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天气晴朗,是一连好几个阴凉天后最暖和的一天。宾客纷纷说那是好兆头,预示着婚姻美满。
大学时,梁宛的集体感不如高中,只和舍友相熟。性格也不如高中那样活络。上课、自习、兼职,她的生活只重复着这三步,同学自发举行的活动她几乎不参加,联谊更是别提。毕业后,大家就断了联系。
除了结婚的时候。
五个舍友中,有四个都结婚了,每一个都没忘了邀请她。
梁宛都赴约了。
礼金给了四回,至今没收回,她也不打算收回。
婚礼上,梁宛和其他舍友坐在一桌。有人带了丈夫和孩子一同来,提醒着她们,即使重聚,她们也早已不是年少青春的学生。
场地布置得宛若海中宫殿,贝壳、海藻等海洋元素到处都是,蓝白相见的花骨朵从正门一路铺到主舞台。打眼望去,永不会凋零,永不会到尽头。
到这个岁数,梁宛参加过的婚礼多到她再也不会有新奇感。
婚庆公司的每一种方案,她都已经真实地参与过,这是她第二次参加以海洋为主题的婚礼。昂贵的菜品也激不起她太多兴趣,除了极个别一人一客的餐点外,其余都需要分享。遇见喜欢的菜肴,至多吃一两口就得放下筷子,因为一直霸占一碗菜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新郎新娘的誓言大多相同,偶有几个天生适合当笑星的,会逗乐宾客。双方父母的致辞大多感人,说到情深处还会眼含热泪。
众人鼓掌,梁宛也是其中的一员。
奇怪的是,她连一次也没有产生过羡慕的想法。
而当父母领着新娘走向新郎时,她会短暂地成为一个没有礼貌的人,低着头夹菜,不像其他人那样行注目礼。
礼成后,叽叽喳喳的人声又响起,和背景里浪漫的乐曲交汇融合。
“暑假校庆的时候我回Z大,居然看到程教授回来做演讲了。”
“程教授?我女神。”
“她还是那么温柔有气质。”
梁宛觉得有些耳熟,“程教授?”
“程涟书教授啊,你不记得了吗?”同学拍拍她的肩,“我带你一起去听过她的公开课《分离的课题》。”
另一个舍友提醒她,“梁宛在课上睡着了,前一天她在便利店打工到十二点,回寝室还在赶论文,根本没睡。第二天是被我们拖去课上的,你忘啦?”
同学吐了鱼刺,对梁宛说:“哦对,那你没印象也正常。你也没报程教授的课。”
程涟书?
这三个字更让梁宛觉得熟悉,她好像是在哪儿见过。
大学时,梁宛也把自己折腾得很疲倦,忙碌的后果是——她能记得的经历微乎其微,没有特别快乐或悲伤的事。
唯一记得的是,在她放下对陈知渊的感情之后,她在学校门口的长街上,对一个男生有过惊鸿一瞥。
那时刚开学没多久,她一手提着一袋从超市买回来的速食产品,一手拎着一桶纯净水。看到那个人,血液仿佛从充血的指尖都涌向了大脑。
梁宛不记得那个男生当时在做什么,只记得自己被吸引着观察了他很久。校门口不断有人进出,她却驻足停留,只看他。
二十岁的年纪,容易产生爱慕的情绪。
白羊座冲动的一面在那时暴露无遗。
在男生转身要走的时候,梁宛走了上去,询问他的联系方式。
想必不是以什么聪明的方式。
男生拒绝了她。
年轻,脸皮薄。
梁宛没有像对周沥那样死缠烂打,目送他离开。
那个男生长什么样?
记不清。
只记得他很高,挡住了从栾树果实缝隙间洒下的那缕阳光。
第48章 048
那个男生也许不是Z大的学生, 因为此后的大学生涯中,梁宛再也没有见到他。
“梁宛,你今晚住哪个酒店?要不要我们送你一程?”舍友热心提议。
酒店孤立在风景优美的半山上, 没有公共交通。
“没关系,我打车走就行。”
“这里很难打到车,要等很久。你别客气, 捎一程又不是什么大事。”
梁宛没再拒绝,对方没说错,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唯一的落脚之处是这个酒店。但价格昂贵,实在没有必要。
谢过热心的舍友,梁宛去了趟卫生间。
这一层卫生间里聚集的都是婚礼的宾客,熟人之间见到难免聊两句。有人喝了酒,在屋子里坐得热昏了头,就到屋外抽烟吹风,散散浊气。
月色下, 一阵冬风瞬间就吹得人哆嗦, 林间的沙沙声浸在他们的聊天声下。
从工作聊到家庭,继而聊到别人。
“说起来,梁宛最近在做什么?还在广告行业吗?”
“是呀,她在那家公司好多年了。”
“你大学的时候追过她吧?”
已经是一个孩子父亲的同学摆摆手,“喜欢过, 但没追过。她浑身散发着‘你追不到我’的气息, 想追都无从下手。”
“她现在还是很漂亮。”
“是漂亮。”男人中肯评价, 抽着烟, 回想当年,“工作也挺好, 就是人有点冷,可能和她家庭有关系。”
“她家庭怎么了?她爸妈不是都在美国吗?”
男人抬眼,吐了口烟,技术不太好,呛了自己一口。
“咳咳,她说你就信啊?爸妈在美国,她还需要玩命地打工吗?一会儿便利店一会儿优x库的。她平时都不提她爸爸,每次问起来就一句在美国工作忙,我估摸着是单亲家庭。”
女人感叹,“好像是诶。”
烟抽完,捻灭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里。
男人继续说道:“她妈妈也只出现过一次,估计啊,关系不好。”
“那不一定,也许只是工作太忙了,单亲家庭的妈妈肯定更辛苦。”
“那也不会大学四年只来女儿学校一次,就这么一个独生的女儿。反正她家里古怪得很,可能是受家庭影响,她才是那种冷冷的性格,不好接近。我告诉你,其实很多人早就看出来她在撒谎了,只不过是照顾她的自尊心,没说罢了。”
女人向他借火,点燃一根新烟,咳了一声才抽上。
“那怪可怜的,你们真好心,不戳穿她。”
男人扬了扬眉头。
“所以——喜欢她的人不少,想把她娶回家当老婆的,真没有。谁知道家里有什么雷等着爆呢?说不定有吸血的父母,说不定她心理扭曲。家庭不健全的女孩子,唉,不好判断啊。”
风吹着长廊尽头的这扇门,合页有些老旧损坏,发出嘎吱声响。
男人听烦了,转身把门关上。
他刚关上门,就透过玻璃看见梁宛站在门后扎辫子。散下来的头发重新被束起,低低地搭在肩上,露出纤细修长的脖颈和明亮的蓝宝石耳坠。
那双漂亮澄明的眼睛微垂,没有愤怒也没有看他,仿佛只是路过,像一片羽毛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这里。
但他确信,她听见了。
男人重新打开门,下意识想解释两句,随着烟味被风吹入的同时,梁宛转身离开。
她听见了。
但面无波澜。
在舍友的车上,梁宛笑着和她们聊了很久,看了她们孩子的照片。舍友邀请梁宛去南京玩,梁宛也让她抽空来北京。
但彼此都知道是在客气。
她们并不是关系不好。
只是不熟了,不会耗费那么多的精力,跋山涉水去找对方。
回到酒店,梁宛合衣躺在床褥的最上层,仰面躺成一个大字,挎包被扔在了地毯上。
房间里只有一盏玄关灯在插入房卡后自动亮起。静谧中,暖气运作声在耳边响亮。
她的头发上沾了少量烟草味,还有食物和香水的味道。
梁宛很难静下心。
她不止一次想过——谎言被拆穿的画面。
她从来没有为谎言精心设计过故事,也许是因为心底里的疲倦和厌恶,她的谎言甚是敷衍。
她知道每每提到父亲就转移话题充满漏洞,她也知道被拆穿是早晚的事。
不过,她不知道其实很多人早就看出来了。
显得她像舞台上表演的小丑。
梁宛翻了个身,侧躺着看窗外。
她住的楼层不高,窗外是一片灯红酒绿,霓虹灯一闪闪,比月光亮得多。
吹起的泡泡被戳破了,淋下一身肥皂水。
仿佛没有阵痛,仿佛不难接受。
手机铃在响。
梁宛爬到床边,趴着伸长胳膊从包里翻出手机。
“到酒店了吗?”
“嗯。”
是来自男朋友的电话。
周沥原先想陪她来天津,被梁宛无情拒绝。她一点儿也不希望他和她的过去有太多牵扯。
“婚宴还开心吗?”
“还行吧,我运气背,没抽到奖品,”梁宛又翻身变回仰躺,闭着眼睛放松地向他吐槽,“有一条鱼烧得很好吃,不过每个人夹一两筷子就没有了,我也不好意思多夹。”
“什么鱼?”
梁宛回想,脑海里那片肥皂海逐渐变成生活里的柴米油盐和周沥。
“好像就是普通的海鲈鱼吧……比较鲜比较入味。问这个做什么?你要做给我吃啊?不行的,那是饭店大锅烧出来的,家里可做不出来。”
周沥轻轻笑着,“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要真能做出来,我就佩服你。”
“做出来有奖励吗?”
梁宛脸一红,想到些不该想的,“你想要什么奖励?”
“没想好,先欠着,等我想到再告诉你。”
“行啊,你真能做到的话。”
一个人在天津,距离北京说远不远,只是离开婚宴后就变得冷冷清清,就想起北京的一切。
换作从前,梁宛最喜欢冷清,巴不得一个人窝在温暖的被褥里追剧。
但她现在不想那么快结束通话。
“你在做什么?”
“看会议资料。”
“在家?”
“嗯,”周沥笑问,“查岗?”
梁宛脸一红,嘀咕:“我就随口一问,我又不好奇。”
“我不介意你对我多一点好奇心。”
“……”梁宛顿了顿,“周沥,你是不是说过你有一个妹妹?”
“嗯,她今年6岁。”
“这么小,难怪还要你帮着扎辫子。是不是很可爱?”
“长得可爱,但是个混世魔王。”
梁宛笑道:“那爸爸妈妈很宠吧。”
周沥笑着说:“溺爱。”
她仿佛可以看到一个可爱的糯米团子骑在哥哥头上作威作福的模样,哥哥平时在外是一个清冷的形象,但就是拿妹妹没办法。
很幸福,很健全。
“周沥,你不好奇我的家庭吗?”
她问道,半张脸闷在手心里,只能嗅到化妆品的脂粉味。
周沥静默了片刻,指腹不自觉地轻抚手机,他摘下眼镜,安定、沉静地告诉她:
“等到你想说的时候,我自然就会知道。但你的家庭是你的家庭,你是你。”
嗯,标准的只想谈恋爱不想长久的心态。
梁宛是这么认为的。
想长久的人,看待事情一定无法脱离家庭。
就像那句极为现实的话: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婚姻是两个家庭的。
“我不是通过你的家庭认识的你,也就不会因为你的家庭而改变任何对你的看法和感觉。”
“嗯嗯,我知道啦。”梁宛笑笑,“我还没卸妆洗澡,先挂了,你也早点睡吧。”
“梁宛。”
周沥蹙眉。
她没听进去,没当真。
梁宛闭眼,“嗯?”
周沥合眸。
一步步来。
“晚安。”
她轻轻笑,“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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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回到北京,梁宛直奔医院,她饿得有点脚软,还要忍着不去卫生间,就为了复查。
“药还在吃吧?”
“嗯,在吃。”
“这两个月月经都正常来的?量怎么样?一次来几天?”
“量挺正常,一般到第六天彻底干净。”
“药还是得吃着。”医生看了眼她的气色,“最近作息调整了吗?几点睡觉?”
“大多数时候都在一点之前睡,很偶尔才会熬夜。”
“尽量再早点吧。药快吃完了吧?”
“嗯,这个月吃完就没有了。”
“再给你配几盒。”
到药房取药的时候,梁宛接到了陈知渊的电话。
“梁宛,我月底就来北京,你有推荐的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