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敏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属于人类的语言,忽然停下脚步。
他怔怔看着厉婕,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
厉婕:“从现在起,到旅行结束。”
傅敏看着厉婕,依旧怔怔的。
他的脸从面无表情到五味杂陈,最后泛起一丝他大概永远都不肯承认的动容。
厉婕观察着傅敏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这好像是她一路上最喜欢的一项消遣。
看他愤怒,惊诧,纠结,动容,看他咬牙切齿,看他草木皆兵,看他溃不成军。
她笑着说:“我从一数到三,你要不反对,我就当你默认了。”
傅敏额角跳了跳,下一秒,厉婕真的开始数数了。
“一。”
“二。”
“三!”
夜空澄澈如洗,满天的星星都在朝他们张望。
厉婕数到三,傅敏依旧沉默看着她,表情晦涩。
厉婕一把牵起傅敏的手,朝他促狭一笑,“我们一起走吧。”
傅敏额角的青筋都冒出来了,可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甩开手。
他就这样被厉婕牵着,一步步走上崎岖的山路。
一阵清凉的夜风吹来,厉婕微卷的长发被风吹得纷纷扬起。
她回头朝傅敏笑了笑,像个终于要到糖吃的孩子。
脚下的路变得越来越陡峭,很多时候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
大王在前面开路,不时地回头提醒他们不要走偏,一定要踩着他的足迹向前。
路的左右黑魆魆的一片,只有山石嶙峋的轮廓,潜伏着重重的危险和刺激。
傅敏渐渐走在了前面,时不时回身拉厉婕一把。
厉婕身手敏捷,体力也很好,根本用不着别人照应。
可她就是享受这种特殊的待遇。
两人爬上一段陡坡,厉婕胳膊肘轻轻撞了傅敏一下,朝他笑得意味深长。
“虽然我们才刚确立关系,但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你今晚对我图谋不轨。”
傅敏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到底是谁想对谁图谋不轨。
一阵悠远的风从不知名的方向刮来,悄然刮进他胸口。
那些经年累月的痛苦执拗,一层一层压在心头。
风载不动,他也快要载不动了,他忽然就在想,要不算了吧。
这两个字从脑海里冒出来的一瞬间,他猛然感觉到一丝即将落幕的寂寞。
生命的意义顷刻间化作千丝万缕,从他身体里快速地抽离。
他刹那间明白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是一种怎样具象化的感觉。
也是在这一瞬间,他才彻骨地感知到,七年来他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生命里除了傅政的死,已再无其他。
哪怕只是想一下要放弃,他都会被那种膨胀到全宇宙的虚无感吞噬。
他无法割裂过去,那几乎是他生命的全部。
可他好像也越来越无法压抑那丝蚀骨灼心的渴望。
他渴望沉沦,堕入地狱似的沉沦,世界末日到来之前似的沉沦。
而厉婕,仿佛早已将他看穿,不怀好意地撩拨着他,只等着看他溃不成军的那一刻。
他好像真的被她 PUA 了,在欲望那条污浊晦暗的窄巷里越走越深。
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为她开脱。
为什么非要觉得她阴险狡诈,为什么一定要怀疑她呢?
她不是已经坦白过了吗?
傅敏沉默走在漆黑的山路上,脑海里天人交战,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修行。
“到了。”前面忽然传来大王的声音。
厉婕和傅敏寻声望去,这才发现他们爬到了一处深山的裂缝里。
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山路上满是碎石和杂草,是真正人迹罕至的地方。
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往下望去,是一线陡然向下的,曲曲折折的山路。
远远的有一个三岔口,一条通向他们这边,另外两条通向山下。
他们站的地方是这一片的制高点,背靠一面山壁。
这里既可以防备野生动物从背后偷袭,又有极佳的观测视野。
一行人趴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等待雪豹的出现。
林爽趴好后,把相机对准三岔路口,仔细地调好焦距。
所有人都在兴奋地等待着。
不知不觉间,一个小时过去了,视野范围内一片寂静。
大家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哈欠。
又过了一个小时,雪豹还是没有出现。
大家害怕睡过去,开始低低地聊天解乏。
林爽问大王:“你见过几次雪豹?”
大王想了想说:“只有昨晚那一次是亲眼见的,其他时候都是从红外线相机里看到的。”
林爽感慨,“能亲眼看一次也值得了。”
李兰宁好奇地问:“你很喜欢雪豹吗?”
林爽点点头,“我喜欢猎豹的野性,还有它奔跑起来的力量感。”
她顿了顿,回忆道:“我在东非大草原上住过一段时间,每天最喜欢做的就是去拍猎豹,它们奔跑起来的时候,常常让我感觉到生命那种最纯粹,最原始的力量。”
厉婕忽然开了口:“猎豹奔跑起来很美,但不及它们战斗至死的那一刻美。”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却有种深埋的兴奋感。
两种矛盾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的话听起来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
大家寻声望向厉婕,只见她望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唇角带着一丝极浅淡又极狰狞的笑。
“高三那年,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只落单的猎豹,被一群猎狗围攻。”
“那是一场必死无疑的战斗,它被咬断了腿,咬破了肚子,撕裂了脊背却仍然凶狠地回击,直到被咬断脖子。”
厉婕闭了闭眼睛,似乎在细细回忆那些停留在灵魂深处的震撼。
那震撼,让她无论何时想起,都会激动到血脉喷张,全身战栗。
“它到最后一秒,都在战斗。”
四周静悄悄的,所有人听得十分投入。
厉婕一字一句说道:“以牙还牙,壮烈求死,人也该这么活着。”
第六十五章 一路狂欢
漫漫长夜在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一缕浅淡的柔白掺入东边墨染的天空。
大王轻轻推了推已经睡过去的林爽,抱歉地说:“天要亮了,应该等不到雪宝了。”
林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坐起身,遗憾地看了看空荡荡的岔路口。
她举起相机,拍了张怪石嶙峋的山路。
厉婕几个也渐次醒了过来。
夜里他们七嘴八舌地聊着天,一直熬到凌晨三点,终于熬不住了。
除了大王,其他人都睡了过去。
厉婕钻进傅敏怀里,枕着他的手臂,闻着他身上浅淡的香味,笑着闭上了眼睛。
她双臂抱在胸前,身体微微蜷缩着,像羊水里胎儿的姿势,渐渐睡着了。
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沉,厉婕在低低的说话声中醒来,对上一双深沉的眸子。
傅敏不知是没睡着还是刚睡醒,正安静地看着她。
厉婕倦倦地笑了笑,“偷看我。”
傅敏却没笑,他深深看着厉婕,目光疑惑,“厉婕,你做噩梦了吗?”
厉婕摇摇头,“不记得了。”
傅敏把粘在她脸颊上的碎发拨开,盯着她因为缺觉而憔悴的面孔。
此刻的她沉静淡然,笑得从容,目光里有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
她是个操控人心的强者,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让人勘透的薄弱。
可当她睡着的时候,却好像变了一个人。
她鼻息急促,表情痛苦,额头渗出细细的汗,仿佛在梦里被人追杀到了天涯海角。
她睡着时紧紧攥着傅敏衬衫胸口,好像抓着一道护身符。
“你有什么心事吗?”傅敏问。
厉婕目光向下扫了眼傅敏的胸肌,似有意似无意地弯起膝盖在他身上轻轻蹭了蹭。
“我的心事,你还不清楚吗?”
一大早惨遭撩拨,傅敏局促地翻身坐起,胳膊抽离,厉婕枕在了硬邦邦的石头上。
她笑了笑,慢慢坐起身,给自己点了支烟。
下山的路,在朦胧的晨光里展露出惊心动魄的真面目。
雍浩一边走一边时不时惊呼,“昨晚我们走的是这条路吗?有这么险吗?”
大王走在最前面,笑着回他:“白天你们不敢爬,所以我才晚上带你们爬山啊。”
雍浩欲哭无泪,“那现在怎么办,我要闭着眼睛下山吗?”
大王哈哈大笑,“你自便吧。”
雍浩:“兄弟,你这是管杀不管埋啊。”
大家小心翼翼爬下一段狭窄陡峭的山路,绕到了一面绝壁的边缘。
金灿灿的阳光冲破天边的晨霭,照到了绝壁上。
辉煌的光芒,瞬间将所有人钉在了原地。
每个人都不禁停下脚步,望向天边那轮初升的圆日。
那是一种震撼生命的灿烂,潜伏过漫漫长夜,在刹那间迸发出天地间最夺目的芳华。
这是天空孕育出的芳华,每一天,每一次都用空前绝后的美唤醒人间。
林爽举起相机对着朝阳和群山万壑拍了一通,然后她忽然调转镜头,朝向呆呆看着日出的一行人。
她按下快门,将所有人明亮而恍惚的面孔定格在了这一瞬。
又下了一段山路,李兰宁忽然叫了一声。
她指着前面陡峭的岩壁,惊奇地说:“你们看那是什么?”
厉婕几个顺着李兰宁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嶙峋的岩壁上,有块能容十来个人的凸石。
石头上卧着一只棕灰色的动物,体型像羊。
大王笑着说:“那是岩羊,在岩壁上跑跳就跟在平地上一样,是我们的岩壁精灵。”
他正说着,眉头忽然皱起,目光凝重起来。
厉婕几个也察觉到了异常,那只岩羊的身子周围有很多血迹。
“咦,它怎么了?”大王一边说,一边攀着岩壁,朝那只岩羊慢慢靠了过去。
岩羊是警惕性很高的动物,若在平时有人靠近,早就四蹄翻飞地跑了。
这只岩羊却一动不动卧在原地,看上去像是受了重伤,或者已经死了。
大王挪到离岩羊大概三米的距离,看到它脖颈一侧血肉模糊的伤口。
他回头朝林爽几个喊了一声,“这只岩羊受伤了。”
林爽担心地朝大王喊:“还有救吗?”
大王继续小心翼翼地靠近,终于站到了那块岩石上。
待他看清楚眼前的一幕,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只岩羊的脖子上有道很深的伤口,像是被雪豹撕咬的。
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从雪豹的锋牙巨齿下逃了出来,奄奄一息地躲在了这块岩石上。
大王蹲下来查看完岩羊受伤的状况,起身神色凝重地朝林爽他们摇了摇头。
“脖子都快断了,救不回来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又诧异地咦了一声,一脸惊奇地绕到岩羊的尾部。
岩羊的下体,竟然有两只伸出来的小羊蹄。
他激动得声音都劈了,“它在生小羊!”
站在岩壁边观望的几个人听了,都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快来个人帮忙,母羊要死了,小羊可能还有救!”
大王话音刚落,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便攀上了岩壁。
“我来。”李兰宁抓着岩壁上的石头,一步迈了出去。
“危险啊。”雍浩没抓住李兰宁,看着她哆哆嗦嗦地贴着岩壁走了出去。
林爽举起相机,抓拍下李兰宁这一瞬胆颤又决绝的身影。
接着,她把相机背到身后,也攀上了岩壁,厉婕和傅敏也跟了上去。
雍浩见大家都面不改色地过去了,不想显得怂包,一咬牙攀上了岩壁。
等他好不容易爬到大石头上时,大家已经开始给奄奄一息的岩羊助产了。
李兰宁用手压着岩羊血肉模糊的伤口,厉婕和傅敏一个抓着岩羊的前腿,一个按着它的身体。
大王抓住小羊伸出来的两只蹄子,嘴里喊着:“我数一二三,大家一块用力。”
“一,二,三。”所有人一起发力。
大王抓着小羊羔的蹄子用力向外拽。
岩羊蹬了蹬腿,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想要配合,脖子上的伤口汩汩地冒出血来。
李兰宁红着眼睛,死死攥着岩羊的脖子,血从她指缝间细细密密地渗了出来。
她吓得尖叫起来,手却不敢拿开,死死按着冒血的伤口。
雍浩连忙蹲下,两只手牢牢附住她满是鲜血的手。
他在她耳边低声安慰:“没关系没关系,你怕就我来。”
李兰宁背靠着雍浩温暖的怀抱,却仍觉得全身恶寒。
可她终于忍住了尖叫的冲动,只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
“雍浩,你帮不了我。”
岩羊似乎被李兰宁的尖叫声换回了一丝游离的生命力,它全身一阵抽搐。
小羊羔在妈妈痛苦的挣扎里,露出深棕色的头颅。
大王激动地叫着:“快了,快出来了,加油啊。”
第六十六章 一路狂欢
他不知是喊给李兰你和厉婕几个听,还是喊给奄奄一息的岩羊听。
好像四周所有的生命都听懂了。
一只灰雁扑扇着翅膀在石头上方盘旋了两圈,清脆的长鸣声响彻山谷。
风刮来阳光丝丝缕缕的温暖,山壁上的草木竞相摇曳。
“一,二,三。”随着大王的呐喊,所有生命一起挣扎。
小羊羔的脑袋露了出来,然后是脖子,最后湿漉漉的身子。
它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早。
大王紧张地抱起小羊羔,发现它还有呼吸。
大家凑上来,七嘴八舌,紧张地叫它。
“小羊。”
“咩咩。”
“小东西。”
小羊羔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人生的第一缕阳光。
“活下来了。”大王简直要喜极而泣。
他连忙把小羊羔放到岩羊面前,摸摸岩羊已经动弹不得的头,对它说:“看看吧,你闺女。”
岩羊好像听懂了他的话,清澈的大眼睛盯着湿漉漉的小羊羔,久久的,一眨不眨。
它仿佛看到了不久后,小羊在陡峭的岩壁上蹦跳奔跑的样子,仿佛也看到了自己在丝丝缕缕金色的眼光下,蹦跳奔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