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一路狂欢
何峋和许辉重新回到马场时，打铁花的表演已经结束了。
深夜的草原，重新归还给月光，旷野里，一片澄澈的宁静。
只有零零散散未燃尽的篝火，摇曳着将灭未灭的光。
傅敏独自一人守在余烬旁，有些出神。
何峋和许辉一步步走向傅敏，脚步声越来越近，傅敏却丝毫没有理会。
短短一段路，何峋走的百感交集。
篝火前的傅敏，无端让他想起死在公路上的傅政。
他的哥哥死了，死得莫名其妙。
他跪在停尸房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一遍遍在傅政的尸体上翻找着什么。
冷静得近乎冷酷，到最后，他终于停下来，垂着头，跪在地上，好像认命了。
可下一秒，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疯狂而偏执，“我哥是被人害死的。”
“他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那条路上。”
时光永不回头，卷走了昨天的一切。
可那时他冷静到骨子里的声音，却和停尸间惨淡的灯光一样，永远从记忆里带不走，抹不去，化作何峋生命里一丝永远常在的隐痛。
他们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傅敏抬起头，隔着明灭的余焰，看向来人。
“你们来了。”他朝师徒两人笑笑，低头拨了拨火堆里的余烬。
一簇火苗蹭地窜起，照亮了他冷析的眸子。
何峋嗯了一声，在傅敏一旁坐下，许辉坐在了傅敏另一边。
傅敏笑笑，淡声说：“看住我也没用，他们不会回来的。”
何峋从外套里掏出烟，就着火苗点着，深深吸了一口。
他看向傅敏，平静地说：“你不是要跟我面谈吗？我来了。”
傅敏觉得莫名其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何峋有意无意说得很详细，“22 号上午，你给我发信息，想约我面谈。”
傅敏的目光茫然了一下，下一瞬好似意识到什么。
“想起来了。”他朝何峋笑笑，“那聊聊吧。”
他茫然的表情悄然隐去，化作一派闲淡自若。
可那一秒的错乱，终究还是落进了师徒两人的眼睛里。
何峋在车上的那番推断，已是八九不离十，并且，他们还有一个意外的发现。
傅敏要帮厉婕遮掩。
厉婕偷了他的手机，冒着他的名义给警察发信息，他不但没生气，反倒替她遮掩。
他对厉婕，绝对不是对待普通朋友的态度。
何峋沉吟片刻，问道：“你托人交给我的那枚指纹是谁的？”
睡着了的草原，一片看不到边际的静谧深沉。
有一隅，依旧醒着，篝火即将熄灭，只剩闪烁的余烬。
傅敏用树枝轻轻一拨，无数星星点点的火花灼灼一瞬，又被夜风卷走，化作四散的轻尘。
何峋的问题让傅敏有片刻恍神。
他说：“不重要了，你扔了吧。”
何峋冷峻的眉眼间，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疲惫感，“傅敏，你到底怎么回事？”
傅敏垂下眼睛，盯着忽明忽暗的火星，低低说了句：“我怎么回事，我自己也不知道。”
何峋活到这个岁数，脾性已经被岁月风霜磨成了一潭死水，轻易不会再起波澜。
可他此刻真想掰开这孩子的脑壳，看看里面究竟在想什么。
他问：“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吗？”
傅敏点点头，“你可以这么认为。”
何峋没好气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跑？”
傅敏脑海里忽然浮起厉婕的面孔，火树银花下，浅笑着看他。
那层浅笑不知是哪个瞬间，在他心头悄然下了蛊，竟让他生出一丝地久天长的疯念。
可他明明知道，揭开那扑朔的浅笑，火花粉饰的烂漫下，或许并不美好。
直到现在，她都不肯告诉他傅政的事。
所以他驻足，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纷乱的人海里，没入无边的黑暗。
或许止步于此，于他是最好的选择。
可他又不甘心，追了整整七年，疯了整整七年。
不管是真相，还是雪恨，不管是他，还是他哥，都在等一个交代。
夜深了，草原的风染上了彻骨的凉意。
何峋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傅敏，你跟厉婕，到底是什么关系？”
傅敏依旧沉默，脑海里却有个声音同样在问：“是啊，什么关系？”
他目光里那丝深寒悄然间平添一丝淡淡的绝望。
一阵风吹来，卷起灰烬里最后几点火星，明耀一瞬，归于寂灭。
黑暗漫过来，吞没了整个草原。
傅敏幽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没什么关系。”
幽蓝的夜幕上，不知何时起了一层薄云，似纱，似烟。
敞篷车破风飞驰，碾碎一地月光的清辉。
不知跑了多久，跑得李兰宁两颊被风拍打得没了知觉。
厉婕终于把车停在一座破桥下的河滩上，三个人下了车，走得摇摇晃晃。
耳边狂躁的大风好似仍在刮着，挥之不去。
李兰宁走到河边，腿一软，坐在了满地碎石上。
雍浩也脱力地坐了下来，他想，好长的一夜啊。
厉婕点起根烟，迎风抽着。
雍浩朝厉婕伸手要了根烟，压惊似的连抽了几大口，猛地呛咳起来。
“傅敏呢？”他问道。
厉婕一言不发，沉默抽着烟。
雍浩看向李兰宁，欲言又止。
李兰宁知道他在想什么，直截了当地说：“雍浩，我真的没有杀人。”
“我走的时候，跟他打了一架，不小心把他推倒了。”
李兰宁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厌恶的神色，可她还是强迫自己回忆起当时的画面。
“他头撞在餐桌上，晕了，那时候厉婕正好来敲门。”
“她可以作证的，杨洪亮没有死，只是晕了。”
李兰宁停下来，抬头看向厉婕。
厉婕吐出口烟，回头扔下一句：“嗯，我可以作证。”
李兰宁接着解释：“我们两个把他抬上床，我怕他醒了又打我，一咬牙就走了。”
她看着雍浩的眼睛，认真问道：“雍浩，你相信我吗？”
雍浩使劲点点头，“我信。”
他摸了摸李兰宁冰凉的脸颊，声音温柔，“你没杀人，不该跑的，越跑越说不清了。”
他凑近李兰宁，“你别怕，我陪你一起回去找警察，把事情说清楚，一切还来得及。”
李兰宁忽然有些迟疑，她和厉婕商量好的事情，她不想对别人说。
她飞快地想出一套说辞来，“雍浩，我不怕警察，我甚至不怕坐牢。”
雍浩追问：“那你怕什么？”
李兰宁：“我怕那个家，怕亲戚朋友，怕街坊邻居。”
她凄然一笑，“就算警察判我无罪，在他们眼里，我也是有罪的，一辈子都洗不清的罪。”
这些话虽然是为了给雍浩一个解释，可又何尝不是她的切肤之感。
她高中时候，不是目睹过，最无辜的人，经历最残暴的地狱吗？
雍浩有些理解不了，“别理他们不就行了。”
李兰宁心头再次升起一种灭顶的无力感。
她知道，她的处境，雍浩永远都不会明白的。
他有家境，有学历，有事业，足够强大，足够自我。
鲜衣怒马，恣意人生，有什么样的包袱能甩不掉呢？
可她呢？
她只有贫穷，无知，她赤着脚，背着包袱，走在泥潭里，永远都走不到头的泥潭。
他们两个确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雍浩见李兰宁怔怔的，焦急地追问：“你到底想怎么办？”
一阵长长的沉思后，李兰宁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雍浩。
“我不回头，我要继续玩下去，直到警察抓到我的那一天。”
雍浩简直无语，“你这是要把自己玩死吗？”
李兰宁轻轻笑了笑，“雍浩，你就当我是个傻逼吧，我就是要疯一场。”
雍浩死死盯着李兰宁，夜风拂乱她额前的头发。
她看上去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又执拗得能和老天叫板。
“好，你要疯，那么我陪你。”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李兰宁朝雍浩笑笑，然后看向月色下细碎的河面，不说话了。
厉婕扔掉燃尽的烟蒂，转身看过来，“你们在这等等我，我去接傅敏。”
雍浩忽然叫住厉婕，神色犹豫。
厉婕看向他，“怎么了？”
雍浩：“我们接下来是逃亡，又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别拖傅敏下水了。”
厉婕脸上浮起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不，我要去找他，说好了一起玩，少一天都不行。”
第四十八章 一路狂欢
7 月 25 日，赛马节热火冲天的气氛从清晨时分便烧起来了。
天公作美，赠给人间一轮骄阳。
晨风吹起帐篷的门帘，送进一线澄蓝的天际。
傅敏是被帐篷外杂沓的脚步声和说笑声吵醒的。
说是吵醒也不尽然，傅敏其实睡得很轻。
夜里何峋翻了几次身，许辉假寐了一会儿，偷偷爬起来蹲守厉婕几个。
傅敏其实都听得到。
何峋早就醒了，坐在帐篷外面晒着太阳抽烟。
许辉躺在傅敏身旁，呼吸沉沉的，争分夺秒地补觉。
傅敏起身，走到帐篷外面，坐到何峋身边。
不一会儿，许辉也出来了。
小警察睡着了也很警觉，察觉到身边有动静，立刻睁开了眼。
这顶帐篷的主人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名叫阿古。
昨天夜里篝火晚会结束后，阿古大爷和家里的老黄狗一起巡视草原。
检查那一堆堆篝火是否燃尽，顺道把何峋几个捡回了家。
看到三个客人都睡醒了，阿古大爷旋即端来了早餐。
糌粑，牛肠和热气腾腾的酥油茶。
搁下吃的，老人指着晴空碧草间一簇簇热闹的人群，用蹩脚的汉语挽留三个客人。
他说赛马节可热闹了，有赛马，唱歌，跳舞，拔河。
还说自己的侄子今天要比赛抢哈达，骑马射击。
何峋一边吃着糌粑，一边笑着跟老人攀谈。
阿古大爷聊了几句，就给侄子的赛马刷毛去了。
傅敏看着老人硬朗的背影渐行渐远，转头看向何峋。
“何警官，你们准备怎么发落我？”
何峋喝了口酥油茶，沉肃的目光落在傅敏云淡风轻的脸上，“不急，看看赛马吧。”
傅敏轻笑，“别等了，他们不会回来的。”
何峋：“不试试怎么知道？”
傅敏无所谓地笑笑，“随你们吧。”
何峋看傅敏吃得差不多了，重新拾起昨晚的话题，“傅敏，那指纹到底是谁的？”
傅敏慢慢啜完杯子里最后一口酥油茶，镜片下的目光有种冷静与疯狂交织的复杂。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不用管了。”
何峋闻言，血压又有点往上窜，“你不是一直希望警方配合你吗？”
“现在怎么又变成这个态度了？不查了吗？不替你哥报仇了吗？”
他一口气扔出心头的不解。
傅敏却依旧平静，“我哥的事，以后不会再靠警察了。”
何峋啪的一拍桌子，“傅敏，不靠警察靠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敏笑笑，“我自己查，查到了我自己报仇。”
何峋气急了，他自己的孩子都没让他这么操碎心。
他指着傅敏的鼻子厉声呵斥，“你试试，我看你后不后悔。”
许辉从没见师父的情绪这样失控过，忙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你先别扯这些豪言壮语，眼下你就有个官司。”
他掀起眼皮冷冰冰看向傅敏，公事公办地说：“昨天你妨害公务，还袭警撞了我师父。”
“量刑三年以下，你做好思想准备吧。”
傅敏无动于衷地点点头，一副照单全收的样子。
许辉压根不管他什么反应，继续说：“现在我问你些问题，关系到李兰宁的将来，也关系到你那些朋友要承担什么样的法律责任，你最好配合一下，如实回答。”
傅敏：“你问。”
许辉给何峋倒了杯酥油茶，这才重新看向傅敏。
“我们这趟要找的人是李兰宁，你们应该已经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她了。”
傅敏点点头，爽快地说：“林家巷小区死的那个人是他老公。”
许辉：“据你了解，是她杀的吗？”
傅敏如实回答：“我没正面问过她，只问过厉婕。”
许辉紧紧观察着傅敏的神色，“厉婕怎么说？”
傅敏：“厉婕说李兰宁没杀人，而且她可以给李兰宁作证。”
许辉看向一旁沉默的何峋，这个回答和警方目前所掌握的客观证据是吻合的。
厉婕和李兰宁是在 19 号上午 10 点左右离开兰州的，而杨洪亮是下午三点左右死的。
也就是说，李兰宁有不在场证明。
许辉接着问道：“李兰宁有没有说过离开前家里发生了什么？”
傅敏摇摇头，“我不关心，所以也没问。”
许辉留意着傅敏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觉得他不像在说谎。
许辉锁着眉头，问出他最不解的问题，“她既然没杀人，为什么要跑？”
傅敏想起厉婕给他的那个理由，“我们就是想继续玩下去。”
他不知道这个理由到底有几分可信，也懒得深究。
索性原封不动地甩给盘问他的警察，“为了继续玩下去。”
许辉闻言，直接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虽然一路沿着四个人的足迹追过来，明显是一条自驾游的路线。
可这个回答就这么直愣愣地砸过来，依然还是让何峋和许辉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旅游？就为了玩？”
傅敏点点头，“对，为了玩。”
许辉表情有点错乱，掰着指头细数，“你们四个人手机都甩了，厉婕的车也是为了躲避警察故意不开的吧，还有昨晚，众目睽睽下拒捕。”
他眉头紧锁，一脸不可思议，“做这么多疯狂的举动，就是为了继续玩？”
傅敏一脸平静地点点头，“对，就是为了继续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