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辉追问:“为什么?”
傅敏思忖片刻,回答道:“大概是被压抑久了,想疯一次吧。”
三个人坐在帐篷前,等到快中午,一无所获。
热辣的阳光当头照下,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
何峋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杂草,说声,“走吧。”
许辉跟着站起来,他想起什么,掏出钱包。
多年查案下来,经常去偏僻的地方,许辉跟着何峋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去哪都带些现金。
他从钱包里掏出二百块钱,钻进帐篷,把钱压在了睡过的枕头底下。
“去哪呢?”傅敏张开胳膊抻了抻筋,主动问何峋。
何峋一看他浑不在意的样子就来气,粗着嗓子说:“去玛曲县派出所,先录个口供。”
傅敏言听计从。
草原上,赛马节进行得如火如荼。
傅敏举目遥望,看到赛场上无数匹狂奔的骏马,山呼海啸的。
抢哈达结束了,到了赛马的环节,一个个矫捷的骑手驾着骏马,破风疾驰,追赶竞逐。
马鬃在风中烈烈飞扬,畅快淋漓。
天地间回荡着骑手们悠扬的口哨声,不知哪个角落,传来藏族姑娘婉转嘹亮的歌声。
盛世岁月,歌舞升平。
傅敏几个绕着赛马场,穿过热闹的人群,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走到赛马场的入口时,正赶上首轮旗开得胜的小伙子,骑在马上,笑着接住人群里朝他抛来的格桑花。
小伙子坐在马背上,羞涩地朝心爱的姑娘咧开一嘴白牙。
黝黑的皮肤沁着汗水,在烈日下闪闪发光。
忽然,一支爆竹滚落到扬起马蹄下,原地炸起一声惊雷。
四周的马受到惊吓,一个接一个地原地乱跳起来,发了疯似的冲向周围的人群。
一匹马冲着傅敏跟何峋他们狂躁地踢过来。
受惊的骏马,凌空举起硕大的前蹄,仰天发出凄厉的嘶号。
庞大的身躯裹挟着万钧之力,朝他们跺了下来。
人群乱作一团,四处逃窜。
前面不远处,一个三五岁大的小姑娘吓傻了,手里举着五彩斑斓的风车,戳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个穿藏袍的女人撕心裂肺地尖叫着,朝小姑娘飞扑过来。
可她离得太远了,跑不过死神的速度。
四周响起一片惊惶的哭声和叫声。
傅敏什么都来不及想,飞身朝小女孩扑了过去,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原地滚开。
千钧一发间,许辉跟何峋同时朝那匹受惊的马扑了过去。
许辉拽住缰绳,死命勒着不松手。
马蹄在许辉的钳制下,偏了一寸,险险砸在傅敏身旁的草地上,溅起纷飞的青草和野花。
马似乎更狂了,在原地发疯地尥蹶子打转。
何峋冲上来,一把抓住缰绳,和许辉一起拼尽全力拖住那匹马。
两个身材健硕的骑手也扑上来,一边努力蹿上马背,一边吹着口哨试图让马平静下来。
傅敏在一片人仰马翻中,把怀里的小女孩交给面无人色的妈妈。
女人吓了个死去活来,死死抱着女儿,嘴里急切地说着感谢的话,恨不得给傅敏跪下。
傅敏心不在焉地摆摆手,转身朝发疯的马群里走,刚走两步,后脑勺被一颗石子砸了一下。
他骤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乱糟糟的人群,一抹火红的藏袍赫然撞入眼睛里。
明烈的骄阳下,傅敏全身的血瞬间成冰。
可转瞬间,又莫名沸腾起来,猝然凝视,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厉婕正站在人群中,手里攥着一把小石子,朝他淡淡笑着。
傅敏迟疑一瞬,忽然迈开大步朝厉婕走去。
杂草纠缠着脚步,他起初两步走得蹒跚而茫然。
七年疯魔的人生在他眼前汩汩地流过,追索,痴狂,他没一天是为自己活的。
蓦然回首,七年的人生,只有黑白两色,虽生犹死。。
厉婕浅笑盈盈的面孔就在不远处,阳光下有些恍惚。
七天短暂的人生在眼前走马灯似的回放。
蓝天,碧野,苍鹰,古寺,蓝莲花,雨后彩虹,试衣间,萤火虫。
还有星空下,一束束绽放的火树银花。
数不清的色彩汇成汹涌的洪流,朝他灭顶而来,其中有一抹妖冶的鲜红,灼灼逼人。
直刺进他血液里,烧尽他苍白冰冷的前半生。
傅敏一步步走向厉婕,七年漫长的黑白,七天短暂的绚烂,在他眼前扭曲纠缠,撞开一扇不期而遇的大门。
他的人生里,终于有了温度。
即使这温度是源自地狱的火,他也想扯住这把火,哪怕堕进更深的地狱。
终于,他在她面前站定,心头已经历一番生死轮回,脸上却平静如常。
“你来做什么?”他问。
嘈杂的人声里,传来厉婕那道幽轻的声线,“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啊。”
第四十九章 一路狂欢
7 月 25 日,烈日下的修罗场,马翻人仰,惊嚎遍野。
傅敏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一片混乱的惨状。
不知惊了多少匹马,乱哄哄的人群里,有人奔逃,有人救险,有人被挤踏摔倒。
何峋和许辉被那匹发狂的马拖甩踢拽,颠簸得像两片狂风中的树叶。
加上两个壮硕的骑手,四个人勉勉强强算是控制住了那匹疯马。
傅敏重新看向厉婕,笑着问:“你干的?”
厉婕:“不然呢?”
傅敏嗤笑一声,“够疯的。”
厉婕:“我还可以更疯。”
她轻笑,目光玩味,傅敏大脑忽然宕机一瞬,怔怔看着厉婕。
初遇的那晚,在狂风呼啸的顶楼,他对她说:“我还可以更疯。”
现在,厉婕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了给他,傅敏的瞳孔悄然收缩一瞬。
动物感知系统里,危险的靠近,情欲的降临,都会引发战栗。
电光火石间,傅敏分辨不出擦过头皮的那丝战栗,是因为危险还是情欲。
“看什么?”厉婕笑着提醒,“这会儿不走,就走不了了。”
她说完,转身没入嘈杂的人群,傅敏不做犹豫,抬脚跟了上去。
他走出去两步,回头望向仍在和疯马纠缠的师徒俩。
也许是第六感的原因,何峋在左支右绌中忽然转头望过来。
隔着乱糟糟的人群,和傅敏的目光猝然相撞。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周遭的一切纷扰如潮水般褪去。
何峋眼前忽然洒下一片雨后清新的绿荫。
分局门口的大树下,傅政搂着傅敏的肩膀,笑容似雨后的骄阳。
“师父,这是我弟。”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傅敏。
个头还没蹿起来,只到傅政肩膀,少年不爱笑,有双冷静理智的眸子。
他第一眼就觉得,这孩子,走不偏。
可此刻,那个单薄清冷的少年已经出落得高大挺拔。
他就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无动于衷地回眸,他朝何峋笑了笑,然后转身,没入人群。
何峋眼睁睁看着记忆中那个少年和眼前穿白衬衫的男人重叠在一起,走上一条不归路。
“傅敏。”何峋朝他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
一个分神,他被狂躁的骏马掀翻在地。
许辉意识到什么,匆忙看了眼傅敏消失的方向。
他听到何峋在地上朝他大声喊着:“去追,快去追。”
许辉看看阳光下明晃晃的人群,又看看倒在地上被疯马拖拽的师父。
他一咬牙,抓紧手里的缰绳,飞身向前,不管不顾地挂在了马脖子上。
他不在乎傅敏,成年人脚下的路都是自己选的,福祸自担。
那个偏执狂,并不屑于被挽留被拯救,这一刻,需要被搭救的人是师父。
傅敏坐在敞篷车的副驾驶,看着烈日下绿意饱和的草原。
他没问为什么是林爽的车,也没问雍浩和李兰宁的下落。
他只是沉默,沉默等一个答案。
厉婕默默开着车,也不开口。
盛夏的暑气被狂风卷着扑面而来,重重拍打在脸上,吹得人有些窒息。
不知拐了多少个岔路,厉婕确认警察不可能追上来了,才把车停在路边一棵老树下。
太阳移步到了正当空,像个火球。
树下却有一片浓郁的阴凉,就连过境的风都沁着清爽的凉意。
厉婕下了车,给自己点了根烟。
傅敏坐在车里,心情复杂地看她坐在车头,悠然地吞云吐雾。
他终于等不下去了,问她:“你不是要回答我的问题吗?”
“你看那边。”厉婕指着远处的天空,回头叫傅敏。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打破了沉默。
厉婕朝傅敏笑笑,发丝在风里飞扬。
“你过来。”她说。
傅敏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厉婕往边上挪了挪,盘腿坐在车头,拍拍身边的位置。
傅敏坐上来,眯起眼睛望向远处油画般延绵的原野。
“看什么?”他问。
厉婕指指天边两团挨在一起的云朵,问傅敏:“你看那块云,像不像两只鱼。”
傅敏举目望去,天蓝得刺眼,云白得过了头,看上去反倒晕了层银灰色的边缘。
“哪像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厉婕:“傅警官是双鱼座的。”
一句话说得太突然,傅敏毫无防备,一瞬间几乎反应不过来厉婕口中的傅警官是谁。
他看向厉婕,目光里带着一丝茫然。
厉婕望着傅敏,不知是天空太过晴朗,还是原野太过清新,她此刻的目光有种望穿的干净。
渐渐的,傅敏终于意识到厉婕说的是谁。
他耳朵里忽然响起一阵嗡嗡的轰鸣,风从远处刮来,背上感觉到一丝汗湿的凉意。
他表情依旧平淡,只是嘴唇瞬间没了血色。
“你认识我哥?”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厉婕点点头,“认识。”
傅敏克制着难以形容的情绪,问她:“既然认识,为什么故弄玄虚,一直钓着我?”
厉婕指间烟丝袅袅,升到空中,随风散去。
她笑着看他,明知故问,“哦,有吗?”
傅敏冷笑一声,“别跟我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我问你认不认识傅政,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你勾着我这么多天,就是不肯松口。”
他气得眸子里要喷出火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厉婕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傅敏,我在临夏那晚就瞧上你了,想跟你上床,我不勾着你,怎么让你陪我玩这一趟?”
傅敏哑然失声,死死盯着厉婕,目光里半是愤怒,半是震惊。
厉婕却始终平静,“我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我对你,就是单纯的性欲。”
傅敏愤怒的表情,继而掺进一丝凌乱。
他尖刻地说:“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让我知道了自己还有这个魅力。”
厉婕淡淡笑了笑,“眼缘吧,你正好是我最喜欢的类型。”
她目光淡淡在傅敏身上扫了一眼,轻轻补上一句,“看大小,活也差不了。”
话一出口,傅敏整个人几乎石化了,他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不该用我哥的事开这种玩笑。”
不知过了多久,傅敏才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厉婕朝傅敏歉然一笑,“十天而已,这趟玩完了,我不会让你带着疑问和我分开。”
她摘下项链,递给傅敏。
傅敏机械地接过项链,还没有从失语的状态里走出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厉婕。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这项链,是我哥的。”
厉婕点点头, “傅警官送给我了。”
傅敏喉咙一阵干涩,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失去判断力,也理不出个头绪。
只能机械地问:“为什么?”
厉婕看向天边那团纯白的云朵,声音忽然变得轻了下来,“你想听吗?”
傅敏反问:“你觉得呢?”
厉婕笑笑,目光穿透一碧万顷的绿浪,似乎回到遥远的少女时代。
“那年我十八岁,还没学会抽烟。”
她看向傅敏,目光里有一丝扑朔迷离的闪烁,辨不清是疯狂还是脆弱。
“我是在夏天遇到傅警官的,他穿警服的样子很帅。”
没等傅敏问什么,她继续说:“那天我去同学家,回去时路过她家小区里的儿童游乐园。”
她回忆着当时的画面,细细描绘道:“很简单的游乐场,一个秋千,一小片沙坑。”
她停下来,眯起眼睛,好像有一团黏腻的血,在眼前缓缓淌下,染红了整个视线。
“我看到有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梳着两个小麻花辫,正荡着秋千。”
“那秋千荡得好高啊,小女孩的笑声现在还在我脑子里时不时响起。”
她不说话了,像在追忆什么。
傅敏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厉婕的回忆被打断了,目光重新聚焦,“然后啊,秋千忽然断了,小女孩就这么飞了出去。”
厉婕伸手在空中画了个悠扬的抛物线。
傅敏的心不知不觉跟着那根抛物线在空中划过。
“然后呢?”他问。
厉婕:“然后,她落在一个挖掘机的铲子上。”
傅敏心头轻轻咯噔了一下。
可下一秒,血淋淋的字眼从厉婕嘴里一字一句地吐了出来。
“那铲子好锋利,噗嗤一声,小女孩就被穿透了。”
傅敏的心跟着那一声噗嗤,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他看着厉婕云淡风轻地面孔,哑声问,“后来呢?”
厉婕:“后来,我的脚好像不听使唤了,站在原地就是挪不动步子。”
“我一直在那看着,看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看小女孩的爸妈哭得半死不活,后来警察到了。”
“我一直看到天都黑了,后来一个警察走过来问我,为什么哭。”
“我说,我也不知道。”
她看向傅敏,眼睛里漾着回忆细碎的光,“那个警察,就是你哥。”
第五十章 一路狂欢
草原的风有了颜色,从不知名的方向刮来,搅动起一缕缕浓稠的阳光。
在人的视野里,牵起一张清凉与温暖交织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