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的生日,也不是他的,更不是特殊的节日。
他扬了扬眉梢,慢条斯理擦拭了一遍眼镜,换了一个话题。
周沥和她分享了慕尼黑的街道风景,梁宛也象征性地和他讲述这几日的见闻。虽说她的生活只有那一亩三分地,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公司里的趣事和上班路边的风景。
他聆听得很认真,仿佛那些事真的颇为有趣。
说到下个月大学同学将举办婚礼,邀请她去隔壁天津市吃酒席时,周沥随口问了她一个问题。
——等到她结婚时,她会想在哪里办婚礼,杭州还是北京?
“我没想过结婚的事。”
“是不喜欢婚姻?”
“也不是,”她捏着勺子,刚找到的肉片被汤水一推,又没了踪影,“我认为除了孩子以外,不会有人可以陪一个人度过一生。友情、亲情、爱情都是过一段算一段,享受当下就好。就算有誓约,也不代表真的不会分开。其实孩子也未必会一直陪着你……”
和床伴讨论这个问题,有说不上来的古怪。
她耸耸肩,重新找到那片肉,舀到周沥的碗里,“我也不想和人建立太亲密的关系,万一,我是说万一——对方比我先厌倦,我就成了被抛弃的人,那多伤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极为轻松,甚至带着点玩笑的意味,“我也不养宠物,怕它们活得没我长久,留下我;又怕它们活得太久,我死后没人照顾它们。”
-
午饭后,梁宛准时提着慰问品去拜访徐菲林。
刚进屋,关雅沁就从书房里跑出来。
“宛姐,我妈还在睡午觉,你先陪我背会儿单词吧。”
梁宛只好搁下东西,又当起家教。
徐菲林的丈夫在厨房收拾午饭的残局,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每回见到,也只和梁宛点头示意。
听关雅沁说,徐菲林生病的这段时间,这个男人常常请假在家照顾。
算了算,他们的婚姻生活已经过了近二十年,胜过这世上大多人。
说是背单词,其实关雅沁是来找梁宛聊学校里的八卦的。她念的国际学校不会严格管控学生恋爱,班里成双成对有许多小情侣。
徐菲林不让关雅沁早恋,但少女心动岂是可以控制的?
“我要不要和他告白?”
“你们申请了同一所大学吗?”梁宛问道。
她愣了愣,“没有,我去美国,他去英国,虽然他也申了几所美国的大学,但他的第一志愿是帝国理工。”
“你会为了他去英国?”
“当然不,我想去布朗。”
梁宛点头。
“如果他答应你,意味着你们即将迎来几年的异国恋。如果他不答应你,会不会朋友都没得做?”
在别人向她询问建议时,梁宛极少数时候才会直接否定其中一个选择,她通常不喜欢强加自己的想法给别人。
但今天她不知不觉就这样回答了。
“宛姐,你之前不是常说过一段算一段吗,要是异国之后变心了,再分手不就可以了?”关雅沁指出,“你其实根本就不是过一段算一段的心态,你是奔着过一辈子在打算。我还小,只想眼前的幸福就够了!他要是拒绝我,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梁宛失笑。
“那你妈妈呢?她不是不同意你现在谈吗?”
“她只说不让我高中谈,我等大学再公开不就行了。先偷偷摸摸地,不让她发现。”关雅沁捂着脸笑起来。
梁宛笑她,“你看你,都想好了怎么做,还假惺惺地来问我。”
“诶呀……我想分享我的心情嘛。”说到一半,她突然一拍大腿,“差点忘了,今天是经济essay的deadline,我先上交一下。”
听着关雅沁飞快的鼠标声音,梁宛心不在焉。
她在想吃饭时周沥那句话。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没有告诉她,她就忍不住去想。排除了一万种可能,她还是没有得到答案。
“宛姐,方愿姐姐昨天也到挪威了,她有告诉你吗?她运气超差的诶,一直在下雨,只能在酒店里休息。”
“嗯,我看见她发的照片了。”
乌云密布,看不见风光。
和她初抵奥斯陆时一样,淅淅沥沥的雨下个不停。只不过那时她意不在风光,而在人。于是撑着伞走进了那家名为Hkok的酒吧。
遇见了Lee.
梁宛猝然震住。
半晌,她打开手机相册。
在为你推荐的回忆栏里,有「昔年往日」四个字。
而封面,是一杯烟粉色的鸡尾酒。
点进去之后,是手机自动为她拼凑的十张照片。
雨中的奥斯陆,雨中的Hkok,酒吧里的唱片机,墙上的收藏画……
还有昏黄灯光下,坐在门边的男人。
是她用陪伴了四年的手机偷拍的,像素不高,在不充足的光线中,五官并不清晰。前有一片植株的叶子挡住了他的半张脸。
如果他们没有后来的交集,如果她在十年后翻出这张照片,也许她不会记得他是谁,只知道那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但现在——
原来今天是他们相遇一整年的日子。
啪一下关掉手机扔到书桌上,梁宛直直地盯着那漆黑的屏幕。
心开始砰砰地狂跳,重得连关雅沁都能听见那颤动。
第46章 046
“宛姐, 你昨晚没睡好?”
梁宛恍惚中点了点头,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话说:“嗯, 没怎么睡。”
也是实话。
徐菲林的丈夫端了盘切好的苹果进来,还有些时兴的砂糖橘。
他腼腆地感谢梁宛带这么多礼品过来,平时还教导关雅沁, 梁宛则不敢当。
看着他,梁宛想起徐菲林诉说过的经历。她与丈夫认识时,身边人的小孩都很大了。在她的年代, 晚结婚是比现在更离经叛道的事。徐菲林和丈夫从认识到生育不过短短一年,关心她的人都觉得她是疯了。看上一个只会读书的穷男人,不懂人情世故,也没有雄厚的家底,这样还敢闪婚,实在是草率。
可就是这草率,磕磕绊绊过了近二十年, 且过得比大多人都好。
大抵是他们说话的声音终于惊动徐菲林, 又或者是她睡到了自然醒。
她捧着丈夫为她准备的蜂蜜水走到书房门口,迷迷糊糊往里看了眼,声音里涌着起床后的沙哑。
“Denise你来啦。”
寒暄几句后,关雅沁一个人留在书房学习,梁宛跟着徐菲林到阳台飘窗上坐着喝茶。
徐菲林起初是低血糖晕倒了, 再加上年过五十后, 身体对工作负荷的接受度降低, 做了体检后发现身体大大小小的毛病不少, 就决定在家养一养。
原本只想请两三天的病假,但这一请, 却请得徐菲林不想回去了。
“Denise,你知不知道我在Fingerprint几年了?”
“十五年了。”
徐菲林笑了下,“十六了。那时候它还只是一家刚成立一年的新公司,我喜欢它的理念,就在生下雅沁没多久后来了这里。”
梁宛喝着茶,静静聆听。
当一个人开始平静地追忆往昔,她通常是在缅怀已逝的过去,亦或是在告别。
“这十六年,我只请过四次病假。”
——Alice姐身体比我们年轻人还强壮,她才是二十岁,我才是五十岁吧。
——她是热爱工作!和我们这种只想混吃等死的人不一样。
公司里徐菲林的评价向来如此,觉得她是打不倒的小强。梁宛入职以后,徐菲林只请过一次病假,梁宛记忆犹新,她病中在医院一边挂着点滴,一边开线上会议,沙哑的声音却中气十足。
梁宛觉得不可思议。
徐菲林的丈夫切了三明治端过来,静悄悄地又离开。
她和梁宛断断续续讲了很多,从Fingerprint的创立,讲到广告行业的变化,很偶尔地也提到她的家庭。
最后她咳了两声,说累了。
“说这么多,听起来是不是像我在吹嘘自己?”
梁宛摇头,“你对公司和同事们来说都很重要。”
徐菲林打趣,“别以为我不知道很多人私下里说我是不近人情的老女人,太严苛,你们更喜欢软硬兼施、风趣的秦总监。”
梁宛默了默,“但更多人也是真心把你当作榜样的。”
“是吗?”
徐菲林弯着眼睛望向窗外。
“Denise,下雪了。”
梁宛转头。
徐菲林讲:“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花的落速比凌晨那场缓慢,这个时间小区里没有多少行人,只有一两个老人背着手在慢悠悠散步,下雪了他们也不着急,依旧缓行,世界仿佛都按下了慢速播放键。
梁宛告诉她凌晨就已经下过一场。
徐菲林笑她是个夜猫子,说马上三十岁了,可不能像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一样霍霍身体,健康很重要。
“你在工作上一直以来也很拼命。”徐菲林道,“你知道沃斯的项目为什么不让你做了吗?”
梁宛为她提起这件事而诧异。
“不知道,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做错,”徐菲林讲述,“是周总认为你在透支你的健康。沃斯方再三向我们强调你的工作没有任何问题,你是一个十分负责的人,是我们公司没有合理安排员工的工作强度。”
梁宛顿住,不知不觉地咬着自己的下唇,没说话。
徐菲林感叹着:“想想也是,因为你是年轻人里工作能力最强的,你很全面,做事又谨慎,让你调岗你就调岗,让你做什么,你都没怨言。放在别人身上不放心的事,就都交给你了。梁宛,有时候我自己想想都觉得——我是个压迫你的黑心上司。”
也只有脱离了工作,徐菲林才会以一种悠闲缓慢的态度生活。不化妆,只穿睡衣,头发几天不洗也没事,只要不是难以忍受。
也只有这时候,她才会承认自己的不足。在工作中,她不会向任何人示弱。徐菲林要维护她的一身铠甲。
梁宛想起自己疲倦到在长椅上睡着的那天。
那段时间她的心脏每一天都在超负荷地工作,每天一醒来,身上就仿佛坠满了铅块。不夸张地讲,她如果继续当时连轴转的工作强度,也许真的会猝死。
如今,她至少没有那么累了。
模糊的画面回到脑海。
这才是他将自己踢出项目组的理由吗?
“谢谢你来看我。”
“Jane、Ben、Linda还有很多人,他们都想你,不止是我。”
徐菲林笑笑,“那就谢谢大家,过不久我会去公司一趟的。”
过了很久,梁宛才应了一声:“好。”
梁宛很敏感,但料想就算是一个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徐菲林的心。
Alice想离开这所占据她十六年光阴的公司了。
梁宛问了她一个问题:“会不舍吗?”
徐菲林抬头,“会,但还是要走。”
过了会儿,她说:“你是Z大毕业的,那你有没有听过程教授在Z大的一节公开课?讲的就是:分离的课题。很有名,我有幸听过,受益匪浅。”
分离的课题?
梁宛摇摇头。
她擅长分离,小时候和父亲分离,再大些和那只不请自来的小野猫分离,懂事后和母亲分离,这些虽然不是她主动做的选择,但“分离”没有离开过她。
还有,和Lee的分离。
那是她在遇见他之前就计划好的,虽有过不舍的情绪,但她还是执行了最初的选择。
梁宛没有劝徐菲林留下。
她不想干涉,也不觉得Fingerprint值得。
走之前,梁宛陪关雅沁说了几句话,明年小姑娘就要出国留学,会有很长的时间无法见面。
尽管她现在会“姐姐”、“姐姐”地喊自己,但当交集越来越少,人的关系自然而然也就疏远了。雅沁还小,意识不到,但梁宛看着她烂漫的表情,预见得到未来,竟有不舍。
她擅长分离,
可其实,梁宛真的很不喜欢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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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徐菲林家里走出来,梁宛撑起她借给自己的一把伞。
雪越下越大,照这个势头下去,过不久就会积起雪。
脚底的鞋不太防滑,踩在雪水半融化后的地面上不稳当。
梁宛只能小心翼翼地挪动。
走了没两步,一辆轿车在她面前停下。都不用看,她知道那是周沥。