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它的目光静止在了这个风和景明的早上。
身后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低泣,厉婕回头,看到李兰宁悄然离开的背影。
她从这一隅生与死的喜悦和哀伤中抽离,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岩壁,朝着远处石缝里一丛随风摇摆的野花爬了过去。
厉婕看着她薄薄的一缕背影贴在岩壁上,小心翼翼地挪动,朝着那丛风中的野花。
雍浩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厉婕身边,和她一起看着李兰宁朝那束野花迈出的每一步。
他紧张地大气都不敢出,喃喃说道,“她要干什么?”
厉婕看着李兰宁慢慢移动的背影,阳光将整面岩壁染成了辉煌的金色。
那么壮阔,那么强烈,那么不费吹灰之力地就让人感觉到生命的单薄和渺小。
一瞬简直让人有种万念俱灰的无力感。
可她看着李兰宁紧紧抓在岩壁上,每一把仿佛都在和浓烈的阳光激烈地攀扯。
她那么渺小,在那片势不可挡的阳光里,竟然渺小出一种生命的不屈来,让人一瞬间又感觉到一丝活着的意义来。
厉婕不觉轻轻笑笑,开口回答了傅敏的疑问,“她在抓阳光啊。”
不知过了多久,李兰宁抓着一束黄白相间的野花回来了。
雍浩抓住她的那一瞬,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回到了肚子里。
他忍不住数落:“你可真行,一眼没看到,就干出这么疯的事。”
李兰宁朝雍浩笑了笑,走到岩羊的尸体前,把那束明亮的野花轻轻搁在了岩羊脸侧。
大王抱起小羊羔,后退了两步,然后大王脱下外套,把小羊羔兜住,小心地背在了后背上。
林爽在身后护着羊羔,两个人一前一后攀上了岩壁。
大石头上,剩下厉婕几个。
李兰宁看着岩羊的尸体,眼睛里是深深的悲哀,那悲哀浓到有形,化成了一串眼泪。
她轻轻开口,声音在风里化作千丝万缕的惆怅。
“我妈是生我时候难产死的……”
雍浩闻言,猛然看向李兰宁苍白的面孔,心疼地牵住了她的手。
李兰宁:“我从小就没见过她,可我好像一直认识她,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
“我爸说,我妈特别特别爱我,她为了让我皮肤好,怀我的时候每天喝牛奶,喝豆浆,吃好多水果。”
“为了让我聪明,吃核桃,听胎教音乐,还买了一个收音机,每天听她一点也听不懂的英语节目。”
她苦笑,“可我挺没出息的,长得不好看,英语也学不好,浑浑噩噩过到现在,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雍浩宽大的掌心包裹住李兰宁冰凉的手,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温度度不到她的皮肤上。
那包裹在掌心里的手,始终是冰冷的。
李兰宁平静的说,“我妈有先天性心脏病,千方百计怀上我,千方百计保住我的命。”
“可她不知道,我其实并不想独自来到这个世界。”
“她把我生下来,然后她走了,留我一个人猜想如果她活着,我的人生该有多幸福。”
“后来我自己当了妈妈才停止猜想,开始一天天怨她,原来她来不及给我的,是整个世界的爱。”
“现在,我还要背负她临终的期待,千方百计地让自己活下去,让自己幸福。”
她转头看向灌满阳光和绿意的山谷,“如果可以,我真想用一半的生命换她一半的生命,这样我的一辈子差不多都就有妈妈了。”
“有妈妈的人可以任性,可以懒惰,摔倒有人扶起,错了可以再来。”
她说完,低头看着那束静静躺在岩羊尸体旁的野花,轻轻笑了笑。
一阵沉默之后,传来厉婕的声音,“不,你不知道,妈妈的存在对一个孩子来说,不一定是全世界的幸福,不一定是一把遮风挡雨的伞。”
李兰宁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厉婕,目光里全是茫然。
厉婕掏出烟点上,垂眼看了看那束清新的野花,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有的妈妈,活着是对孩子的折磨,她死了,那孩子才能解脱。”
“所以有些孩子,是一天一天掰着指头在数日子,数她妈妈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死。”
三个人都诧异地看向厉婕。
她冰冷的话像凛冽的风,把李兰宁娓娓道来的惆怅和温暖瞬间吹散了。
李兰宁不解地问:“厉婕,你怎么这么说?”
厉婕凉凉的笑了笑,“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这个世界上,亲情有很多种,有温暖有救赎,但也有毁灭有地狱。”
“如果有的人的妈妈是个疯子,每天都在想办法自残,每天都在崩溃失眠,每天都活在仇恨里,每天又对那些仇恨无能为力,所以她每天又在恨自己无能为力。”
“她把自己熬成个不人不鬼的疯子,却又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孩子,逼她好好生活,逼她每天对着阳光微笑,逼她跟这个世界和解。”
她狠狠抽了口烟,对着那岩羊的尸体,毫无敬畏地喷云吐雾。
“所以你们猜,她的孩子会盼着她长命百岁,还是盼她早点解脱?”
李兰宁:“厉婕,你……”
厉婕轻轻扫了眼身边的三个人,平静地说,“我妈一年前去世了,我觉得是老天爷开恩。”
第六十七章 一路狂欢
7 月 27 日,清晨的阳光细腻地描绘出马场宁静的轮廓。
云朵,草地,野花,帐篷。
它们在一起编写一个悠长延绵的故事,写这片草地上生命无尽的轮回。
从遥远的昨天,写到无边的以后。
林爽带着厉婕几个回到了陈灿姨妈家的帐篷时,姨妈一家已经起床了。
帐篷外面的铸铁炉子上煮着一锅牛肉肠,冒着热气,香味随风飘得老远。
可厉婕几个此刻却没什么胃口,他们困得站着都能睡着了。
陈灿拎着一个铜壶从帐篷里走出来,她今天穿了一身宝蓝色的藏袍,编了一头藏辫,乌黑的发丝间缀满了亮闪闪的宝石和蜜蜡。
看到林爽几个回来了,陈灿笑着说:“早饭好了,你们回来的正好。”
林爽困倦地摆摆手,“不吃了,我要补觉。”
厉婕他们也恍惚地说:“嗯,不吃了。”
陈灿搁下水壶,连忙带着他们绕到后面的一个帐篷,掀开门帘引大家走了进去。
帐篷里有一个大通铺,上面铺着厚厚的毡子和毛毯,毯子上堆着一摞摞花色繁丽的被子。
林爽脱了鞋,跳到通铺上给客人们铺床,厉婕和李兰宁也跳上去帮忙。
林爽看着陈灿这一身隆重的装扮,笑着问她:“今天什么日子,你要相亲吗?”
陈灿摇摇头,兴奋地说:“今天有个省台的记者要来采访我,晚上还要拍我打铁花。”
她铺好床,跳下来蹬上靴子,嘱咐大家:“我姨妈晚上设宴招待省台的记者,你们一起来参加呀。”
陈灿走后,大家纷纷一头栽倒在床上。
林爽躺在了最靠帐篷入口的位置,躺下没两分钟就睡着了。
李兰宁挨着林爽躺了下来,雍浩自然而然地挨着李兰宁躺下,没两分钟便腆着脸钻进了李兰宁的被窝。
李兰宁推了雍浩一把,却被他死皮赖脸抱得更紧。
她偷偷看了眼帐篷里其他几个人,好在大家都困及了,没人注意他们。
于是她索性钻进雍浩怀里,仰头和他悄无声息地亲在了一起。
只亲了片刻,嘴唇还贴在一起,李兰宁便听到了雍浩低低的鼾声。
她往雍浩怀里钻了钻,笑着闭上了眼睛。
傅敏和厉婕躺在了通铺最里面的位置,两人脸对脸躺下,抿着嘴看着彼此。
厉婕眼睛下面因为睡眠不足,染上了两片淡淡的乌青色,可她的目光却明亮得异常。
她低低对傅敏说:“我想洗澡。”
傅敏说:“睡觉。”
厉婕说:“洗完和你滚床单。”
傅敏说:“睡觉。”
厉婕说:“还是说,你喜欢原味的?”
傅敏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片刻后,他感觉到温柔的气息喷在掌心,顷刻间变成灼烧的感觉,从掌心爬到他的耳尖。
厉婕发不出声音来了,要笑不笑看着傅敏。
两个人都察觉到这个动作的暧昧,呼之欲出的暧昧,比纠缠在一起狂吻还要让人心旌荡漾。
厉婕忽然张嘴轻轻咬住傅敏的手指,一丝电流顺着傅敏的脊椎骨,酥酥麻麻地蹿起。
他喉咙一阵干涩,忙松了手。
厉婕笑着低语,“傅敏,你再忍的话,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了。”
傅敏鬼使神差地凑过来,直接用嘴堵住了她胡说八道的嘴。
他吻的很克制,甚至有些疏离,两片嘴唇覆在她的唇上,舌头却抵在牙关后面,仍在跟自己较劲似的。
厉婕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蝴蝶轻扇翅膀。
片刻后,她缓缓睁开眼睛。
她目光失望,打量着傅敏隐忍的脸,轻笑着说:“你行不行啊,别让我退货啊。”
傅敏沉默看着厉婕,表情有些五味杂陈。
他纠结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问:“厉婕,你和家里关系很不好吗?”
厉婕闻言,脸上那丝并不走心的揶揄散去了,表情变得空荡荡。
沉默过后,她说:“我没有家了。”
傅敏深深看着厉婕。
从刚才厉婕冷漠看着岩羊的尸体,说出希望妈妈早死早解脱的话开始,傅敏感觉自己终于触摸到了这女人身上一点真实的东西。
只是那么细碎的,一点点真实,就足够傅敏对她身上很多谜团茅塞顿开。
傅敏终于能说出这些日子她给自己的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她不是洒脱,而是在发泄。
她飙车和危险的山体落石争一线生机,不是因为热心肠,而是在发泄。
她对他百般撩拨,不是稀罕他的肉体,也不是期待他的爱情,而是在发泄。
她帮着李兰宁跟警察玩猫鼠游戏,不是因为交情有多深,而是在发泄。
她像个被压抑到神经失常的小孩,一朝枷锁除去,她便发了疯,恨不得用刀捅这个世界一个窟窿。
她给他的,就是这种感觉。
她和他一样,都在和这个世界争执着什么,讨要着什么,愤懑又疯狂,孤独又执拗。
而此刻,她说她没有家了。
傅敏心头某个地方,无边无际地塌陷了下去。
他从她冰冷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在旷野上迷失的孩子,赤着脚,风雪刮得她遍体鳞伤。
她这样折腾,是在愤懑那个传说中的小木屋还没有出现吗?
傅敏忽然就有些原谅了她之前的种种为难和捉弄。
或许一身是刺,就是她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吧。
这并不奇怪。
因为傅敏也有自己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他执拗多疑,已经很多年未曾快乐过了。
傅敏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触厉婕的脸颊。
他的指尖触到她柔软皮肤的刹那,他穿过他的风雪,来到了她的风雪里。
“睡吧。”他对她说。
走吧,他在心底对她说,我带你去找小木屋。
找到那个小木屋,在温暖的炉火旁驱散了一身的冰冷。
或许你会脱下那身鬼魅的画皮,让我看清你真正的灵魂。
厉婕怔然看着傅敏,这次竟没有顺势调戏他。
她瞳孔微微有些放大,像突然撞到危险的动物,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进入防御状态。
她一偏头,躲开了傅敏指尖上的那一丁点温热。
“你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第六十八章 一路狂欢
这动作太过纯情,让傅敏有些措手不及的怔然。
傅敏心底忽然发出一声清晰的笑声,他似乎找到了可以治她的方法。
不是撩他吗?好啊,那他就爱她吧。
“不行吗?”傅敏看着厉婕的眼睛,神情专注。
厉婕意兴阑珊,“你这样就没劲了。”
“厉婕。”傅敏忽然叫她的名字。
厉婕表情复杂地看着傅敏,以为他要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
傅敏却忽然把手腕伸到了她嘴边,“任何时候,你如果实在不高兴,想要发泄的话,随时可以咬我一口。”
厉婕再次怔然,好一会儿,她低低说了句:“开什么玩笑。”
说完转过身,背对了傅敏,“快睡吧,困死了。”
她闭上眼睛,巨大的疲倦笼罩了她,困意真的就汹涌而来了。
傅敏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开玩笑。
如果她真想发泄,她可以肆无忌惮的朝他发泄。
“睡吧。”傅敏又低低说了一遍。
他的声音好似有种神奇的魔力,厉婕很快陷入了沉睡。
等她再度睁开眼,浓稠的夕阳透过门帘的缝隙,被风丝丝缕缕地吹进来。
整个帐篷,被阳光从外到里照得明亮而恍惚。
厉婕坐起身,发现自己竟然是最后一个醒来的。
帐篷里空荡荡的,只剩她自己了。
她有些懵懂地坐在床铺上发了会儿呆,慢慢醒过神来。
她叠好被子,拖着睡软了的身子,迟钝地晃到帐篷外面。
傍晚的草原,是一幅金红与青绿交织的油画,色彩饱和浓烈。
傅敏几个闲散地坐在帐篷外的草地上,头发潮湿,晒着夕阳。
厉婕发现他们几个都洗过澡了,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清爽的味道。
她抓了抓头发,问:“你们在哪洗的澡?”
李兰宁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木板搭的简易房,说:“在那洗的,有太阳能热水。”
厉婕:“我也去洗一下。”
李兰宁抬头朝厉婕心虚地一笑,满是歉意地说:“水用完了。”
厉婕无语地戳在草地里。
又一阵晚风吹来,他们几个头上的发丝牵起一丝丝阳光,瞧着好看极了。
厉婕头上的发丝裹着头油和尘土。
她看着这几个丧心病狂的同伴,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不给我留点水。”
李兰宁抱歉地说:“今天洗澡的人太多了,我们洗得特别节省,还是不够用。”
雍浩笑着给厉婕出了个馊主意,他指指远处那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对厉婕说:“你可以去河里洗,把自己彻底交给大自然,肯定洗的很过瘾。”
厉婕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从衣兜里掏出许辉还给自己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