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回撒下弥天大谎,称江寒衣是她的心上人,春风楼出身的小倌。
在这个节骨眼上,今日他作一身下人打扮,随她出现在侯府,要是让萧玉书见到了,岂能不借机发难?
一来,在侯府大喜的日子生出事端来,有愧于人。二来,倘有万一,她不能护他周全……
姜长宁无声叹了一口气。
今日溪明同她一起来了,盖因她尚未有正夫,这等场合上,不论是侧室或旁的什么,身边总要有一个人在。只是未曾与她同乘,这会儿刚刚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
她耽搁的这片刻工夫,他便已经瞧出有异,走到了跟前。见了江寒衣,亦是吃惊不小。
“江公子如何会在此处?这……”
他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一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姜长宁的脸色。
“江公子有伤未愈,怕是久站不得。要不然,侍身一会儿稍作打点,寻一处让他歇息,想必侯府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也没有不答应的。”
姜长宁闭了闭眼:“不必,进去吧。”
“……是。”
溪明不敢违她的意思,只婉转瞥了江寒衣一眼,便回身去吩咐下人。一担又一担贺礼,流水一样向晋阳侯府的大门里送,端的是好大的排场,令来往行人亦不免驻足。
趁着忙碌,姜长宁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我尽量早些告辞,不会太久。你自己机灵些,知道吗?”
身边的人点了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
她还待再嘱咐些什么,却有不明就里的下人,远远地招呼他:“哎,别杵在那儿了,说你呢,快与我们过来。”
那一袭浅草绿的衫子,顷刻间就去得远了。
行动守矩,步履沉静,若是不知根底的,几乎瞧不出他腿上还有那样重的伤。
姜长宁捏了捏眉心,只觉头疼得实在厉害。
进到侯府里,便见另一番气象。
大周朝的习俗,出嫁在黄昏时,此刻天色已微微暗下来,偌大的宅子,处处张灯结彩,映着红绸红花,和来往各人喜气盈盈的脸,分外热闹。
晋阳侯季听儒不在,主事的是她的长女季明礼,刚过笄年,尚显青涩,行动间却也从容有度。
见了她,忙迎上来作揖:“臣女参见齐王殿下。殿下今日能拨冗前来,我季家实在蓬荜生辉。”
“何须客气,”姜长宁笑着拍拍她肩,“本王与晋阳侯是忘年交,理应来的,反倒让你闹得见外了。”
正说着话,只听远远一阵哭啼。动静并不大,在这欢欢喜喜的日子里,却也扎耳。
闻声看去,原来是新郎君,正从连通后院的月门中出来。一身的鸳鸯喜服,蒙着大红盖头,如天边云霞。
他身旁陪伴的,一中年男子,一白发老翁,想来便是晋阳侯府的正夫与老太爷,依依不舍,一面强颜欢笑,一面止不住地抹泪。
一旁还有个少年,忙着搀扶,又劝:“大喜的日子,爹爹与爷爷可别哭,一会儿将阿兄都惹伤心了。”
显然是侯府的小儿子。
别人家送嫁,姜长宁不便凑到跟前,安顿好带来的贺礼,又嘱溪明安排下人,凡事多长些眼色,瞧见缺人手的地方,便上前帮衬一把。
自己只当一个光鲜漂亮的摆设,端出亲王的身份,好叫前来迎亲的人瞧见,给晋阳侯府增光罢了。
眼见得花轿吹吹打打地来,又热热闹闹地走,侯府搁下掌上明珠新嫁的不舍,招呼一众宾客往院中用饭。
既是喜事,便要弹琴唱曲儿,摆大戏。
如今京城中时兴,从雅致的花楼或是戏园子里,请了名伎、伶人来,引以为风流,宾主尽欢,颜面有光。
姜长宁向来以逍遥不羁闻名,又恰好与春风楼的主事烟罗熟识,乐得揽这个差事,也算作向侯府上一份礼。
刚打算扭头去寻烟罗,再问一声晚上的安排,却听身后有人脆生生唤她:“宁姐姐。”
她回身看去,原来是侯府的小公子,方才陪着送嫁的那一个。
她心道,便是两家熟识,终究有男女大防,于是只客气道:“小公子好。”
不料对面却立时噘起嘴来,老大的不高兴:“宁姐姐怎么与我如此生分了?”
她不由怔住。
对方丝毫不见外,脚步轻快到她跟前,仰头望着她,嘻嘻地笑,眼睛亮得像星子。
“上回见还是去岁,我爷爷做寿时邀的你来,那时我还矮你大半头呢。一晃又快一年没见了,你看看,我长高了没有?”
说着,还拿手比比划划。
这副模样,若在姜长宁原本生活的世界,倒是不算什么,但在此间,便已是极亲近,极逾越规矩了,不是名门大户的公子该有的模样。
一旁刚哭过一场的晋阳侯正夫见了,却也不以为怪,反倒笑吟吟过来招呼。
“晴儿这孩子,时常念着你,总问他宁姐姐何时再来。我道他母亲领兵在外,家中皆是不顶事的,请齐王殿下一趟,哪有那么容易。这回知道你要来,提前许多日子便开始高兴了,你瞧瞧,还像什么话。”
那少年让说得面上发羞,躲躲藏藏地拉他袖子:“爹爹,您怎么全说了。”
姜长宁终于从愣怔中回过了神,恍惚品出些味儿来。
晋阳侯次子,季晴。自从几年前她来家中做客一趟,便对她一见倾心,偏生又是个被娇宠的活泼性子,也不拘礼,但凡相见,总爱凑在她跟前说笑。
她这副身躯的原主,似乎也以为与侯府结亲,能让同盟更牢固,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一来,季晴年岁尚小些,二来,晋阳侯手握兵权,不论与谁结亲,皆难免朝中一番揣度,过早提起,反碍大计。
因而这一两年间,倒也不曾将此事摆到台面上说。
自从她来到此间世界,多的是忙不过来的事,从未将这一节放在心上。要不是今日季晴站在面前,她便忘了。
她对这小公子,既无情意,也不熟悉,只唯恐哪里表现得与从前相异,让人瞧出端倪来。
于是少不得在正夫的盛情相邀下,被这季晴牵住衣袖,笑语盈盈的,让进院中去。
院中酒席未开,宾客仍在寒暄说笑,下人各自穿梭忙碌,自然是热闹不提。
然而另一边,江寒衣便不那样轻松了。
“哎哎,干什么呢?”
他刚要向院中迈步,便被领头的喊住了,上下打量他两眼,啧的一声。
“你是哪里拨来的,面生得很。咱们今日来晋阳侯府,是遵了殿下的命,来替人帮手的。你要不听管束,擅自走动,回去挨罚倒是小事,没的丢了殿下的脸面,才是大事。”
他眉心微紧,语气仍谦恭:“那便劳管事的,派我去院中当差。”
“院子里的人够了,你们这些,都去厨房。”
“可是……”
“可是什么呀,当差哪还有任你挑拣的?真不懂规矩。快去,别磨蹭。”
他遥遥向院中望一眼,只见人头攒动,也辨不清姜长宁在何处,脸色越发紧张起来。
这等场合,若有人有心下手,实在易如反掌。
一时情急,便脱口而出:“我必须去殿下身边伺候。此事殿下知道,若怪罪起来,也只怪我一人,管事无须担忧。”
说着,便想强行向院中去。
然而一转身,却见一个端庄漂亮的小公子,不知何时,正站在院门边,抱着双臂打量他。与他视线相接,便挑起眉来,歪了歪头。
“你是谁呀?做什么非要到宁姐姐身边去?”
第15章 受欺
宁姐姐。
他为这个称呼怔了一怔,一时出神,目光便在对方的脸上落得久了。
就见那双漂亮的杏眼斜斜飞起来,眉心一蹙,扭头向身旁的侍人:“这是哪里来的下人,这般没规矩。”
江寒衣回过神来,连忙垂下视线:“属下……奴是齐王府的下人,无意冲撞公子,请公子莫怪。”
“齐王府的呀,”对方将他上下瞧瞧,撇了撇嘴,“宁姐姐身边,还有这样不懂事的人呢?”
他僵立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觉大约是春日里,入了夜仍生寒,晚风拂过衣角,遍身发凉。
对方看着他这副模样,像是觉得有趣似的,勾了勾唇角。忽地问:“你想去寻宁姐姐吗?”
他也不知何意,并不作假,如实答:“是。”
“那便随我来吧。”
对方轻飘飘撇下这一句,竟是转身,向一旁长廊上走去。
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脚下未动。
那少年便扭回头来,睨他一眼:“怎么?若是不想,就算了。”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被说服了。
他方才向院中望去,的确不曾见到姜长宁,或许她此刻身在别处,也是有的。他若要与那管事的纠缠,也不知还要耽搁多久。眼前这位贵公子是好心帮他,他不应当横加揣测,不领好意。
于是真诚道:“多谢公子。”
连忙随着对方行去。
这晋阳侯府的气派,并不比齐王府差多少,深宅大院,曲径通幽。他只恭顺守礼,紧跟着对方绕过一道又一道回廊。
他今日走的路,属实已经太多了,此刻左腿止不住地疼起来,每走一步,都像有刀子藏在肉里,剜着骨头。但他一声没吭,连脚步都不曾放慢,硬生生忍住了。
最终停在几间平房跟前。
平房门外摆着大水缸,墙根下堆着木柴,屋顶烟囱里热腾腾冒出炊烟,只听屋中锅碗叮当,屋外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那小公子站定了,却不近前,仿佛很嫌弃似的以袖掩了掩鼻,轻瞟他一眼:“去吧。”
江寒衣望了一眼那很显然的所在,仍迟疑:“这是哪里?”
“厨房呗,还能是哪里。”
对方瞧着他措手不及,仿佛不敢相信的模样,抿了抿嘴,终究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想什么呢?你不会真的以为,宁姐姐能在这里吧?”
“公子……”
“怎么,莫非还要同我理论不成?”
对方闲闲抱起双臂,垂眸打量他。
“不过是一个粗使的下人罢了,平日里,怕是连进屋伺候也不许吧,竟也好意思口口声声,要往宁姐姐跟前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江寒衣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
看见了自己的一双手。
先前在薛府烫的伤,还未能好,虽然在郎中婆婆精心调制的伤药下,疤痕已然淡了不少,但到底还是难看的,斑斑驳驳,比做最粗的活计的下人还不如。这副形容,若在旁人府上,定然是不允许出现在主子跟前的。
和眼前这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一比,更是丑陋得不堪入目。
主上竟忍了他这样久。
他睫毛颤了颤,一句话也没敢说。
对面的人便更嗤之以鼻了,昂起头不看他,长长叹一口气。
“你心里想的什么,我也并非不知道。不过,单凭一张脸有几分姿色,还不够你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呢。做下人,便要守好自己的本分,要不然,哪天错了规矩,被赶出府去,可没后悔的地方。”
说着,还要扭头向身旁的侍人挑挑眉:“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侍人自然赔笑不提。
江寒衣站在原地,只觉得像是数九天里,让人兜头泼了一身的冰水一样,从头凉到脚。
那贵公子才不理他,一抬眼瞧见厨房的管事,便扬声招呼:“哎,你过来。”
管事连忙答应一声,三两步赶到跟前,弓着背笑眯眯:“小公子有何吩咐?”
“今日事多,你这里忙不过来,我给你添一个人手,”对方指指江寒衣,“这个下人,交给你了,他手脚勤快得很,有差事尽管交给他就好。”
管事的也是老油条了,如何能听不懂他话里意思,当即便答应:“正愁人不够使呢,多谢公子关照,奴婢明白了。”
扭头将江寒衣一瞅:“别愣着了,快过来干活。”
江寒衣的手在衣袖下用力攥着,无声咬紧了下唇,眼角微微的,竟有一丝热意。
那贵公子嘻嘻一笑,凑近他耳边:“哎呀,脑筋真不灵活。宁姐姐在前院赴宴呢,这酒菜皆是往前院去,既经了你的手,怎么不算是见上了面呢?已经挺好的了,做下人,最要紧的便是知足。”
说罢,一昂下巴,笑容分外飞扬,转身便携着侍人远去了。
徒留江寒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府中有喜事,廊下点的花灯,比平日更添不少,直照得如白昼一般通明。季晴走出很远,又回头瞥上一瞥。
只见那个身影仍呆愣愣站在暮色里,清瘦,又萧索,越发的看不分明了。
“真是个蠢人,”他忍不住掩口笑道,“痴心妄想,还想攀高枝呢。”
一旁的侍人回头望望,神色中略有隐忧:“公子,咱们这样做,会不会有些不好?”
“怎么,我做错了?”
“奴才怎敢有这个意思。只是,他终究是齐王府的人……”
“那又怎样,不过一个不懂规矩的下人罢了,我替宁姐姐教训了,岂不正好?”
季晴极不在乎地噘噘嘴,粲然一笑。
“宁姐姐向来宠我,难道还能因为他,和我置气不成?”
于是那侍人也不敢言语了,只一味赔笑,转了别的话头:“公子说得是,咱们不同他耽误工夫了,快些回房换过衣裳吧。要不然,一会儿开席怕都要错过了呢。”
季晴这才想起此番出来的初衷,抬起手来,皱眉看看。衣袖上一团水渍,颇为显眼。
“许久不曾见到宁姐姐了,一时高兴,倒将茶都打翻了,洒了半身。哎呀,好丢脸。”
他这一会儿,才显出几分小儿女的情态来,扭着身子,同一旁的侍人撒着娇抱怨。
然而转眼,却又轻哼一声:“要不是有这一节,还不能恰好撞上那下人呢。落在我手里呀,也算让他长长教训。”
侍人自然点头附和不提。
他便高兴起来,拉着侍人匆匆地走:“快些快些,回去重新挑一身好看的衣裳,我可不愿在宁姐姐面前露了丑。”
说着,脚步轻快,顷刻间就远去了。
夜色已经落了下来。
灯火通明中,宴席所用的佳肴美酒,被成群的侍人捧在手中,鱼贯而出。队伍如游鱼,一路穿过长廊、花园,井然有序,向着前院去。
那管事得了季晴的指令,自然是不会让江寒衣清闲的,处处使唤他,一刻也不得清闲。
江寒衣跟着走在队伍里,站了一日的伤腿,终究是有些支撑不住了,每走一步,都疼得很厉害。即便他再要强,步伐也难免有些拖沓,那管事的不知内情,还只道他躲懒,几番呵斥,要他加紧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