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团的其他成员也没闲着,李兰宁找来纸笔和口红,盯着刘旺写下保证书,摁了手印。
厉婕和许辉几个气场全开,各自拎了个刘旺带来闹事的家属,给他们做普法教育。
打发走闹事的刘旺一家和墙头看热闹的村民,时间已近黄昏。
老孙头终于得空摸摸他的宝贝大黄,笑着嗔骂一句,“你个狗东西,没眼力见,没看见我正忙吗?”
大黄才不管这些,又热情地扑了上来。
老孙头只好把他拎起来抱了抱,跟抱小孩一样。
大黄这才心满意足地甩着尾巴走开了。
狗蛋顶着一颗血葫芦一样的脑袋,对何峋几个谢了又谢,呼喊家里人去杀头羊待客。
何峋摆摆手,笑着说不吃了,该走了。
老孙头扯住何峋不让走,说什么也要请何峋再喝一顿。
何峋笑着跟他解释,今晚还得往兰州赶,喝不了了。
老孙头唏嘘得很,非要拉着何峋去隔壁家自己院子里喝口酥油茶再走。
盛情难却,何峋只好答应。
大家在老孙头家院子里围坐在一起,中间的炭火小炉子烧得正旺,炉子上的酥油茶煮开了,香气四溢。
老孙头的老伴把茶倒进不锈钢的小杯子里,笑着分给大家。
厉婕注意到,老孙头的老伴耳朵似乎不大好使。
无论跟她说什么,她都好像听不明白的样子,只温和地笑笑。
煮完酥油茶,老伴又往炭炉上搁了块小铁片,把糍粑放在上面烤。
不一会儿,一块块糍粑被烤得两面金黄。
厉婕拾起一块咬了一口,酥酥的外壳,里面又软又糯。
说了不吃饭,可糍粑烤完又烤上洋芋片,然后是牛蹄筋,撒上红艳艳的辣子面,格外好吃。
大黄分到一块没撒辣椒的牛蹄筋,吃得不亦乐乎。
眼看着太阳西沉,大家被这老两口再次投喂得肚皮滚圆。
整洁的小院里,铺了一地斜阳。
何峋正要跟老孙头道别,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狗蛋头上包着纱布,举着手机跑了进来。
短短几步路,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里闪烁着一层晶莹的泪花。
大家不明所以,都呆呆看着狗蛋。
何峋的第一反应是刘旺又来闹事了,待要起身,老孙头却先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咋了,刘旺家又来了?”
第六十三章 一路狂欢
狗蛋摇摇头,他性子风风火火,不会见眼色行事。
从小到大,得亏孙叔把他当半个儿子照应。
他激动地看着老孙头,喃喃说道:“叔,钱下来了,打到卡上了。”
老孙头怔了片刻,然后慢慢点了点头。
他咧了咧嘴,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淡淡说了句:“好事,好事。”
狗蛋看着老孙头波澜不惊的面孔,眼神渐渐起了一丝警觉。
他忙说:“叔,我有钱了,你就能接着把药吃上了。”
老孙头嗔怪地瞪了狗蛋一眼,没好气地说:“瞎说什么,我好好的,吃什么药。”
狗蛋却不吃老孙头这一套,“叔,我明天带你去兰州,咱们去大医院看,该吃药吃药,该动手术动手术。”
老孙头浑不在意地说:“费那事干嘛,白花钱。”
狗蛋朝老孙头吼:“你那病不能拖了,当初你不肯拖累孩子,说不打紧,等赔偿款下来了再治,现在钱下来了,你得去治啊。”
老孙头不耐烦地一甩手,“晚期了还有什么好治的,你见哪个癌症能治好的。”
老孙头重又坐下来,慢悠悠地说:“这病是无底洞,花多少钱也治不好,我老孙头卖了一辈子瓜,脑子里的算盘打的噼啪响,能干这么赔钱的买卖吗?”
狗蛋不依不饶,“你的钱不够花,还可以用我的,叔你是不是糊涂了,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老孙头笑笑,一板一眼地算起账来,“瓜娃子,命比钱重要,像我这种老不死的,那钱当然比命重要了。”
狗蛋急声道,“不还有医保吗?先花钱治病,后面咱走农村医保报销。”
老孙头嗤笑,“报不了几个钱。”
他拾起地上的铝壶,给何峋的杯子里添满酥油茶,一抬眼,迎上何峋五味杂陈的目光。
老孙头朝何峋笑笑,跟下午在凉棚的时候一样,一脸自得的小表情。
“老兄弟,我穷了一辈子,临到头老天爷给我这么大一笔钱,我不得好好算算账吗?”
何峋轻轻嗯了一声,笑容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悲悯。
老孙头:“五十万,做个手术一半就没了,我听人说,像我这个年纪,下了手术台好多活不过三个月的,这钱不就打水漂了吗?”
何峋想要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孙头继续算账,“我三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一人分十万,加上他们自己攒的钱,够在兰州交个首付了。”
他看一眼蹲在炉子旁的老伴,凑近些对何峋说:“我这老伴耳朵时好时坏的,还攒了一身病,给她留二十万,这两年让狗蛋照顾着点,等年纪再大点,让她去兰州跟着孩子过。”
他脸上又露出狡黠的笑,“怀里揣着二十万,再加上我卖瓜给她攒的钱,跟着哪个孩子过都不受气。”
何峋又想反驳,可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甚至从内心深处觉得老孙头这笔账算得没什么毛病。
唯一的毛病,是他这么精明能算,却没给自己好好算一笔狡黠的小帐。
夕阳终究沉入了群山外,老孙头的小院里重归往日的寂寥。
老孙头抱着大黄,和狗蛋一起站在村头的老树下,送别这群萍水相逢的朋友。
他问开敞篷的厉婕,“闺女啊,你们去哪啊?”
厉婕很喜欢这个称呼,笑着对老孙头说:“想去哪就去哪。”
老孙头似乎也很中意厉婕这个回答,眼角的鱼尾纹笑成两把小扇子,“趁年轻,好好玩。”
他又看向何峋,依依不舍地说:“你想吃牛肉面,就到瓜州路上的孙家拉面,提我名字,不要钱。”
何峋笑着点点头,他看到老孙头眼睛里又闪着狡黠的光。
那光像簇风中摇曳的残烛,不知道哪一刻熄灭,却依然拼尽全力地燃着。
多燃一寸,都是赚了。
他知道老孙头又在打什么算盘,唇角忍不住弯起一丝温暖的弧度。
他在心底默默地说:“放心吧,我还顶点用,以后不让地痞流氓去店里欺负你的孩子。”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即使是千里搭长棚。
老孙头伸着脖子,眼巴巴看着橘红的跑车和黑色的轿车一前一后,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
他摸摸大黄的脑袋,“老家伙,你可要使劲活,咱家有钱了,以后顿顿给你吃肉骨头。”
芳草连着天边最后一抹夕阳,敞篷和警车并排停在了岔路口。
许辉降下车窗,看向坐在敞篷后排的李兰宁。
李兰宁迎着许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紧张了一下。
片刻后,轻轻笑了笑,“许警官,你们路上小心啊。”
许辉点点头,沉吟一瞬,说道:“买个手机吧,不用逃了。”
李兰宁怔了怔,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两辆车在温暖的黄昏里分道扬镳。
许辉从后视镜里看着国道上那抹嚣张的橘红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夜色初临的国道,似乎还残留着烈日的影子,有种热烈和孤独交织的诡异感。
许辉心里竟对身后那片荒草,生出一丝淡淡的惜别来。
他办案这些年,还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坐在凉棚下吃西瓜,听着收音机里走调的歌。
外面的阳光让人昏昏欲睡,他竟忽然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和解。
跟扑朔迷离的李兰宁和解,跟迷雾未消的案子和解。
他似乎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什么不经意的东西治愈了。
此刻两手搭着方向盘,驶进渐浓的夜色里,心头却没有了那丝焦灼。
不就是从头再来嘛,太阳明天还会升起。
他心中唯有此刻,此刻他愿意祝福李兰宁如愿以偿走完这趟旅程,也祝福老孙头再多走一段人间的路。
副驾驶上,何峋低头盯着和女儿的微信聊天记录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良久之后,他终于在对话框里打下一行字。
“凌凌,等爸爸退休了,好好补偿你们。”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又笑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删了。
这么肉麻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还是学老孙头吧,总有些狡黠的手段,可以让他慢慢弥补对她们的亏欠。
师徒两人,从 7 月 21 号出发赶赴临夏,原本只是一趟短途公务,没想到波折不断,在外面一直耽搁到现在。
杨洪亮的案子追到今天,人证、物证、尸检结果都指向了意外死亡这个答案。
许辉却仍心存疑虑。
他此刻归心似箭,决定连夜赶回兰州,明早到杨洪亮家再做一次仔细的勘察。
不知不觉到了凌晨三点。
大概是车里的空调开的有点低,何峋常年有咽炎,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
许辉随手关了空调,落下车窗,草原上的晚风瞬间灌进车里。
忽然许辉脑子里有根弦嗡地颤了一下,一道白光瞬间刺破他脑海里的迷雾,直戳进脑仁里。
他猛打一把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
他看向何峋,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师父,空调有问题。”
他终于知道自己心头那丝怎么也放不下的古怪感在哪里了。
“是空调,杨洪亮房间的空调有问题。”
第六十四章 一路狂欢
7 月 26 日,夜幕刚刚笼罩下来,河曲马场的狂欢便开始了。
敞篷跑车绕过一道泛着粼粼波光的湾流,视野前方出现一堆堆远远近近的篝火。
赛马节还在继续,狂欢的人群围着篝火吃喝唱跳。
歌声和热闹的音乐声直冲夜空,在茫茫草原上掀起一隅热浪翻涌的滚滚红尘。
厉婕把车开进前天晚上的停车场。
远远看到雍浩的车停在一辆中巴旁边,被卸掉的前轮就扔在一旁的草地上。
雍浩骂了句:“这俩警察,手真欠。”
厉婕笑笑,把跑车停了过去。
雍浩和傅敏装轮胎的工夫,厉婕和李兰宁依着记忆找到了陈灿姨妈家的帐篷。
正好碰上了林爽和陈灿,她们正有说有笑地从帐篷里走出来。
“你们回来啦。”林爽惊喜地叫道。
厉婕点点头,把车钥匙递给林爽,抱歉地说:“你的车受伤了,修理费我来出,你用原厂最好的漆,千万别给我省钱。”
林爽大大咧咧地一摆手,“没事。”
她更关心那晚惊心动魄的逃跑到底是怎么回事,满心疑问,却也只是很有分寸地问了句:“你们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需要我帮忙吗?”
李兰宁忙摇摇头说:“已经没事了。”
林爽这才放下心来。
厉婕发现她脖子上挂着相机,一身黑色冲锋衣,脚上一双很扛造的马丁靴,像要去野外的样子。
她有些好奇地问:“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林爽眉飞色舞地说:“我们要去拍雪豹。”
李兰宁诧异地说:“雪豹?这里有雪豹吗 ?”
林爽兴奋地点点头,“我有朋友在尕海则岔自然保护区工作,他说已经连着两晚看到雪豹了。”
林爽抓起脖子上挂着的相机晃了晃,笑得眼角堆起细细的鱼尾纹,“所以我要去碰碰运气。”
陈灿抱歉地说:“可惜我今晚还有表演,不能和你一起去了。”
林爽笑着说:“没关系,如果今晚守到雪豹,我多拍些照片给你看。”
她朝厉婕和李兰宁热情地招招手,“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厉婕和李兰宁立刻答应下来。
虽然昨晚几乎彻夜未眠,虽然她们此刻迫切地想洗个热水澡。
可夜晚在大草原上寻找雪豹实在太刺激了,两人全身的倦意不翼而飞了。
四个人跑到停车场,雍浩和傅敏刚刚把车轮装上。
不废三言两语,雍浩便将睡觉的事抛在脑后,手忙脚乱地把傅敏塞进车里,兴奋地载着一车人开出了马场。
他们一起穿过月光下幽静盘曲的山路,朝大山深处的狂野和未知驶去。
不到两个小时,一行人便抵达了尕海则岔自然保护区。
林爽的朋友住在一栋山坡上的小木屋里。
雍浩把车开进保护区后,又沿着漆黑的山路,盘绕了很久才开到小木屋跟前。
停车的片刻,小木屋的房门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高大壮硕的中年男人。
他朝林爽热情地张开了怀抱,“林爽!”
“大王。”林爽笑着朝他扑了上去。
大夏天里,大王头上却戴着一顶有护耳的帽子,脚上一双厚重的翻毛靴子,瞧着像个粗犷的林间猎人。
可他不是猎人,他年轻时来了这里,守着这片草原上的野生动物,一住就是三十年。
大王带着一行人往猎豹经常出没的山脊上爬,一路上都在念叨他的宝贝们。
“今年沼泽里的斑头雁生了一大窝,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调皮。”
“狼又多了两只,不知道它们心怎么这么大,根本不知道怕人。”
“还有雪宝,他谈对象了。”
“雪宝就是咱们今晚要找的雪豹,这些年形单影只的,今年终于找到对象了。”
厉婕和傅敏并肩走在一行人的最后。
她听着大王的碎碎念,忽然转头看向走在身旁的傅敏。
群山在浩瀚无边的夜空下温柔地起伏着,像熟睡的人安详的鼻息。
那些山石间错落的黑暗,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在他身侧遥远的地方堆积成一种具象。
生命无时无刻不在面对的具象,孤独而深远。
仿佛只有两颗灵魂的无限靠近,才能抵御那种深寒的,绝望的侵蚀。
厉婕忽然很想跟他说句什么,然后她就叫了他的名字,“傅敏。”
傅敏闻言看向厉婕,目光里带着一丝茫然。
他的神思正漫无边际地游走在这片沉睡的草原上,被厉婕轻声唤了回来。
然后,他就听到厉婕轻轻的声音,那么轻,只有他能听得到。
“你跟我谈恋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