和眉目间陡生寒意,倒真想问问他不把别人说的话放在心上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但这男人显然是懂得看她眼色的,见她面色不善,立刻便改了口,“和和。”
她并不理会,脚步也未停。
“和和,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他没有强追,反倒站下来说了这样一句话。
虫鸣声透过茂密的草木给寂静的夜色添了些生趣,远远地,还依稀可以听见那些师兄弟们欢声劝酒的动静。
这些声响都近在咫尺,可又好像被他这句话隔在了天边。
容和和只觉得天地一片死寂,听到这句话,她本能地便想起了他说过不想看他们成婚的话语,可是今时今日,他的这些话只会让她觉得更加的恼怒。
如今这又是要做什么?又是要拿那反魂树讲条件吗?
“师兄不会拿婚事换那反魂树的。”她转过身,打算让他也打消这个念头。
“我也不会阻止你们成婚的。”奚夷简看似无辜地摆了摆手,坦然笑道,“我只是忽然想到,嵇和煦他说得对,我哪有什么脸面去拿反魂树谈条件。那反魂树的种子,我送给你。”
这似乎是天大的好消息了。但就算是三百年前的奚欢喜,都不会相信这个男人别无所图。
“这不叫交易。”比起刚刚,她更添了一丝不信任。
“这是交易。”他敛起唇边笑意,认真答道,“我不阻拦你们成婚,反魂树也给你们当新婚贺礼。但是唯独有一点……那反魂树的种子,不在我身上。”
此言一出,容和和心下便是一沉,她能察觉出自己从刚刚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里,可是偏偏都到了此刻才发现,已有些来不及了。
而果然,那男人接下来便说道,“你们也知道,起死回生远比长生不老要难,反魂树要制成反生香,熬制时必然要有祖洲的养神芝,瀛洲的玉醴泉,玄洲的金芝草,炎洲的风生兽毛发,元洲的五芝玄涧,还有沧海岛的桂英,缺一不可。我不阻拦你们的婚事,但嵇和煦若是更急着要那反魂树,便应先随我去这些地方取得这些东西,到时候有了反魂树,你们再成婚也不迟。”
他这话说得坦然,甚至没有掩饰自己真正的目的,“是,你猜得没错,我就是喜欢动歪脑筋,想尽办法要破坏这桩婚事,恨不得你们现在便恩断义绝。但我说的话也是真的啊,反魂树的种子确实不在我身上,外面的人都等着将我大卸八块,谁会把自己的后路揣着到处走。再说了,种一棵反魂树不易,我现在这个样子,恐怕还没弄到那些东西就要死在仇家手里了,没有人保护可怎么办……”
他说话时有些懒洋洋的,明明很有道理的话,一旦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也像是有些强词夺理。何况若是不拦着他,凭他的口才,恐怕说上七天七夜也不会停下来。
容和和听得心乱,正要叫他别说了,那人竟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先一步闭上了嘴,就那样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忽地一笑,“别担心有什么陷阱。我永远都不会伤你害你,你知道的。”
他声音放得极轻,听起来倒像是一声叹息。容和和心里猛地一颤,一瞬间竟不由自主地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而这时,宴席散后涌向小楼的符和韵等人终于看见了他们,一口一个“娘娘腔你疯了不是,竟然还敢来这儿”便蜂拥而上。
混乱中,那年轻人只是悠闲自得地坐在石头上托腮望向她,好像刚刚什么也没有说过。直到她转身之际,才似乎听到了那熟悉的笑音,“考虑好了再回答我。”
这一整夜,小楼外的动静都没有停过。
容和和坐在窗边翻看古籍的时候,还隐约能听到几声,“娘娘腔你长到这么大是不是没被人打过!”
“看他这副欠揍的样子,一定是没挨过打。”
“揍他一顿就知道疼了!”
吵吵嚷嚷的,似乎真的要动起手来。容和和被迫听了片刻,终是推开了窗子,“师姐,你们也快回去睡吧。”
楼下的师姐师弟们纷纷抬起头,符和韵的手里还揪着奚夷简的衣领,闻声不由醉醺醺地仰头喊了句,“小师妹你也下来啊,看我不帮你打哭这个小白脸……”
其他人喝得多了,也跟着起哄。
容和和略有些无奈,正想着怎样让他们醒醒酒,便见奚夷简在一群醉鬼中间对她眨了眨眼,那副神情倒真的能称得上弱小无辜了。
思量半刻,姑娘干脆利落地甩上了窗户,熄灯去睡了。
这一夜倒是歇得安稳,但翌日还未睁眼前,容和和便察觉到房外多了个人,她未做理会,直到那人停在了她的床边。
未想好要怎样打走对方,容和和干脆睁开了眼睛。
蹲在床边的奚夷简捧着一张脸,目光明亮,“你果然不是和嵇和煦住在一起的。”
“还未成婚就住在一起算什么。”她不为所动。
“你以为这世上的男人都像我一样坐怀不乱?”他笑盈盈的,有几分得意。
容和和的神色微动,显然是想反驳他,但她到底是不习惯像别人一样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多说话,只避开床边的他站起身,披上外袍,抬腿便要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