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如那时。
静谧的盛夏,流动的云。
许久,周沥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文件,表情再度恢复淡漠。
“我以为你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
梁宛哽了哽,目光不由自主偏移。
“非常抱歉,我并不想让个人的问题影响到工作。但我想作为一个有情感的人,我需要一个合理的——”
“解释?”
周沥冷冷抢过她的词,走近一步。
梁宛向后挪了半步,微微偏过头。
她离开挪威时没有给他任何理由,此刻的诘问显得那样苍白又无力。
“很抱歉,我以后会给你一个解释。”她轻轻说,“我并不是有意不告而别。”
每个字都让梁宛的心虚多一分。
宽敞的办公室却显得如此逼仄,叫她喘不过气。
不是有意?
周沥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帮她回忆她的所作所为。
“梁小姐,1000克朗,未免太便宜。”
像喝醉酒那样,像被抽空了氧气,面对一步一步靠近她的周沥,梁宛不知所措。
她留下钱和那张纸条绝不是为了羞辱他,只是出于那不安动荡的补偿心理。但当时她身上只剩下那1000克朗。
现在想来,实在欠妥。
明艳的阳光被周沥阻隔,他身上清冽的气味笼罩住她。
梁宛用力咽下嗓子里的不适,不经思考道:
“我……我能加钱。”
第21章 021
小时候有次学游泳, 梁宛因为贪玩在水里翻了个跟头,充满漂白剂味道的水灌入鼻腔,惊慌失措的她以为自己要死了。酸楚和窒息感吓得她很久没敢游泳, 成为为数不多印象深刻的记忆。
而现在面对沉默,梁宛的感受与当时相差无几。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周沥轻轻笑了笑。笑意转瞬即逝, 留下眼底的冷漠。
如果她当时留下那1000克朗是出于愧疚,那么她刚才的这句话无疑是对他的羞辱,仿佛将他当成了出卖自己换取金钱的人, 而他显然不是,也不可能是。
梁宛抿紧了嘴,懊悔不已。
“我不是那个意思。”
亡羊补牢。
周沥收回目光,转身回到办公桌边。指尖轻轻搭在桌沿,视线平直地看向对面大楼玻璃上的阳光。半晌,他弯起手指,嗓音冷淡问道:
“你是打算替沃斯补齐预算缺口?”
“……”
“不说话是默认了?”
扣紧双手, 梁宛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做不到的事, 不要轻易许诺。”周沥没有看她,许久之后,“如果没有其他事,你可以离开了。”
梁宛自然是想要道歉的,但除了“我很抱歉”和“对不起”, 她无话可说。那样的道歉在她看来只会火上浇油。
“好。”梁宛垂眼利落转身, 脚步刚挪出去一寸又定住, “Lee, 我对不起你是我个人的事,你需要任何形式的道歉我都会去做, 但这些都与我的公司无关,希望你……”
又是钢笔落在桌上的声音,不可思议地清晰与突兀。
周沥朝她看了过来,声音逐渐变冷。
“梁宛,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梁宛颤了颤眼,视线巧妙地偏离。
“谢谢。”关上门之前,她再次强调,“对于挪威发生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如果有机会,我会尽可能地去补偿你。无论你信不信,伤害你不是我的初衷……”
虽然那是必然的结果。
梁宛的声音愈来愈轻,直到关门的声音将其斩断。
-
“宛姐,给!你最喜欢的芒果味蛋糕,我特意多挖了点芒果给你。”陈彦头戴买蛋糕送的生日皇冠,眉笑眼开凑到梁宛跟前。
“谢谢。”接过蛋糕,梁宛弯腰从办公桌下的帆布袋里取出礼物给他,“生日快乐。”
鲜黄色的果肉水润地泛着亮光,但梁宛一口未动,自坐下来之后便盯着电脑桌面出神。
陈彦察觉到异样,问姜之琪:“她怎么了?怎么感觉魂不守舍的?”
姜之琪耸肩摇了摇头,“下午见过沃斯大老板之后就这样了,刚才在楼下还险些被车撞到了。”
“该不会是被刁难了?”陈彦蹙眉,“但以前遇到困难也不见宛姐这样啊。”
“不知道咯。”姜之琪拿了一块蛋糕,溜回自己的工位上,对此并不关心。
晚上九点,办公室里的人走了一半,角落的灯熄了,梁宛趴在桌上小憩。
徐菲林食指上挂着车钥匙,哼着小曲挎着包来找她。
“Denise,周六有空来我家吃晚饭吗?别人送了我一只帝王蟹,沁沁说想请你吃。”
梁宛从半梦半醒中复苏,摇头谢过她的好意,“周末有约了。”
“那你没口福,可惜了。”
看着徐菲林离开的背影,梁宛这才想起中午陈知渊和她说的事,便去询问谢晚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到周末,持续整整一周的艳阳天宣告结束,乌云似一只盘旋在城市头顶的恶龙,整座城陷入它的阴霾之下。远处响起闷雷声,雨却怎么都不落下。
虽然她们和陈知渊是约在下午四点见面,梁宛却早早就出门轧马路。
她并不是期待这次见面。只是家里太安静,她一个人待着,思绪就像一只失去导向的昆虫四处乱撞。街上永不停歇的喧嚣填补了脑海里的空缺,杜绝胡思乱想的可能。
闷热的天里,梁宛绕着公园走了无数圈,等她胸闷气短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足足走了八公里。
与谢晚馨和陈知渊见面时,梁宛已经走得双颊泛红。即便她是不易流汗的体质,此刻也汗津津地喘着气。
陈知渊一来就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和鼻尖,似乎在示意什么。梁宛没明白,直到被谢晚馨小声提醒。
“宝宝,你脱妆了。”
梁宛缓和着自己急促的呼吸,没多大的反应,只点了点头,“一会儿去餐厅补一下吧。”
陈知渊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良久才挪开。
餐厅是谢晚馨找的,一家据说口碑不错的网红餐厅,人均消费不低,位置恰巧就在梁宛的公司附近。
谢晚馨问:“宝宝,你来这里吃过吗?”
“第一次来。”
陈知渊托着下巴好奇问道:“那你平时午餐都吃什么?”
“外卖。”梁宛笑着说,“我比较懒得下楼,这附近能点的外卖也多。”
有谢晚馨的存在,这顿饭吃得并不无聊,哪怕是平时话少的梁宛也说了一箩筐话。尤其当三个人各自吐槽起工作的繁忙与不如意时,就像是找到了年轻人的共同敌人,高度统一战线。
“辛苦就算了,薪水开高一点我也能忍,偏偏我那老板——死抠。”谢晚馨没醉胜似醉,声音忽大忽小,一说到老板就爆发出想要捏死对方的狠劲来。
陈知渊苦笑着摇摇头,“小梁宛你知道吧,从高中起我就向往Z厂,入职以后发现它其实一直在走下坡路。只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能撑着。”
“我只有一句话——”梁宛束起食指,笑道,“别当广告狗。”
晚风也吹不散他们的怨言,乌云也依旧阻挡着星空。
路面上淌着些积水,石砖的颜色被水浸透愈发深。
就在他们吃饭时,屋外下过一场短暂的雨,打落了路边少许树叶,也赶跑了些许炎热。
三人缓缓沿着街道行走,仿佛有着说不完的话。
“你看,那些写字楼里的灯还亮着。”
梁宛抬起头,顺着陈知渊指的的方向看,“那是一家游戏公司,听说快做不下去了。各行各业都难。我真希望有一天醒来我中了五千万,我一定立刻去递交辞呈,躺平等待死亡。”
谢晚馨噗嗤笑道,“那你也得去买彩票才能中啊。陈知渊,你就听她᭙ꪶ 瞎说吧,她就算中了五千万,也不会辞职。她呀,都是光说不做假把式。”
梁宛推了推谢晚馨,嗔怪道:“你别不信啊。”
“我还真就不信。”谢晚馨铁了心要揭短,“前年,我劝她下载几个交友软件试试配对,就算不成,也能学一些和异性/交流的技巧。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两年过去了,一个APP都没有下载。去年,她说自己也想谈一段恋爱试试,我说我有个同事人不错,想介绍他们认识,结果她又怂了。”
“我那是没有时间谈恋爱,总不能耽误人家。”梁宛被她说得脸红了,尤其还有第三人在场。
谢晚馨长叹一声气,“我算是看透她了。她呀,想法虽多,一到实际行动的时候,就是一个胆小鬼。需要一个横冲直撞的勇士才能打开她的心门,不然就打算一直当躺在城堡里的睡美人。”
“谢晚馨——”梁宛拉长了每个字的尾音,故作生气的样子要去追打她。
谢晚馨笑着跑跳开,还不忘揶揄,“陈知渊你看她!恼羞成怒了——”
夏夜的风缠绵,浸着汗水的发丝吹拂在脱妆的脸庞上。
浸过雨水的路砖上,谢晚馨跑,梁宛迎着风追逐,直到天空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一滴、两滴落在身上,在数秒内转为倾盆而下。
谢晚馨停下脚步,喊道:“快找个地方躲雨。”
街角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自动门边放着一筐兜售的透明雨伞。
叮咚——
三人前后进店,呼吸急促,胸膛起伏,还未从刚才嬉笑打闹的氛围中缓和。
梁宛从筐里挑走三把伞,迈向收银台正想结账。
货架的转角徐徐走出来一个人。
她还来不及收起混着雨水的笑容,猝不及防撞进那个人的眼眸。
自动门开了又关,叮咚个不停,潮湿又黏腻的空气流动而来。
时间停止了。
梁宛怔在原地,下意识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口。
“梁小姐,这么巧。”
周沥提着一袋吐司,面无波澜看着她。
梁宛呼出的气颤了颤,低眸将视线挪移开,“喔……嗯,周总好。”
“宝宝,是你认识的人?”谢晚馨问。
梁宛小步快速移动到收银台,小声说给她听,“是我的甲方。”
陈知渊从冰饮处挑了一瓶运动饮料走过来,又从梁宛手里拿过那三把伞,递给收银员,“一起结。晚馨、小梁宛,你们还有什么要买的吗?”
谢晚馨拿了一条德芙递过去,“这个。”
梁宛摇头,“我没有。”
失去那三把伞,她就好像失去了一块盾牌。双手无措地悬在半空中,抬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她后知后觉便利店街对面便是沃斯,他们竟然一路走到了这里。梁宛没想到周六深夜他竟还在公司。
周沥淡淡看了她一眼,走到一旁的自助收银机旁,结账前又拿起一包纸巾一同结了。
陈知渊付完钱把伞递给谢晚馨和梁宛,“走吧,晚上不安全,我送你们到家再走。”
梁宛刚伸手要去接伞,一个对她来说熟悉又陌生的胸膛靠了过来。
周沥垂眼看着她,看不出眼底的情绪。
他将一张纸巾递到梁宛面前,声音平静又疏远。
“擦一擦,雨水进了你的眼睛。”
第22章 022
“谢……谢。”
雨珠顺着眼尾的弧度流进眼中, 视野忽然变得模糊,伴随着一阵酸涩。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低头接过纸巾, 发梢上的雨珠偏巧滴落在周沥的手背上,沿着指骨淌入他的手指之间。
周沥微微拢起手指。
梁宛动作迅速地擦拭了一圈眼角的雨水,撑起一副职业性的笑容, 再次感谢。
“谢谢周总。”
随即她转过身,快步走出便利店,直到站在雨里才撑开从陈知渊手里抓走的那柄伞。谢晚馨和陈知渊带着满腹疑问跟上她匆匆的脚步, 呼喊声由远及近。
哪怕一秒,梁宛也不敢回头去看周沥的神情。
“宝宝,刚才那个男人是你的甲方?”
“嗯,新项目的甲方。”
梁宛缓着急促的气,将伞沿压得极低,但透明的伞遮不住太多情绪,一不留神就沾染上雨夜的闷湿。
“你们很熟?”
“不, 我们不熟, 只见过一面。”梁宛别过脸,“晚馨,我有点累了,我们打车回家吧。”
-
人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见到不想遇见的人。
回到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梁宛深刻领悟到了这句话。
眼线早在不知什么时候晕开, 被淋湿的头发也杂乱无章地黏在额头和鬓角。她刚才就是顶着这副模样见的Lee。
她好像一个落荒而逃的骗子。
有点可笑。
过了许久, 撑着洗手台的双臂逐渐脱力, 梁宛坐倒在淋浴间的地面上。温热的水从花洒里喷出,淋了下来。
她想起那几次和Lee做完, 他抱着她去浴室清洗……
梁宛惊醒,晃走脑海里不该想的东西。
这两天,她逃避着尽可能不去想和Lee有关的事,然而这种表象是易碎的。
她开始回想自己在挪威的所作所为。
她骗他说是泰国华裔,骗他说职业和酒有关,骗他说对他是一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